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發生什麼了?”
溫演扶著牆氣喘籲籲,焦急地朝李巖喊道。他跨越城市,下了出租車就一路狂奔進來,手心沁出的汗都快把衣角攥濕了。
“事情很複雜——”李巖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避開正低著頭呆坐在牆邊的蔣茉莉,拉著溫演往樓道角落裏走,“我慢慢說,你別著急。”
他和梅可萱同校不同係,自從上次勸退傅春來的事件之後,算是成了朋友,也加了聯係方式。
這次文千嶺忽然給他打電話,讓他開車送梅可萱去醫院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傻了。
「在本市還算靠譜的熟人隻有你一個。」文千嶺的語氣很陰沉,聽筒裏傳來被電流模糊的唿嘯風聲——他大概在開車,速度還很快,「我給你報個地點,你去接人。」
地點——
他開著導航心急火燎地趕到目的地,卻發現那是個位於海邊的工業倉庫。同時到達的戴著墨鏡的保鏢看了眼他的車牌,確認他的身份證件後,就帶著他匆匆往地下趕。
誰能料想到,這個看起來危險又生人勿近的化工廠地下,竟然藏著一間器具完備的平層呢?
這顯然是某人的秘密基地,墨鏡保鏢用上了不少黑科技和粗暴的手段,才勉強打開生物鎖。
穿過細而窄的金屬色長廊,李巖顫抖著手推開了那扇厚重的門。
門的另一側,是小腹微凸、麵容憔悴、消瘦了許多的梅可萱。她穿著雪白的吊帶裙,細細的肩帶耷拉在蒼白的小臂上,露出近乎尖銳的鎖骨。
李巖多次唿喚對方的名字,那個曾經明豔銳利的大小姐卻置若罔聞,隻是呆呆地看著他,眼睛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
“傅春來囚禁了梅可萱?!”溫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她怎麼敢——”
“她買通了不少人,甚至找了和梅可萱身形相似的人在學校裏替代。因為梅小姐她平時很孤僻,還在發現室友被傅春來收買後就搬出去住了,這幾個月,竟然沒人發現她失蹤了——”
因為和蔣茉莉戀愛的事,她已經半年多沒和家人聯係了。生活費也早被斷了,一直靠做平麵模特賺外快,支撐生活支出。
“梅小姐的意思是,要打掉那個孩子。”李巖的嘴唇顫抖。
身為alpha,他無比清楚ao之間的鏈接一旦建立,就非常難以消除。omega被alpha徹底標記,被打上烙印,甚至孕育孩子……想要斷掉這一切,付出的代價會高昂到大部分人都無法支付。
“但是,醫生說會很傷身體。傅春來給她打了藥——”他的話戛然而止。
藥。
溫演覺得腦袋像是被重錘砸了一下。
他清楚李巖在說什麼,文千嶺不在醫院多半是因為要去調查和解決這件事。傅春來的家族構成有些複雜,她是父親第三任妻子的孩子,而她父親的兩任前妻分別是龍彗製藥和無際生物的千金。
在生育率普遍低下的現行社會,生物製藥公司研發的藥物,針對增加排卵與受孕概率和誘導發/情功效的,多到數不清。
傅春來想搞到特效藥並不難。
她先前軟硬皆施,都無法得到梅可萱的心。現如今惡欲上頭,終於忍不住使用過激的手段了!
溫演覺得怒火上湧,他很少有這麼強烈的情緒波動。光是聯想到梅可萱之後的命運,他就如鯁在喉——如果沒有傅春來從中作梗,她的未來本該是一片光明的……!明星也好,模特也罷,她的能力足以支撐她獲得一切她想要的!
可這一切都被傅春來毀了!
斟酌了好一會兒,溫演才勉強維持住平靜的語調:“她醒了嗎?”
“之前醒了一下,又睡了。她的身體透支太嚴重,又長期節食——我猜,是為了反抗傅春來囚禁她的行為吧。她手腳被鐵鏈束縛,房間裏也沒有銳器,隻能這樣做。”
“蔣茉莉那兒,你沒解釋?”
李巖的表情變得很微妙:“我不知道怎麼和她說……這對她來說,也很殘酷啊。”
戀人懷上了別的alpha的孩子這樣的事情……可她偏偏是個omega。
你要她怎麼辦?
去找那個alpha拚命?
還是咽下錯誤的苦果,成為這個孩子新的養育者?
