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首都,經過一小時車行,淩獵終於再度站在特別行動隊的總部大門前。他下意識長吸了口氣,以為進去之後將麵對一群老古板探究的目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在會議室等著他的是個早已淡出警界的人——特別行動隊的上一任負責人符衷。
淩獵大睜著雙眼,迴頭看了看帶自己來的沈尋,疑惑道:“符……符老板?”
符蹤笑著站起,“還叫我符老板。全隊就你心裏沒數,老板是什麼好聽的詞兒嗎?”
符蹤五十多歲,是特別行動隊的功勳人物,按理說可以幹到功成身退,但陳年舊傷一直折磨著他。五年前,他將工作交給後繼者,療傷去了,檔案雖然還掛在特別行動隊,但早已相當於閑人。
淩獵去年暫時離隊,他也沒有出麵幹預,但前不久淩獵被調查時,他倒是和蕭遇安、沈尋一起為淩獵背書。
這個時間點,符蹤出現,淩獵猜想圍繞自己的應該不是小事。
淩獵說:“您身體近來怎麼樣?”
符蹤笑道:“喲,這就關心起我來啦?放心,沒你們這幫小子成天給我惹事,我起碼能活個一百歲!”
說著,符蹤朝走廊上瞧了瞧,“昭煩人不是說你把夏榕市那位隊長也帶來了?他人呢?”
淩獵沒想到符蹤開口就問季沉蛟,“他在休息室。”
不知道將麵對什麼,剛才淩獵覺得貿然帶著季沉蛟不好,於是將季沉蛟安排在休息室。昭凡發揚地主精神,已經拉季沉蛟開黑了。
符蹤一幅你小子做得不對的神情,“既然來了,還怕跟我見麵啊?去,把人帶來。你們在夏榕市一起經曆了那麼多事,你的事,他應該知道。”
“我的事?”
“啊,你的過去,你的父親,你為什麼成為特別行動隊的一員。”
季沉蛟被沈尋叫走時,昭凡一陣亂叫:“你們怎麼迴事?要我作陪我就作陪,拆我搭子就拆?我生氣了我給你們說!”
季沉蛟來到會議室的一瞬間,就覺得淩獵的情緒和剛才分開時不一樣,他很安靜,太安靜了,坐在桌邊,雙手放在桌上,像個安分守己的學生。而淩獵的斜對麵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男人,看那警銜,就知道是位大人物。
符衷朝淩獵旁邊的位置指了指,“小季,坐吧。”
沈尋跟季沉蛟介紹了符衷的身份,季沉蛟驚訝之餘連忙說:“上次的事,謝謝您。”
符衷笑著搖頭,看著淩獵:“既然是我鬆口讓他破格成為特別行動隊的一員,我就必須對他負責。”
淩獵抬起頭,“您剛才說,我的親生父親,是……是您的隊友?”
季沉蛟目光一頓。
符衷歎了口氣,點點頭,“這事要從還沒有你時說起了。”
淩獵在貴甕鎮看到的那張照片,上麵和他長得非常相似的男人名叫雲柔。明明是個男兒,名字卻像女性一樣溫柔。貴甕鎮在邊陲,人們放浪不羈,雲柔自由自在地長大,人如其名。十六歲時,他離開熱愛的家鄉,一路遊曆,後來在北方的一座大城市暫時安定下來。
那年他十九歲,遇到了風華正茂的警校生符衷。
兩人有些過節,不打不相識。雲柔受教育程度低,但靈活、聰明、悟性特別強。符衷的師父覺得這是個可塑人才,要是放任他在社會上亂闖,可能是個禍害,但駕馭得好的話,一定能為警方做貢獻。
淩獵聽到這裏,便想起十年前,蕭遇安對他的評價也大抵相似。可是特別行動隊何其難進,蕭遇安那時也不過是一個中隊長,為什麼看好他,就一定能讓他成為特別行動隊的一員?
他知道蕭遇安去找過大領導,但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大領導為什麼會拍板同意。他那時才十八歲,他有什麼特別之處嗎?他當了三年行走在黑暗中的線人,“轉正”之時也才二十一歲,他憑什麼?
