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真正冷靜下來,阿兵脊背發(fā)涼地明白,現(xiàn)在不是夢,那些經曆更不是。
他真真切切被帶到某個地方,和同樣被帶去的人互相挑刺,輸?shù)谋惶帥Q,砍下頭顱,如同切瓜。
可是為什麼他沒有死?暈倒後醒來,就睡在這間招待所裏?
他越想越混亂,草草收拾起行李,急匆匆下樓。經過前臺時,他很想問一問是誰將他送來。但他不敢,如果那些人並不打算放過他呢?如果前臺和他們是一夥的?
他什麼都不敢多做,手機也沒了,包裏隻有一支陌生的手機。
他猶豫片刻,不敢開機,在街上跑了一百來米,才小心翼翼地跟一個大爺打聽這裏是哪裏。
大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說著他聽不大懂的方言。他費勁地交流,終於問到往西南走一刻鍾,就是中巴車站。
他要馬上離開這裏,不管去哪裏都好。等出了這裏,他就報警!
在中巴車站,他看到最近的大城市是夏榕市,但是中巴隻能到縣城。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先買了去縣城的票。
輾轉來到夏榕市時,他差點衝進車站旁的派出所。
可真到了報警關頭,他反而遲疑了。
他完全不知道那些人的底細,他們到底是怎麼把一大群人囚禁起來的?一般人做得到嗎?是不是有保護傘?
這事根本不能細想。
他步步後退,不敢在夏榕市停留,甚至不敢坐公共交通,坐黑車迴到家所在的城市。
到了家,他才稍微感到踏實。他想起阿夢,他的同學。
阿夢輸給他,按理說已經被處決。但他沒死,阿夢呢?是不是也活著,比他先一步迴來?
他買新手機,辦新卡,找老同學打聽阿夢。幾圈下來,同學們揶揄他,“你小子,是不是知道阿夢漂亮了,打起人家的主意來了?”
他敷衍過去,照著地址來到阿夢公司樓下時,緊張得心髒都差點跳出來。
阿夢下樓,看見他時,眼中的驚恐無法掩飾。
這一瞬間,他們成了世界上最懂彼此的人。
“跟我來,換個地方說。”阿夢從他身邊經過,丟下一句繃得很緊的話。
兩人隔著幾米距離,先後走進一家學生書店。
裏麵很吵,孩子們的叫喊聲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阿兵盯著阿夢的臉,艱難地說:“你……”
“我活著迴來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麼。”阿夢非常害怕,她好不容易才麻醉自己,那場經曆隻是噩夢,但阿兵的出現(xiàn)擊碎了她的幻想。
“我,我也活著。”阿兵抓住頭發(fā),“我不明白這是怎麼迴事!”
阿夢沉默,視線暗含審視。也許是終於在阿兵臉上看到自己當初的惶恐,她說:“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出來得比你早,想的東西比你多一點。我問你,你為什麼會到山洞裏?”
阿兵張了張嘴,“我……”
阿夢說:“我和你不是朋友,但除了我,你沒有任何人能夠傾述。我也一樣。”
阿兵鎮(zhèn)定下來,點點頭,“我偶然上了一個網……”
那個網的標誌是一堵坍塌的牆,上麵有很多視頻,有的和真人冒險類似,有的是唇槍舌戰(zhàn),有的是帶著麵具的人講述這個世界有多低劣、不完美。
他對其中的冒險和挑刺遊戲很感興趣,人們互相指責對方人性深處的卑劣,就像是一場線下版的網絡罵戰(zhàn)。現(xiàn)實中,他可不敢指著別人的鼻子這樣指責,但如果給他這樣一個“擂臺”,他也很想放飛自我。
他偷偷搜過這個網站,搜不到,隻能從得到的特殊入口登入。他覺得自己像個被選中的人。兩個月前,收到邀請後,他立即著手準備,早早請好年假。十一月一號,一輛車準時等待在說好的地方。
“上車不久我就睡著了。”阿兵說:“醒過來之後,我就在山洞中。我當時不知道那是哪裏。”
阿夢說:“它在夏榕市最南邊的群山中。”
阿兵血液鼓噪起來,“是!你也查到了?”
阿夢說出一個小鎮(zhèn),她在那裏的賓館醒來。阿兵一怔,他和阿夢醒來的小鎮(zhèn)不是同一個!
但阿夢並沒有表現(xiàn)得驚訝,“他們不可能把我們所有人丟在同一個鎮(zhèn)裏,那樣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我和你一樣,也是偶然得到入口,上了那個網站,被內容吸引,主動參與。”
深唿吸一口,像是將沸騰的恐懼壓下去,阿夢接著說:“我迴來之後再也不能上那個網站,我反複想這是怎麼迴事。我猜,我們可能是他們的實驗品。”
“實驗品?”