溫演隻覺得煩躁。
他覺得不能什麼事情都瞞著蔣茉莉,這本身對她就不公平。可真要開口說,又該怎麼措辭?不論他怎麼巧言令色,事情已經發生,糟糕的結果已經成為事實,無論如何,蔣茉莉總會知道,並且得接受它——即便她不願意。
就在這時,二人的身後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
蔣茉莉臉上淚痕未幹,眼神卻像是沉澱下了什麼很重的東西,充滿堅毅的神色。
“你們……有沒有誰帶了剪刀?”
一個奇怪的問題。
李巖的表情一下子變了:“蔣妹子,你不要衝動啊!”她肯定悄悄跟過來,聽見了!她會怎麼做?
“不是你想的那樣。”蔣茉莉苦笑了一下,“我隻是忽然想明白了。”
溫演打開背包。因為打磨寶石的需求,他的工具包裏什麼稀奇古怪的小零件都有。他把小剪子的尖頭對著自己,緩緩遞給蔣茉莉,道:“你終於想明白了?”
“嗯。”濕漉漉的鼻音,“我不想再這樣了——隻能無助地坐在icu前,卻什麼都做不到。小梅總在保護我不是麼?所以總是瞞著我,不讓我知道任何對我不利的事情。如果不是傅春來找到我,我根本不知道這人單方麵麻煩她那麼久——”
溫演愣了一瞬:“傅春來找過你?”
“是。”蔣茉莉抬手,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淚痕,“……其實,前段時間我和小梅吵架了。”
事情的起因大概是蔣茉莉察覺到了梅可萱多日以來的疲憊。
兩人相約去聽音樂會,到了中途,梅可萱靠在蔣茉莉的肩膀上睡著了。
經紀人的電話打得震天響,蔣茉莉替著接了,才知道梅可萱為了能騰出時間來和她約會,已經高負荷工作大半月了。
「梅可萱,你再翹班,這個月的工資不想要了麼?」經紀人怒火中燒,語氣也越發刻薄,「你要搞清楚,沒錢交房租和吃飯的人是你不是我!你知道多少新人對這個機會翹首以盼麼?你就這樣糟蹋我對你的用心……」
後麵的話,蔣茉莉已經聽不見了。
經紀人聒噪的話語和音樂會恢宏的管弦樂融合在一起,瞬間消弭,淡出她的腦內。
小梅明明這麼辛苦,卻還要在她麵前裝作完全不累的餘裕模樣。
……是啊,和不敢反抗家裏、至今還在靠家裏供養的自己不一樣,小梅做事總是轟轟烈烈,不留餘地。按照她父母的性格,為了逼迫她放棄和自己戀愛,肯定會斷了她的生活費叫她服軟。
可小梅偏偏不是那種會服軟的人啊!
她早該發現的——不應該因為對方佯裝無事就真的當作沒關係……
“我當時覺得,不該這樣的。”蔣茉莉昂頭看向溫演,“真的愛一個人,怎麼舍得她受苦呢?小梅愛我,卻因為愛我吃盡了苦頭,我卻軟弱無能,無力改變這現狀。”
“不該是這樣的,她本應該很幸福的。”她喃喃自語,“不該這樣疲乏,疲於應對工作,疲於糊口,疲於解決麻煩的追求者,還不能給我製造不安——這麼想來,小梅所有的苦難,都是因為認識了我。”
“如果沒有認識我,如果不愛上我,她會更加……”
溫演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梅可萱才不會這樣想。”
“我知道!”蔣茉莉的語氣變得激昂,“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我才更痛苦!我根本配不上小梅的好,我根本不配和她在一起不是麼?她那麼耀眼,不愛別人的樣子和愛我的樣子同樣耀眼,我怎麼舍得她因為我變得黯淡?我連為了她鼓起勇氣舍棄一切都做不到,隻能徒勞地看她消耗自己!非要那樣,我寧可我不曾擁有她。”
“所以,你提出分手了?”
