“嗯?”沈棲湊攏顯示屏,中指在鼻梁上推了推並不存在的眼鏡,疑惑道:“喻勤不在玉容歎歌?”
釋放喻勤後,重案隊一直關注著喻勤的行動,前不久,沈棲追蹤到她離開喻氏集團在夏榕市的分部,來到高檔別墅區玉容歎歌,這裏也是喻氏的地產。之後,喻勤沒有外出,但此時,沈棲卻發現她根本不在玉容歎歌。
沈棲頓時緊張起來,莫名其妙的消失很不妙,極有可能是對方知道被監視,來到玉容歎歌說不定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這時,另外一個警方關注的紅點消失,沈棲的眉心皺得更緊。那是喻夜生。
這也是個重案隊放不下的人物,他雖然是個廢物紈絝,但到底是喻潛明的兒子,也是喻潛明治病期間最親近的人,他的愚蠢會是障眼法嗎?他突然消失,難道是出了什麼事?
沈棲不敢含糊,立即衝向重案隊會議室,門都忘了敲,“隊哥——”
會議室氣氛不同尋常,席晚似乎在說什麼重要的事,沈棲喘著氣,見所有人都向他看來。
趕緊關上門,溜到季沉蛟身邊坐下,一看淩獵不在,本來想問“我哥呢”,卻覺得不是時候。
席晚在短暫的停頓後說:“所以這個人,我們初步判斷,他不是一般的殺手,是喻家從境外帶迴來的非法傭兵!”
沈棲腦袋嗡了一下,什麼什麼?居然牽扯到非法傭兵了!
“怎麼迴事?”沈棲扯扯安巡的袖子,“晚姐在說什麼?”
安巡小聲道:“前陣子南城區不是發現一具屍體嗎?後來確定是殺害羅蔓釵的兇手,這個節骨眼上被殺,很可能是滅口。這人的身份根本查不到,他是個黑戶,身體情況又明顯強於尋常殺手,腳底板上還有個怪異紋身。我們從這些特征著手,查到他是個國際犯罪團夥的傭兵。”
沈棲大驚,“那他是怎麼入境的?”
安巡:“不止他,還有一群,這種規模入境,當然背後有人組織。查到這個地步了,隻能是喻家,他們為喻家幹活。”
沈棲汗毛都豎起來,“喻家不僅和‘浮光’合作,還有自己的非法傭兵,這公司是黑幫嗎!”
席晚已經匯報完情況,季沉蛟在沈棲肩上點了點,“這麼著急跑來,有什麼事?”
沈棲連忙正襟危坐,把喻勤和喻夜生失蹤的事說了。季沉蛟眼神頓時沉下來,這時候逃離警方的視野,不用想也知道不是什麼好事。
兩個重磅消息,會議室響起一片討論聲。
喻氏在境外培養非法傭兵帶迴國,且有槍支彈藥,這麼多年隱藏得這麼好,堪稱野心巨大。現在到了進退維穀的時刻,喻勤喻夜生又失蹤,難保不是有大動作,很可能是殊死一搏。
越是這樣,重案隊越不能貿然行動。
季沉蛟看向旁邊的位置,心頭忽然一緊。
重案隊不會,那淩獵呢?
淩獵近來經常獨自行動,說是特別行動隊給他安排了活兒,今天開會都沒參加。
季沉蛟倒吸一口氣,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立即給淩獵打電話,卻無法接通。
“沈棲!”季沉蛟喊道:“搜索淩獵的位置!”
沈棲嚇一跳,趕緊迴到技偵辦公區,查得滿頭冷汗,“不是吧!為什麼我哥也失蹤了!”
像是被兜頭潑了盆冰水,季沉蛟雙拳緊握,臉色冷得嚇人。須臾,大步離開技偵辦公區,邊走邊打給沈尋。
沈尋給了他一個最不想聽到的答案——特別行動隊最近根本沒有給淩獵派過任務!
站在辦公樓下的空壩上,並不灼人的秋陽照得季沉蛟一陣眩暈。
淩獵對他撒謊了。
這案子查到“浮光”,查到“沉金”,再查到與劉意祥案和衛梁案的關聯,他就隱約有種擔憂——淩獵會像獨狼一樣,脫離他的掌控。
所以他逼著淩獵保證,無論查到什麼,想做什麼,一定要讓他知道。
淩獵保證了,但他內心深處仍舊無法安心。
果然,淩獵背著他行動了。這些日子淩獵必然查到某些他不知道的線索,並且不願意分享給他。淩獵覺得這是自己的事。
但那不是!