答案,仿佛就藏在符衷和雲柔的往事中。
雲柔對給警方幹活很感興趣,尤其和符衷搭檔起來就像一個人有兩個靈魂。那些年,符衷在明,雲柔在暗,他們一起偵破了很多要案。
兩人二十三歲時,特別行動隊的前身特殊安全處成立。雲柔已經不再是線人,而是和符衷一樣,正式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一年後,我國和e國聯合偵查一起跨國武器走私案,雲柔被派到e國執行任務。這次任務很成功,但雲柔卻沒能迴得來。
臥底九死一生,他失聯後,e國和特殊安全處都認為他大概率已經遭遇不幸,但符衷不願意相信自己的搭檔就這麼死了,一直嚐試與雲柔聯係。
雲柔沒有死,並且陰差陽錯,成了e國警方插到“沉金”裏的一枚釘子。
從此,他有了新的身份,他的代號是“暴貓”——因為他肩上極似貓頭的胎記。
“暴貓”為e國警方提供“沉金”的情報。那時e國警方並不打算徹底消滅“沉金”,但他們需要製衡“沉金”,從“沉金”身上汲取更多利益的同時,讓“沉金”對外做一些警方不可能做的事。
而這樣的國際博弈從未傷害分毫我國的利益,原因就在於符衷與雲柔聯係上了,雲柔等於是三麵間諜,他製約著“沉金”南下的腳步,又為“沉金”和e國警方互相牽製互相利用出謀劃策。
在“沉金”內部,他很有威信,後來某一年,出於隱藏身份的目的,他在“沉金”高層的試探下不得不與一名女子生下一個孩子。
而外界所知的是,這個孩子一出生就死了。
淩獵感到肩上的貓頭胎記滾燙得灼人,他啞聲說:“我就是那個小孩……”
符衷點點頭,“是。雲柔沒有讓你留在他身邊,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因為他很清楚,他的身邊才是最危險的地方。我曾經問過他,把你藏在哪裏。他不肯說,隻說能不能活下來,要看你自己的命運。”
大雪紛飛的村落,殘忍的教官,短缺的食物,被染成紅色的血……
淩獵緊握著拳頭。那絕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
可是在“沉金”,哪裏又有什麼安全的地方?
雲柔還必須堤防“沉金”的監視,最危險的地方或許才是最容易隱藏的地方。
符衷說:“而且,那個村子,是‘沉金’的所有據點中,離我們最近的地方。”
小小的人類幼崽在邊境村落長大了,“暴貓”唯一一次去看他,是聽說他從懸崖跌了下去,而整個村子的小孩因為他遭殃。“暴貓”把那一村子的小孩救了下來,讓他們不至於被摧殘至死。
多年後,“沉金”已經成為e國和許多國家的心腹之患,e國內部漸漸有掃除“沉金”的聲音。
雲柔最後一次與符衷通話時,話語中難掩興奮。他說他估計最多不過三年,聯合行動就將打響,到那時候,他的臥底任務就算完成了,他終於可以迴家了。
但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就在e國警方做早期準備時,“暴貓”在執行“沉金”的任務時,被外國殺手殺死。
他沒有為祖國而死,沒有為e國警方而死,他為“沉金”而死。
隻有極其少數的人知道,又有一個英雄悄無聲息地埋骨他鄉。符衷難掩悲痛,卻連去e國為至交好友收殮遺骨都做不到。
半年後,一個和雲柔長得有些許相似的少年站在自己麵前,已經成為特別行動隊負責人的符衷差點以為時光倒流,迴到了剛和雲柔認識的時候。
少年說,他現在的名字叫喻戈,但這是另一個少年的名字,他偷用了這個名字接近十年,他想擁有自己的名字。
少年又說,名字早就想好了,他要叫淩獵,北風淩厲的淩,獵人的獵。
淩獵是蕭遇安帶來的。蕭遇安說,這孩子如果不能為警方所用,就很可能成為禍害。這話讓符衷頓時想到師父對雲柔的評價。
天底下竟然有這樣巧的事嗎?符衷的生命消逝在e國,他的孩子卻來到了自己麵前?
但即便如此,符衷也無法立即答應蕭遇安。他要了解這個孩子的一切。
淩獵開始跟著蕭遇安訓練,體檢時露出背上和雲柔一模一樣的貓頭胎記,符衷悄悄用雲柔出國時留在總部的檢材做了dna檢驗。他們確實是親生父子!
符衷查到,淩獵小時候流浪到夏榕市,在鈴蘭香福利院生活過一段時間,後來被豪門喻家收養。但他就像一頭養不熟的狼,十年時間也沒有被豪門養廢。他看上去雖然野性難馴,卻有難得的高尚品性——極度感恩,並且堅信有人遇害,就一定應該有人為此負責。
符衷獨自紅了眼眶,給淩獵打開綠燈。淩獵因此能夠隨蕭遇安執行最機密的任務,接受特別行動隊正式成員才能接受的精英訓練。那三年,淩獵熬了過來,在二十一歲時破格成為正式成員。
但要說破格,在他十八歲時,符衷就已經給了他破格的機會。
符蹤將一本很小很薄的相冊珍重地放在淩獵麵前,“我們那時候不像現在,他留下的影像就隻有這些。”
淩獵沒有翻開,低著頭,半分鍾後才說:“所以我是……”
符衷說:“你是英雄的後代,你繼承了你父親的事業,你父親的品格。”
淩獵抬起頭,望著符衷,眼中浮著未能立即消化的茫然。
符衷在他背上拍了拍,“這件事我本來想一直隱瞞下去,畢竟雲柔是在執行‘沉金’的任務時死去,e國警方當時為了後續行動著想,沒有為他出具任何能夠證明身份的文件。你進入特別行動隊時,‘沉金’還存在,我更不能告訴你真相。”
“但現在,‘浮光’向你歪曲事實。”符衷長歎一聲,“你到了必須了解真相的時候。”
淩獵的目光轉迴相冊,卻仍然沒有翻開。符衷看向季沉蛟,“小季,現在你也清楚淩獵的身世了吧?”
