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姝嚇得尖叫,“你到底在說什麼?”
薛斌語無倫次,兩個人抱頭痛哭。
等他們情緒都平靜了些,黃易問:“薛斌,淩獵你還記得嗎?”
這個名字讓薛斌一顫。
“他現在正在調查你的遭遇,他的能力你是見識過的。”黃易說:“他讓我問你,你去沒去過鳳夏山?”
薛斌含糊地叫喊,把曾姝推開。
黃易接著問:“葉濱鎮呢?你是不是從那裏迴來的?”
“不是,不是……”
薛斌不肯說,但他對鳳夏山的反應比葉濱鎮大得多。黃易又趕去技偵,技偵追蹤到突破口——薛斌曾經到過一個名叫夏漣的村子。
一條線將夏漣村和葉濱鎮連在一起,季沉蛟凝視著電子地圖上的這兩個地方。豐市警方在薛斌身上找到的線索側麵印證了他的推斷。鳳夏山周邊的村鎮承擔了集散的壓力,除開這兩處,其餘村鎮必然也有受害者停留。
警力已經撒向鳳夏山,而在鳳夏山南邊不起眼的招待所裏,淩獵將自己也擠到床和牆壁的狹窄過道裏,學著餘大龍的姿勢,抱住自己。
餘大龍起初還是害怕,本能地抗拒著所有人。但是他動一下,淩獵就跟著動一下,活似一麵生動的鏡子。
“航哥說,你是個很有本事的經紀人,熱衷養成,帶出來好些小偶像。”淩獵說:“你也是他們的偶像。”
餘大龍的眼神雖然仍舊充斥著恐懼和警惕,但肩膀正在慢慢放鬆。
他吃的是娛樂圈這碗飯,不得不了解粉絲文化,以前看到過什麼精神力設定,他覺得這不是無稽之談嘛?人怎麼會有精神力。
但是此刻,麵對淩獵,他覺得淩獵的目光、周遭的氣場都像有實質,和水一樣,不是單純的水,他的浮躁和恐懼在其中漸漸被稀釋。
他低下頭,想說點什麼,但還是開不了口。
“大龍,你是受害者。”淩獵繼續說:“不管你是因為什麼原因被那些人盯上,錯的都不是你。現在你安全了,我希望你在想明白之後,能夠說出這些日子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淩獵拿出證件,擺在兩人之間的地上,“我和航哥一樣,我們都會保護你。”
也許是“航哥”兩個字刺激到了方遠航,他小幅度地搖著頭。
“發生過的事就算你想要藏起來,其實也藏不住,它始終在你心裏,那些人也知道。”淩獵說:“我理解你的想法。你覺得死裏逃生,那些人讓你感到恐懼。如果不說話可以不暴露自己,你願意將它當做不真實的噩夢。”
餘大龍發出難受的悶哼,雙手成拳按在地上。
“他們都是像你這樣做的。”淩獵說:“迴來之後保守著秘密,有的是根本沒有傾述對象,有的是不願意將無關的人牽扯進來。但你想過沒有,已經有人因為你而被牽扯進來了?”
餘大龍驚訝地睜大眼,眸光因為湧起的眼淚而晃動。
“航哥,方遠航,你重要的刑警朋友已經在局中。”
餘大龍嗚咽起來,茫然無措。
淩獵說:“據我們已經掌握的消息,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結論——他們針對的不是你,而是方遠航。”
餘大龍難以置信,“不,不可能!”
“那為什麼是你?他們憑什麼選中你?”
“我……”餘大龍壓抑地說:“我心理有問題,我動不動就想,這個世界太糟糕了,我和靳叔為什麼會遇到那些事?”
淩獵說:“我也覺得這世界遲早完蛋。很多人都這麼想。你特殊在哪裏?”
餘大龍愣住了。
淩獵眼神鋒利,“因為你對他們來說,是可以利用的,你有一個非常有前途,卻還沒有完全成長的警察朋友。方遠航,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網羅的人。而你,差一點成為一個誘餌。”
餘大龍心中劇震,“真的嗎?他們要害航航?”
淩獵卻搖頭,“坦白說,我不知道。我對他們的了解遠沒有你充分,我隻是從最近的一連串案子裏做了個天馬行空的推理。我需要你告訴我你失蹤前後經曆的事,這就是為什麼把你堵在這兒。”
餘大龍手忙腳亂地擦著眼淚,淩獵遞給他一包紙。在擦過臉之後,餘大龍的眼裏少了一分茫然,他很認真地看著淩獵,“我被盯上不是因為我自己,是他們想害航航?”