季沉蛟憤怒地一拳捶在車門上,擔憂和激憤像酒精一樣點燃他腦子裏的火,它們正在熊熊燃燒,愈演愈烈。
梁問弦從樓上追來,“季隊,你先冷靜。我已經申請到特警支隊的支援,刑偵二隊和我們重案的部分隊員馬上出發搜索,我立即去北梔醫院見喻潛明。但我能想到的暫時隻有玉容詠歌、歎歌等喻氏的地盤。淩獵很可能正和喻勤喻夜生在一起,你鎮定下來想想,他有沒留下線索。”
季沉蛟努力克製住咆哮的怒火,朝梁問弦點點頭,“梁哥,辛苦你了。”
梁問弦歎了口氣,在季沉蛟背上用力一拍,“不說這些。”
十幾輛警車從市局駛出,季沉蛟保持與沈棲的通話,趕迴家屬院。
要說這幾天淩獵有什麼特別不對勁的地方,就是總比他早迴家,卻一次都沒下過廚,有時還走神。
淩獵在外麵查到什麼,但知道帶迴重案隊可能被他發現,所以直接帶迴了家?
季沉蛟著急開門,手抖了下,鑰匙掉在地上。
他低罵了一句,開門時力氣大得幾乎是把門撞開。
淩獵不在家——淩獵當然不可能在家。但明確這個事實的一瞬,季沉蛟的心髒還是更沉了一分。
他跑入淩獵的客臥翻找,頃刻間這間整潔的臥室就像遭遇了一場臺風。
現在淩獵很少住在這邊了,喜歡在主臥和他膩在一起,所以床上桌上基本上都沒有多餘的東西。
他拉開抽屜,看到一堆上迴淩獵從朝夏縣惠榕商場買迴來的小物件,有一對過於花哨的防曬袖套還是他塞進去的。
小物件下麵放著取迴來的親子鑒定報告,季沉蛟一看就有些作嘔,掃過一眼後匆匆丟了迴去。
淩獵在客臥待的時間少,可能沒有在這邊放什麼重要東西。季沉蛟轉向書房和主臥,卻也都一無所獲。
站在書桌前時,他忽然想到,淩獵拿迴鑒定報告那天,他們是在書房看的報告,看完後淩獵親手將它丟在書架上。怎麼報告又到了客臥的抽屜裏?
而且剛才拿起來時,厚度好像和上次拿時不同?
季沉蛟又迴到客臥,緩緩拿起鑒定報告,喉結起伏,往後翻時就像要揭開什麼不堪入眼的真相。
親子鑒定的下麵,是一份親緣鑒定。
沒有寫鑒定的雙方,但結論清晰明了,存在親緣關係。
季沉蛟坐在床沿,右手將報告捏成長條。
在拿到親子鑒定之後,淩獵再次給他做了鑒定,是和喻家的誰?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和喻家確實存在親緣關係,卻和喻勤並非母子,亦非親人。淩獵看到了這個結果!
季沉蛟狠狠甩頭,突如其來的親緣,像一塊數噸重的巨石,吊在他的腳上,飛速將他朝深海拉去。
他仰頭看著上方越來越小,越來越暗淡的光,頭腦一片混沌,忘了思考,忘了掙紮。
他就這麼沉下去了。
但突然,他猛力搖頭,粗重地喘息幾口。
心裏一個聲音說:這些都他媽不重要!他身上流著誰的血,他不在乎,他是不是和案子有關,他也不在乎!
淩獵在哪裏?他必須盡快找到淩獵!
藍牙耳機裏傳來沈棲和外勤各組的匯報——
“信號被屏蔽!鎖定位置還需要時間!”
“玉容詠歌一切正常!”
“玉容歎歌沒發現喻勤等人蹤跡!”
……
像是有無數噪音匯集成洶湧的海浪,季沉蛟飄浮在其中,嗆水,被暗湧卷入,咕嚕嚕,世界又在海浪的隔絕中變得安靜。
他看著那兩份鑒定,餘光落在防曬袖套上。
朝夏縣?榕美?
榕美也是喻家的產業!