季沉蛟點點頭,摟住淩獵的肩膀。
符衷和沈尋交換了一個眼神,將會議室留給二人。
門關上,淩獵的唿吸才漸漸變得急促。季沉蛟將他抱得更緊了些,在他耳邊說:“對不起。”
淩獵機械地搖頭,很困惑,“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因為我……我是英雄的孩子嗎?”
季沉蛟吻他的眼睛,“和你是誰的孩子沒有關係。”
淩獵更迷茫了,“那為什麼要道歉呢?你做錯了什麼嗎?”
季沉蛟此時亦無法準確地傳達自己的感受。是啊,他為什麼要道歉?
他好像不夠寬容,不夠設身處地地為淩獵著想。他占有欲太強,他希望淩獵在有任何情緒時剖析給他,他不要淩獵對他有任何隱瞞。
可是淩獵也有腦子轉不過來的時候,也有消化不了的時候,也有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的時候——就像現在。
所以他為什麼要生氣,要失望,要逼淩獵?
他們追查到貴甕鎮,淩獵得到一張和自己相似的照片,照片的人可能是淩獵的父親,父親可能與“沉金”有關。淩獵一時想不通其中的邏輯,不知道要怎麼對他說,被柏嶺雪當著他的麵揭露。
如果更冷靜一些,他應該明白,那不過是柏嶺雪的心理戰,是挑撥離間,但那一瞬間,他確實感到失望。
他的失望刺痛了淩獵。
他要道歉,不是因為今日聽來的英雄的孩子,隻是因為淩獵。
“我當時……不知道怎麼辦。”淩獵乖巧地靠在季沉蛟懷裏,縮了好幾下,像是尋找一個絕對安全的姿勢,“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在查案時看到那張照片,那是‘浮光’的什麼陰謀嗎?在暗示我和‘浮光’有另外的牽連嗎?其實我知道應該告訴你,我們是隊友,不,我們比隊友更親密。但你問我是不是還有話時,我一下子說不出來了。我想確認照片裏的人到底和‘浮光’有什麼關係,再告訴你,他……有可能沒有那麼好的身份……”
淩獵說得有些著急了,原本的伶牙俐齒此時仿佛全都失效,淩獵發現自己無法痛快地表達。
“我知道,我知道。”季沉蛟撫動著淩獵的肩膀,“別著急。”
淩獵搖頭,喪氣一般,“我答應過你,什麼都告訴你。但是我還是沒做到。”
季沉蛟說:“這不是你的錯。換做是我,我也會猶豫。”
淩獵說:“你也會猶豫嗎?”
季沉蛟微皺著眉,“我想我會。因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會神經質地更加謹慎。”
淩獵吐出一口氣,從季沉蛟懷裏離開,“我想看看這本相冊。”
季沉蛟拿過來,“一起看?”
“嗯。”
相冊裏,其實隻有五張照片,其中兩張是集體照,一張是雲柔和符衷,兩張是雲柔一個人。
照片上的雲柔比現在的淩獵還年輕,青春飛揚,自信美麗,當真有著那一方水土之人的放浪不羈。
從照片後的時間看,所有照片都拍攝於雲柔去e國之前。當他離開故土,就再也沒有人為他留下照片。
合上相冊,淩獵將它抱在懷裏,很久沒有說話。
季沉蛟和淩獵暫時留在首都。符衷拿出雲柔的所有資料,又聯絡到e國警方裏雲柔當年的上線。一周後,特別行動隊內部給雲柔辦了個簡單的緬懷會,他的照片、功勳終於名正言順地掛到了特別行動隊的英烈紀念堂。
淩獵經過幾天的消化,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世。符衷將一個盒子放在他麵前。
淩獵:“這是?”