淩獵說:“我不能肯定,但有這種可能。”
“那我說!”餘大龍站起來,腿仍然在發抖,“他們說,跟著他們,我會看到一切不公平、罪惡的真相,他們可以糾正這個世界的錯誤,現在還來得及。”
餘大龍深唿吸,“那些人的組織叫‘粉麵具’,他們的標誌,是一棟像雪一樣倒塌的大樓。”
餘大龍二十多年的人生過得精彩,念書時因為舉止缺乏陽剛氣,早早被人知道喜歡男人,而被集體所孤立欺辱,家人也不待見他。
隻有一個在學校當保安的靳叔對他好,在他輕生的時候救下他。他長大了,想要報答靳叔,靳叔卻成了殘暴惡人手下的亡魂。
他成長得很孤單,也很不容易。機緣巧合交了方遠航這個當刑警的好朋友,好朋友卻在查係列兇案時,因為他與靳叔的關係,懷疑他替靳叔報仇,將他視為嫌疑人。
真相大白,他是無辜的。
這些經曆沒有擊潰他,他還是那個快樂上進嘴欠的小基佬,看到帥哥總是忍不住斯哈斯哈,帶的小透明漸漸成了小明星。他在圈子裏也有了一定的地位。
但是如果他能選擇,他並不想要這樣精彩的人生。
偶爾,當忙完了一大段工作,當周圍形形色色人不再圍著他,他用一杯酒犒勞自己,喝醉了,會莫名其妙湧起傷感的情緒。
他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太草了,為什麼他不能活得輕鬆點,他要拚出個老命,才能看上去活得輕鬆。
他抹著不爭氣掉下的眼淚,想到自己的學生時代,想到靳叔,想到那些將靳叔當做螻蟻來玩弄的有錢人,想到自己被好友當做嫌疑人,想到手上的小明星受委屈時悄悄哭泣的樣子……
藏在心底的憤怒就像野草一樣暴長。
他不常這樣,真的是極其偶爾,才會情緒失控。
他也不會讓別人看出來,這些情緒都是他自己消化,花錢,或者上網罵罵咧咧幾句。
當別人看到他的時候,他又變成精致的小妖男。
他不是很在意這件事,更沒有想過找心理醫生傾述,但是有一天,他的手機上忽然收到一條信息,有古怪的鏈接。信息上寫明他的姓名身份證號,像極了詐騙信息。
他本來想直接轉發給方遠航,但是信息還提到,“粉麵具”知道他的困惑與憤怒,組織裏有很多和他一樣經曆這些痛苦的人,他們可以一起找到改變這個世界的辦法。
他愣住了,下意識看向四周,他在公司茶水室,四周隻有一個化妝師。
是誰在給他發消息?“粉麵具”又是什麼?
就在他疑惑緊張時,又一條消息發了進來,同樣帶著鏈接。這一條,詳細講述他過去的經曆,精準刺出他痛苦的根源。
他驚訝得倒吸一口氣,弄出來的動靜引來化妝師的注視。他立即關掉手機的屏幕,匆匆離開茶水室,迴到自己的辦公室。
那幾天,沒有新的奇怪信息發進來,但他時不時點開那兩條,熟得都能背誦了。
他就像在一個矛盾的角力之中。一邊說:快,發給航航,他是刑警,他能幫你!另一邊說:不行,航航是你的朋友,但想想他的成長環境,他那樣正直的人,不能真正理解你這樣被反複毒打的小人物。隻有經曆過相似事情的人才能互相理解。忘了嗎,航航還曾經把你當做嫌疑人!
在收到信息的一周後,餘大龍膽戰心驚地點進鏈接。確切來說,那並不是鏈接,隻是一個入口。
他看到一個不斷落著灰的頁麵,就像一個分崩離析的世界。畫麵的中心是個高樓,雪片一般的灰就是從高樓上落下。
他心跳劇烈,不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什麼網站,冷靜片刻後,跟著畫麵上的指示,跳轉了好幾次,然後他就看到了組織的介紹。
原來,“粉麵具”就是這個組織的名字。
餘大龍問,“粉麵具”到底是幹什麼的?為什麼會知道他的困惑?為什麼找到他?
一個類似客服的機械音迴答,因為他是能被拯救的人,也是能夠拯救別人的人。
餘大龍一頭霧水。
機械音又說,你是不是感到世界越來越差勁,看上去美好,但惡意總是肆無忌憚地蔓延。
餘大龍想要反駁,可是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就在不久前,他曾經帶過的一位小明星被造謠潑髒水,小明星根本沒有做過黑料裏的事,但是被斷章取義,被群嘲狂歡,小明星哭著為自己澄清,但是有人聽嗎?越是澄清,越是引來無數謾罵。
小明星崩潰了,半夜給他發語音,“哥,我就差把肚子剖開給他們看了,人為什麼會這麼惡?”
他告訴小明星,就算你把肚子剖開,他們也不會相信你。沉默吧,隻能沉默。
這是他摸爬滾打的經驗,但是他知道,這不對。小明星沒有錯,沒錯為什麼要承受這些惡意?
機械音說,你看,這個世界真的很糟。
他憤怒地問,那你們又能做什麼?警察都不能改變,你們能改變什麼?