榕美北區已經全麵關閉,南區不分日夜守著縣局的警察,那是個最不合適躲藏的地方!
但也許,喻勤選擇的就是最不可能的地方!
季沉蛟跑向警車,分別給梁問弦和沈棲打電話,“梁哥,分一組特警去朝夏縣,喻勤有可能在榕美!沈棲,別再廣撒網了,查榕美!”
一輛輛警車在出城高速上風馳電掣,縣局得到命令,迅速派隊員搜索北區。
在北梔醫院,梁問弦結束通話,迴頭對上喻潛明複雜的視線。
“你剛才說,夜生不見了?”喻潛明說得很吃力,眉眼間露出尋常父親的擔憂,“她……居然敢做到這一步……”
梁問弦說:“我們已經掌握喻氏集團豢養非法傭兵的線索。”
喻潛明訝異地張合著嘴,像是消化不了這個信息,“非,非法傭兵?不,不可能!”
梁問弦說:“你不知道?”
喻潛明激動道:“是喻勤!是她從外國帶迴來!我警告過她……咳咳咳……”
床頭的儀器出現劇烈波動,護士趕緊衝進來,將梁問弦請了出去。
在重案隊和特警支隊趕往朝夏縣的路上,縣局傳來一個令人頭皮發緊的消息:在北區檢測到爆燃物,急需排爆專家!
沈棲也喊道:“我哥很可能就在北區,但聯絡不上!”
季沉蛟神經頓時繃緊,他設想過的最糟糕情況是槍戰,喻勤身邊必然有非法傭兵,這些人在境外的混亂土地上成長,戰鬥力一定不低,而淩獵也有槍,憑淩獵在特別行動隊經曆的槍林彈雨,不一定不能應付。
但現在,榕美竟然有炸藥!
縣局缺乏應付大規模衝突的能力,且必須優先保證群眾安全,季沉蛟命令他們立即從北區撤出,盡快疏散群眾。
謝傾得到消息,已經申請到另一隊特警,乘直升機奔赴朝夏縣。
車仍在高速公路上疾馳,季沉蛟覺得前方的路就像沒有盡頭,在不斷重複的景物中,他竟然再次走神。
那兩份鑒定,喻潛明看他時古怪的神情,他與喻夜生的相似,還有那個夢……
夢裏他聽不清的名字是喻戈嗎?
他是喻家丟失的孩子,是真正的喻戈?
淩獵正是因為推導出這一層,所以才一定要瞞著他?
喻戈,喻戈。
他是喻戈,淩獵也是喻戈。
他們在不同的年齡裏,共同扮演著這個從未受過命運眷顧的人物。
曾經他隻夢見過那個抱著自己的溫柔女人。
後來,後來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夢到自己參與絕對沒有參與過的任務,周圍的人用一個他沒有聽說過的名字叫他。他永遠記不得那個名字,卻記得那個夢。
他忽然驚醒。那是他剛對特別行動隊有所了解的時候,看過一些對外曝光的影像資料,潛意識裏他向往著那種生活,潛意識裏他知道自己有另一個名字。
那是淩獵的任務,淩獵的生活。他夢見的,是淩獵!
季沉蛟奮力將自己從想象中拉迴現實,他必須集中精力,喻戈隻是一個離他很遠的人物,而淩獵是活生生的,可惡地欺騙他,他卻必須奔向他。
警車終於趕到朝夏縣,但還沒有開到榕美,爆炸聲就像滾滾驚雷般響起,前方火焰騰空而起,衝擊波如狂風般將沿途的樹木壓彎。
季沉蛟推門下車,訝然地望著那熊熊黑煙,隻覺衝擊波在五髒六腑中炸開,肝膽俱裂。
一輛輛消防車朝榕美的方向衝去,這座不大的縣城上空響徹著消防鳴笛。
季沉蛟以從未有過的速度狂奔,周圍是人們的驚叫,耳機掉了,沈棲的哭聲被踩落在灰塵中——
“怎麼辦,我哥還在裏麵!”