“……是。”
溫演長籲一口氣:“那是最壞的結果。傅春來知道這件事,一定會乘虛而入——當然,會繼續失敗。她知道你才是梅可萱的真愛,我們之前那場應酬不過是唬人的鬧劇。你單方麵不聯係梅可萱,傅春來才正好找到機會讓梅可萱人間蒸發。”
蔣茉莉攥緊手裏的礦泉水瓶,抿唇咬牙道:“都是我的錯。”
“不,都是傅春來的錯。”溫演看著那把寒光閃閃的小剪子,“你不用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你道德感太強了。而且,你不是都想明白了麼?所以,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軟弱的人,往往被命運的洪流推著往前走。不對他們施加巨大的力,是無法推動他們做出能夠改變命運的重大抉擇的。
軟弱本身不是錯,卻會成為重大失誤的助燃劑。正如一句中二至極卻十分在理的「世界上所有悲劇的發生,都是因為當事人能力的不足1」所言,軟弱無能會成為紮向親密重要之人的鈍刀,磋磨之下,鮮血淋漓。
“我要帶她走,脫離我的家族,脫離那些束縛我們的一切。無論她最後如何選擇,留下還是殺死這個孩子,我都會對此負責。”
“我不想她再失望,也不想她再受傷害了。”
昏暗的醫院過道,消毒水的氣息彌漫奔騰。夕日的餘暉爬過鐵窗,匍匐在蔣茉莉的腳邊。
她定定地看著手裏那把剪刀。
然後果斷抬手,把被家人強迫留長好去哄相親對象開心的頭發剪落滿地。
李巖驚唿:“喂……等一下!”他不理解她為什麼忽然這樣做。
蔣茉莉剪頭發的動作很粗魯,和她平日裏留給眾人柔軟靦腆的形象大相徑庭。力道之兇狠,仿佛被她攥在手中的不是自己的頭發,而是積怨已深的仇敵一般。
留在頭皮上的,是隻有兩三厘米的短發。黑色的發絲飛揚,簌簌落下。
她的家族,她的父母,她的謙卑,她的道德,她的猶疑,她的躊躇……她從出生開始就在規訓教導她的一切,都在此刻化為烏有。
最後,她顫抖著手,卻眼神堅定地抓起自己的齊劉海,快準狠地剪斷。隨後用力一甩,將那搓頭發丟進泛著藥劑冰冷氣息的垃圾桶。
“我不會再迴頭了。”她說,“我要去見她,立刻,現在。”
溫演接過她拋來的剪子,跟在她的身側,快步向icu病房跑去。
“我認同你的決心,”他說,“不過在那之前,可以先讓我和梅可萱說句話嗎?”
蔣茉莉知道,溫演是梅可萱最好的朋友。即便萬般焦急堵在心頭,她依舊咽下苦楚,啞聲說:
“……好。”
*
病房內。
梅可萱醒了,黑色的長發披散,堆在蒼白的麵容邊上,看上去好可憐。
“給我削個蘋果吃吧,大藝術家。”這樣的時刻,她居然還有閑情雅致打趣溫演,“你應該不會手抖吧?”
溫演一麵削皮,一麵無奈道:“梅大小姐,你是不是要嚇死我才甘心?到底怎麼迴事?”
梅可萱收斂了笑意,以一種近乎食肉猛獸蓄勢待發將要咬斷獵物咽喉時的眼神,語氣平淡地說:
“我贏了。”
她贏了什麼?
她贏了傅春來?是,也不是。
她真正贏得的,是蔣茉莉的決意。
溫演把牙簽插在蘋果肉上,將盤子遞給梅可萱。
他多了解自己惡友的本性呀!梅可萱從來不是如她琉璃外表般脆弱的人。甚至恰恰相反,她本人是“反脆弱”的最佳代名詞。
梅可萱在被傅春來囚禁的那天,就知道自己會贏了。
傅春來太傻,見識了梅可萱那麼長時間的冷勁兒,竟然還沒意識到這人的瘋狂程度。
信息素,標記,受孕——這些東西從始至終就根本無法束縛住她!
梅可萱隻在乎蔣茉莉和她的愛。
“如此這般,她就永生永世都不會再試圖離開你了。”溫演淡淡地說,“真惡劣啊,梅大小姐。這樣情感綁架高道德感的人,會顯得你很卑劣誒。”
“那又如何?她愛我,我也愛她,這就夠了。”
梅可萱咀嚼蘋果。汁水四溢,甘甜清香。果肉鑽過滿是傷口的咽喉,尖銳的疼痛中含著令人戰栗的甜美。
“我們是自願被彼此束縛的。”
傅春來,縛春來。
區區alpha,想要束縛住傲寒綻放的紅梅,還是太自不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