“不然怎麼解釋?”阿夢稍顯激動,“他們利用我們做一場人性實驗,但是要驗證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他們說輸家都會死,並且當著我們的麵殺死敗者。但那其實都是道具,沒有人死去,輸?shù)娜吮环珠_丟在各個鄉(xiāng)鎮(zhèn),醒來後就像做了一場夢。”
阿兵眉頭緊鎖,“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不明白,也許才是最好的結果。”阿夢說:“難道你想查清楚真相?你有這個能力嗎?”
阿兵下意識搖頭,“我,我差點報警,但我不敢。”
“我也是。”阿夢歎氣,“我的生活好像迴到原來的軌道了。隻要我不去想,好像就不會感到害怕,他們也不會再次出現(xiàn)。我隻是個普通人,我所能做的,僅僅是不再去凝視深淵。”
阿兵沉默。在無力和無奈中,他感同身受。
“說起來,我們之所以會中招,不就是對那個網站太感興趣了嗎?”阿夢自我開解,“也許我們不再去探究,時間一長,這件事就會真的變成一場噩夢吧。”
兩個人互相傾訴,總好過一個人擔驚受怕。離開書店時,阿兵感到輕鬆許多。他和阿夢約定,今後誰也別提這件事,誰也不能去探究這件事。
夏榕市。
重案隊對張春泉和趙皆的調查卡住了。物證證明,趙皆就是橫索橋斷裂的罪魁禍首,但他緘默不語,既不承認犯罪,更不解釋動機是什麼。
而一個陌生的犯罪團體在濃霧中浮現(xiàn)輪廓,張、趙夏天的失蹤和現(xiàn)在的行為都與這個團體有關。但警方目前知道的,僅僅是他們利用了“浮光”暗網。
沈棲已經挖幹了趙皆電子設備上的痕跡,但當他對抗的是整個“浮光”暗網時,一切重要內容都無法被探知。
有更多的人正在失蹤,但是被重案隊掌握的失蹤案隻有餘大龍和薛斌這兩起。兩人至今音訊全無,方遠航為自己的朋友擔心不已。
“不是‘隻有’,是‘已經’。”淩獵說:“不覺得我們在無數(shù)失蹤案中找到這兩起已經算是破天荒了嗎?”
會議室一片沉默。但大家都明白,這的確是個巨大的突破。如果沒有冬鄴市和豐市的合作,他們就算查到有那個“塌樓”團夥的存在,也無處下腳。也許要等到新的命案發(fā)生,才能後知後覺地發(fā)現(xiàn):又出現(xiàn)新的死者。
“餘大龍和薛斌肯定沒死,而且會完好無損地迴來。”淩獵說。
方遠航一下子坐直,眼睛發(fā)亮。
淩獵在他肩膀上按了按,“我這不是盲目樂觀,是基於前麵四人的判斷。假設雍輝豪和唐旗是第一批,張春泉和趙皆是第二批,餘大龍和薛斌是第三批。雍、唐迴來後還在繼續(xù)工作,有沒有受到影響,誰也不知道他們經曆過什麼,他們是事後被‘浮光’滅口。張、趙受到影響,一個自殺,一個殺人。他們都沒有死在失蹤的時間段裏。”
方遠航咽了口唾沫,“決定因素出現(xiàn)在他們迴到原本的生活後?但是‘塌樓’的挑選標準是什麼?”
淩獵搖頭,“不知道。”
沈棲說:“是不是都有什麼心理陰影?餘大龍有個沉痛的過去,薛斌為鑄成的錯誤後悔。”
“現(xiàn)在探討標準還太早。”季沉蛟說:“每個人都有心理陰影,我們和失蹤的人沒有區(qū)別,這不構成一套獨立的標準。”
沈棲抓抓頭,“那怎麼辦?”
“我們的優(yōu)勢在於,已經在餘大龍和薛斌迴來之前,知道他們和‘塌牆’的關係。”季沉蛟看著麵前的分析草圖,皺著眉,“他們每一個人都在隱瞞失蹤的事,也許是出於懼怕心理,也許是有別的打算,又或者被洗腦。就算把他們拉到麵前來問,他們也可能不會說。所以,溝通不僅需要技巧,還需要……”
說著,他看向方遠航。方遠航不由自主坐得更直。
“信任和親近。”季沉蛟說。
“‘塌樓’挑人有遞進性。”淩獵說:“到餘大龍這裏已經很明顯了,他們需要能夠接近警察的人。”
方遠航說:“可是為什麼?”
淩獵說:“我也不知道。這可能是一群很偏激,又脫離實際的人。通俗來說,就是瘋子。航哥,一旦餘大龍迴來,你的作用將比我們任何人都大。”
方遠航連忙起身,“淩老師,叫我小方就行!”
出發(fā)前,他問明恕淩獵是個什麼樣的人,明恕說,那就是個狗子,比狗還狗,你叫他淩狗子。
他可不敢這麼叫。而且相處下來,他覺得淩老師很有為人師表的樣子,哪兒狗了?