機械音說:單單隻有我們,當然什麼都做不了,但是不還有你嗎?你,還有無數和你有同樣痛苦和不甘心的人。
那天的對話並沒有持續太久,“粉麵具”似乎很清楚第一次刺激應該點到為止。
餘大龍退出頁麵,發現原本的鏈接失效了。他折騰了大半宿手機,又在網上搜索“粉麵具”,但什麼都沒有找到。
但兩天後的晚上,他再次收到鏈接。這次他點進去之後,直接在網站上接到一個加密入口。機械音告訴他,他每次登錄,都會隨機生成專屬於他的入口,使用一次就作廢,下次登錄時又會生成新的入口。
餘大龍幾乎每天都會去“粉麵具”看看,“粉麵具”組織了活動,成員來自全國各地,被接去一個保密的地方,進行“遊戲”。據說參與過這些“遊戲”的人都會對世界、社會、自我有全新的認知。
如果在“遊戲”結束後,不願意成為“粉麵具”的一員,“粉麵具”不會再糾纏,登錄入口從此不會再出現。但如果在“遊戲”中感悟到人生的意義,願意成為改變世界的一員,“粉麵具”的大門就會朝他敞開。
簡而言之,“遊戲”是個分水嶺,也是踏入“粉麵具”的關鍵一步。
餘大龍諮詢怎麼才能參與遊戲。機械音說,今年十一月有一次“遊戲”,如果考慮好了,就登記自己的出發時間,到時候會有車到相應地點接應。
機械音還反複強調,不要急於參與“遊戲”,一定要完全考慮好,並且安排好時間,不要被身邊的人發現異常。
餘大龍決定參與。十一月他有個工作空檔,而且方遠航在外地學習。他最近被“粉麵具”搞得心神不寧,如果不去親眼見見網站背後的那群人,不體驗一下那個“遊戲”,他可能會神經衰弱。
十一月三號,一輛越野車出現在約定的地點。他忐忑地上車,車上除了他,還有三個其貌不揚的人,一人是司機,兩人似乎是工作人員。
車離開冬鄴市,不久,他就睡了過去。不是自然入睡,是喝了某種藥物。再有意識時,他已經在光線昏暗的山洞中,周圍坐著沉默的人——都是“遊戲”的參與者。
到這裏,餘大龍的噩夢就開始了。
參與者們互不認識,來自天南地北,餘大龍之所以知道他們是參與者而不是“粉麵具”的人,是因為“粉麵具”的人全部帶著麵具,而且還有槍。
麵具人不再像網站上的機械音那樣溫和耐心,交代完“遊戲”規則後,就威脅他們不要犯規,還說遊戲中的失敗者會被處以極刑。
起初,大家都以為這是說著玩,“遊戲”難道還會死人?
但其中一個麵具人哂笑著說:“你們中有人看過無限流小說嗎?”
餘大龍看過,和他一起舉起手的還有幾個年輕人。
麵具人說:“無限遊戲中死了,現實中還能活嗎?”
餘大龍心中咯噔一聲。
麵具人:“失敗者的結局,就是你們想的那樣。”
但當“遊戲”開始後,餘大龍發現和他所知的無限流小說並不一樣。他們沒有什麼探險、打鬥、解密的關卡,隻需要一對一,或者二對二指出對方做過的錯事。
一群陌生人怎麼知道別人做過錯事?
因為在“遊戲”正式開始之前,麵具人讓他們住在一起,互相了解。當時大家都很憤怒焦慮,覺得到了一個傳銷組織,上當受騙。
情緒一上頭,就開始講自己的經曆,慢慢發展到吹噓。在這種環境下,展示惡比展示善更加重要,善良會被欺負,惡卻能保護你不被欺負。
餘大龍記性很好,小明星們記不住的臺詞,他看一會兒就能背。陌生人們的信息、說過的話他無意間全都記了下來。
有人虐待過動物,有人偷過快遞,有人捅傷過人,有人搶過別人的老婆……
第一輪“遊戲”,餘大龍的對手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此人昨晚跟人聊到半夜,說他年輕的時候收保護費,十裏八鄉都忌憚他,警察也不敢對他動粗,他還打折過一個小警察的鼻梁。
餘大龍不由得將方遠航帶入小警察,頓時覺得這個男人惡臭至極。
“遊戲”中,餘大龍牙尖嘴利,說出男人幹的荒唐事,他語速很快,信息量也大,男人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飛快就被他懟迴去。
這場的勝負根本沒有懸念,餘大龍勝出。
但男人也不覺得有什麼,這鬼地方他早就不想待了。輸了不是正好迴家?
然而讓所有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失敗者被綁上繩索,麻袋套頭,像待宰的豬一般被拖出去。
山洞外,傳來一聲聲痛苦的叫喊。
山洞裏陡然安靜,“遊戲”的勝利者們這才發現,這或許不是一個應該出現在正常法製社會的“遊戲”。
說到底,他們會被喂藥,帶到這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這事本身就非常不正常。他們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發現?
槍聲響起,血腥味漸漸彌漫。所有人都不敢再說話了,人們麵麵相覷,眼神從茫然變得緊張、陰鷙。
他們逐漸明白,想要活下去,就要“殺死”對手。怎麼殺死?按照“遊戲”的規則,用他們的錯誤作為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