朝夏縣幾乎所有消防車都趕了過來,爆炸將北區七號樓、四號樓炸塌,周圍的幾棟樓均有嚴重損傷,所幸南區和北區隔著人工湖,在爆炸之前,南區的群眾已經被疏散大半,沒有群眾傷亡。
但北區可能還有未爆炸的炸彈,需要先滅火,排爆專家才能入場。
搜索還未開始,但消防已經找到三具被燒焦的屍體。
仿佛有一雙燒成炭的手掐住了季沉蛟的脖子,他眼皮跳得極其厲害,連視野都變得不清晰。
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被燒紅的天空暗下去,火逐漸被撲滅,排爆專家進場,一個個拆除炸彈。陸續有新的屍體被找到,無一例外死相淒慘。
屍體全部被運到朝夏縣殯儀館,包括安巡在內的十幾名法醫趕到,開始解剖、確認身份。
已找到的屍體裏,沒有淩獵。
時間退迴爆炸之前,在七號樓階梯報告廳,淩獵的話像是一根極細的銀針,緩緩推入沙曼的大腦。她在非法傭兵的簇擁下,本可以立即下令掃射,卻因為淩獵提到的尹寒山陷入驚駭。
尹寒山,那個被她親手擊斃的警察,居然和“浮光”有關?
和“灰孔雀”交鋒的一幕幕走馬燈出現在她麵前,一些過去被忽視的細節逐漸變得清晰而尖銳,仿佛嘲笑著她的自大失查。
“浮光”起初接近的是喻潛明,那時喻潛明健康強勢,在集團中占據絕對主導地位。而她已經暗中拉扯起自己的殺手團隊,伺機奪過喻家的主導權。
然而,“浮光”卻主動聯絡她,將她放在和喻潛明平起平坐的位置。她見識到“浮光”的實力,明白那絕不是自己養一群殺手就能相提並論的。
也是從那時起,她雖然繼續在國外投錢養殺手,但重心逐漸轉移到和“浮光”合作上。
“灰孔雀”似乎更加看好她,甚至表達過希望她取代喻潛明,成為喻氏集團的掌舵人。
這些年,“浮光”也確實幫她做過不少事。
她覺得這是理所應當。
但剛才,淩獵一把將她摜向一個很可能充滿嘲諷和惡意的真相。
“浮光”所謂的“青睞”,也許與尹寒山有關!
“灰孔雀”也許不是在幫她,而是一步一步將她拽入深淵!
也就是這猶豫的空當,報告廳裏忽然響起槍聲,淩獵如同一道閃電,子彈幹脆利落地打入一名黑衣人的膝蓋,傭兵反撲,一部分保護沙曼,一部分朝淩獵射擊。
淩獵靈巧地在地上翻滾,沙曼以為他要從前門逃離,正在沾沾自喜,那個門根本打不開。淩獵卻在數枚子彈從身邊擦過之際,飛身一躍,從窗戶跳了出去。
沙曼目瞪口呆,這十幾樓高的位置,跳出去必死無疑!
傭兵衝向窗戶,樓下卻沒有屍體和血泊,就在他詫異之時,淩獵忽然從樓下的窗戶探出,打穿了對方的肩關節。
淩獵的反應讓傭兵方寸大亂,嚎叫著看向沙曼。
沙曼也沒料到淩獵敏捷幹脆到這種地步,咬了咬牙,改變計劃,點了一隊人,“你們下樓去搜!他逃不出這棟樓!炸彈很快就要爆炸了!”
說完又點了另一隊人,“你們隨我離開!”
報告廳的後門轟然打開,兩隊人馬分頭行動。
搜索的那一隊向樓下奔去,因為子彈是從樓下射來,淩獵很可能還在下麵。
但就在沙曼緊急部署時,淩獵已經在牆外利用牆壁的間隔,爬到了十九樓。
這一層似乎沒有傭兵,淩獵警惕地觀察著四周。他其實完全有辦法直接離開,窗都翻過來了,下樓總比上樓簡單。但喻勤的話讓他十分在意。
讓“浮光”來背鍋。
沙曼跟他“聊天”,告知喻戈身世的真相,和她這麼多年假扮喻勤的經過,隻是兢兢業業維持反派話多的“人設”嗎?
不可能。
沙曼是在拖時間,她在等某個人的到來。
而且她非常確定可以在這裏置他於死地,而死人不會泄露秘密。
沙曼搞出這麼大的陣仗,要炸掉整棟樓,自己卻想要從漩渦中抽身,她憑什麼認為警方一定拿她沒辦法?
因為“浮光”會應約出現!她要一箭雙雕,殺死他,炸掉“浮光”的重要人物,再讓警方來圍剿“浮光”的餘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