淩獵笑了兩聲,並沒有和方遠航爭辯稱唿的問題。
夏榕市、冬鄴市、豐市三地都時刻關注著餘大龍和薛斌的通訊,一旦他們使用手機,立即就會被定位。
但重案隊不會守株待兔,趙皆活著,季沉蛟就要想方設法撬開他的嘴。
“現(xiàn)在還有兩人情況危重,其中一個是你帶過的實習生。”季沉蛟注視趙皆,“好幾個人雖然活下來了,但後半輩子隻能躺在床上度過。”
趙皆輕蔑地笑了一聲,右手想推推眼鏡,但鼻梁上已經沒有眼鏡。是他主動拋棄眼鏡,用朦朧的視線麵對警察。也許這樣會讓情感變得更加遲鈍,築起一道看不見的堤防。
“你的同事、上司都不相信你能幹出這樣的事來。”季沉蛟語速平緩,近似拉家常,“他們說,你一定是被威脅,或者精神被控製。”
趙皆不為所動。
“對了,你知道誰為你哭得最厲害嗎?”
趙皆挑眉,“哭?為我?”
季沉蛟說:“很詫異?覺得不應該有人為你哭?”
趙皆抿著唇,看樣子是確實為此困惑。
“是那個被你擋在身後的女孩兒,小歡。她說那天在場的所有人都可能犯罪,唯獨不可能是你。”季沉蛟聳了聳肩膀,“因為你保護過她,所以在她眼裏,你是個好人。”
趙皆垂下頭,神情被遮住。不久,他的肩膀顫抖起來,笑聲從喉嚨擠出,“看看學校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都是什麼廢物?好人?哪有那麼多的好人?”
季沉蛟說:“讚同。”
趙皆笑聲停下,眼神警惕。
“純粹的好人幾乎不存在。”季沉蛟說:“絕大部分都是好壞參半,壞又沒壞到極致的人。”
趙皆像是想起了什麼,別開眼不再與季沉蛟對視。
“我還是很好奇你在那個網站看到了什麼,失蹤時和他們幹了什麼。”季沉蛟說:“他們重新塑造了你,但為什麼要重新塑造你?你對他們有什麼價值?把你變成一把刀就是他們的目的嗎?要報複社會,造成六人死亡多人重傷,明明可以有更輕鬆的辦法,為什麼偏偏是你?”
趙皆張嘴,近視的眼裏沒有焦距。
季沉蛟說:“沒有一個選擇是沒有意義的。他們搞出這麼大的陣仗,是因為必須是你。或者,你這類的人?你有什麼特殊?我想來想去,你的特殊可能在於,你是個程序員,一個優(yōu)秀的程序員?”
趙皆臉頰抽動兩下,唿吸有變得急促的趨勢。
季沉蛟近來已經將趙皆的工作履曆、範圍了解得清清楚楚,趙皆在網絡底層搭建上頗有建樹,聯(lián)想到“塌樓”依托“浮光”,趙皆被盯上的原因有可能是他的這份工作,這份技術。
季沉蛟笑了笑:“你別緊張,今天隻是聊天,我沒有任何證據(j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須臾,趙皆突然含糊地吐出一句話:“……有罪。”
季沉蛟沒聽清,“什麼有罪?”
趙皆卻長歎一聲,搖頭不語。
在焦灼而又緊繃的等待中,豐市那邊突然傳來消息——薛斌的賬號在豐市周邊登錄了!
但薛斌沒有進入豐市,也沒有聯(lián)係和他關係緊密的曾姝,買了機票,準備出國。
黃易立即帶隊到機場找人,薛斌看見一群便衣朝自己衝過來時,精神恍惚,根本沒反應過來是怎麼迴事。
“薛斌人好像傻了,不管我怎麼問,他都沒反應。”黃易剛在醫(yī)院把薛斌安頓好,就給季沉蛟打電話,“他身上有些淤青,但我們鑒定過了,不是要緊的傷,磕磕碰碰造成的。關鍵是他精神有問題,隻想出國。”
季沉蛟叮囑一定要把薛斌穩(wěn)住,保護好他的安全,黃易保證:“這你們放心!”
“意料之中。”淩獵說:“薛斌的心理承受力,現(xiàn)在還沒瘋掉已經很難得了。張春泉當時迴來,狀態(tài)可能就和他差不多。”
季沉蛟沉思,“如果身邊沒有人關注,沒有警方盯著,他們會漸漸消化這段經曆,要麼隱藏起來,要麼像張春泉那樣在痛苦中自盡。”
淩獵說:“也可能像趙皆這樣選擇最極端的方式。”
季沉蛟看著時間表,“從前兩次的時間推算,餘大龍應該很快就會出現(xiàn)。”
“他比薛斌更加關鍵。”
餘大龍在清晨的濃霧中奔跑,直到喘不過氣,摔倒在地上。他的眼裏充滿恐懼,恐懼具化成眼淚。
他強迫自己鎮(zhèn)定,在包裏翻找個人物品。
但他的手機不見了,隻有一個陌生而嶄新的手機。他根本不敢用。
今天是離開那裏的第三天,他顫抖著從販子手裏接過一個二手手機,放入很少用的卡,開機。
五分鍾後,在夏榕市重案隊,方遠航扯下耳機,朝樓下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