符衷說:“打開看看吧,阿柔的徽章,都是他去e國之前得到的。他交給我,讓我替他保管。他說等他迴來了,要給老婆看,等孩子長大了,給孩子看。”
淩獵打開浸滿歲月風霜的盒子,裏麵的徽章不複當年的閃耀,像是被塵埃覆蓋住了,但拿起來,抹掉那並不存在的塵埃,它們仍在暗處閃著光,提醒著他——你的父親,是和你一樣優秀勇敢的警察。
在徽章的下方,淩獵摸到了一個更小的盒子。
符衷也看得到了,“啊,這個是你們家裏的傳家寶。”
“傳家寶?”淩獵打開盒子,裏麵放著一塊溫潤的青玉。
符衷笑道:“貴甕鎮那一帶不是盛產玉石嗎,家家戶戶都玩玉戴玉,這個玉墜自從我認識阿柔,他就掛在脖子上,說是傳家寶,我也不知道有多值錢。”
“阿柔出國之前,把玉墜摘下來,和他的徽章放在一起。他沒戴著它去e國,看來是正確的。現在他的傳家寶啊,可算是傳到你手上了。”
淩獵帶著大小盒子下樓,季沉蛟正在一樓大廳等著他。
兩人並肩走了一會兒,淩獵讓季沉蛟拿著大盒子,然後將青玉連同小盒子一起拿出來,不由分說放進季沉蛟的大衣口袋裏。
季沉蛟詫異道:“給我?”
淩獵點點頭,“符老板說,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傳家寶。”
“那應該你收著。”
“不,我要給你。”
淩獵往前走了幾步,又轉過來看季沉蛟,“那種大戶人家,都是在娶媳婦兒時,把傳家寶送給媳婦兒。”
季沉蛟笑了,“行,那我收著。”
又走了會兒,淩獵嗬出白氣,“小季。”
“嗯?”
“我單打獨鬥慣了,就算我現在正在和你談戀愛,有些想法也不是馬上就能改變。”
季沉蛟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淩獵。
淩獵說:“但是我會學著為你改變,你不要失望。”
季沉蛟將淩獵抱住,“寶貝。”
淩獵渾身一僵,暖流仿佛在肢體的每一個角落蘇醒,溫柔地驅散著寒冬的冷意。
“我也會為你改變。”季沉蛟說:“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迷茫和猶豫。”
春節到了,今年的春節對季沉蛟和淩獵都和往年不同。但“浮光”的威脅讓他們,乃至各地警方好好過個春節的願景大打折扣。
柏嶺雪在夏榕市接受完審訊,和其他被捕的成員一同被送到首都關押,謝傾也因此來到首都。之後針對“浮光”的行動,特別行動隊會占據主導,包括夏榕市在內,不少城市的警界負責人都來到首都商議下一步。
淩獵和季沉蛟因此沒有迴夏榕市。
寧協琛目前情況穩定,不再有生命危險,但始終沒有醒來。醫生說他這些年身體經受了難以想象的傷痛,最後又舍命行動,將來能不能醒來很難說。
淩獵一有空就去看他,季沉蛟自然同路。隔著玻璃,淩獵說:“師父,我這個徒弟是不是比季徒弟優秀一點?你那天一握的我手,我就知道你想說什麼。”
季沉蛟在淩獵後頸捏了下,“這也要比。”
“那是,你當年還是個菜鳥。”
“當年……”
見季沉蛟說到一半頓住,淩獵以為他生氣了,一肘子撞過去,“菜鳥不讓人說!”
季沉蛟說:“不是。我是想到言熙和寧隊一起查案時的事。”
淩獵也認真起來,“有些細節,隻有等師父醒了,我們才能知道。”
照柏嶺雪的說法,當初他與言熙一起來到夏榕市,目的是調查尹寒山的失蹤,接觸寧協琛的是言熙,他的作用隻是接應。但這其實隻是他單方麵的說辭,寧協琛昏迷不醒,言熙遠在e國的巢穴中。還有沒有警方沒能掌握的信息?柏嶺雪有沒有繼續撒謊?現在誰也不知道。
符衷淡出數年,此番重迴特別行動隊,如同給大家打了一針強心劑。這對被“浮光”耍了一場的警界來說尤其重要。
春節前開最後一場會議,符衷在淩獵背上拍了拍,“不必有負擔,且看‘浮光’還有什麼動作。”
會上討論抓捕“黑孔雀”的策略。這段時間“浮光”像是瘋狂報複似的,不斷在各地製造混亂,“雪童”更加猖獗,像文爭朝的女兒那樣的學生大量被暗網所吸引,甘心成為其附庸。國際合作難以實現的前提下,唯一可行的仍舊隻有抓捕首腦。
e國,風雪覆蓋著大地上的罪惡。
存在於季沉蛟記憶中的那張臉浮現在窗玻璃上,眼中卻滿含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