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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白色的長發(fā)曳地,小臉是黑眼黑眉,膚色白裏透紅,膝蓋有點痛,但她可以忍。


    隻是……她有錯嗎?


    因為染白頭發(fā),她就錯了嗎?這個問題,她百思不得其解。鳳春看見她,嚇得眼淚掉出來;一郎哥看見她,氣得差點摑她一個耳光……


    想來她是錯的,但她錯在哪裏呢?


    沒人願意告訴她,鳳春隻押著她,逼她洗頭,發(fā)現(xiàn)怎麼洗也無法褪色後,便化身母夜叉,冷冷說了句:「誰讓她弄成這樣的,就去祠堂吧!」


    所以……


    她轉(zhuǎn)向身邊也在罰跪的懷寧,問道:


    「懷寧,我哪兒錯了?」


    「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啊,但鳳春跟一郎哥就知道,可見……我們兩個還算是小孩,不成熟到連自己的錯誤都無法發(fā)現(xiàn)。」她歎了口氣:「白頭發(fā)就白頭發(fā)嘛,為何大家如此大驚小怪?」


    正要摸自己染白的頭發(fā),忽地有人低喝:


    「別碰!」


    她跪著轉(zhuǎn)身,驚喜叫道:「一郎哥!」


    鳳一郎抿著嘴,瞪著她那一頭白發(fā)良久,才半蹲在懷寧身側(cè),盡力放柔聲音:


    「懷寧,我請人問過藥鋪了,沒有一道藥方可以染白頭發(fā)而洗不掉的。你一定有法子,讓小姐發(fā)色變迴黑色,對不?」


    「沒有。」


    「一郎哥,我不介意……」遭來狠狠的一瞪,她立時閉上小嘴。


    鳳一郎極力保持耐性,哄著懷寧:


    「小姐是千金之軀,跟咱們不一樣。她頭發(fā)不變迴黑色,別人會異眼看她,你是她師弟,應(yīng)該明白……」


    「有什麼不一樣?」她不太高興插嘴:「一郎哥!我是千金之軀,有手也有腳啊,我白頭發(fā)有什麼關(guān)係?冬故還是冬故,白頭發(fā)跟黑頭發(fā)不都一樣!」


    「怎會沒有關(guān)係?」鳳一郎被她挑起了火氣,罵道:「你以為阮冬故就是阮冬故,你要不要試試走出大門,看看有沒有人會丟你石頭?看看有沒有人追打著你?」見她一怔,他以為她被嚇著,遂吸口氣安撫道:「小姐,你還小,不懂世事是理所當然,隻要你明白這些道理,以後不再犯就好了。」


    她緊緊抿著嘴,不發(fā)一語。良久,她才低聲問道:


    「一郎哥,以前你告訴我的故事都是假的嗎?」


    鳳一郎皺起眉頭,不知為何她會把話題轉(zhuǎn)到這上頭。他說的故事太多,哪知她指的是哪一個?


    她輕聲問:


    「一郎哥故事裏公平正義的天下,有情有義的百姓,這都是假的嗎?」


    「你……怎麼問起這個?」


    「善惡到頭終有報,所以,大哥眼睛看不見了,但遲早會有名醫(yī)出現(xiàn)治好他;百姓裏偶有惡徒,但也會很快省悟,因為人性本善,最終世間太平。冬故一直以為老師傅隻是有成見,並非惡意,這樣的人在世間屈指可數(shù)……一郎哥,為什麼有人要拿石頭丟你?」


    她的聲音輕如軟風(fēng),卻像銳利的針,戳進了他的心窩裏。


    鳳一郎老羞成怒,幾乎要撲上前去用力搖晃她的小肩膀,但理智告訴他,錯不在她錯不在她!他隻是一個既自卑又貪戀自尊的人,世上許多人可以踐踏他,但他就是不想要眼前的小小姐看穿他的悲慘。


    「被丟石頭是常事。」懷寧蹦出一句。


    鳳一郎迅速看向那個老愛當悶葫蘆的懷寧。後者並沒看向他,隻是冷淡地對阮冬故道:


    「我沒上山前,討個飯也被人丟石頭。」


    阮冬故盯著他,沒有答話。


    懷寧又道:


    「你不對我丟就好了。」語畢,繼續(xù)跪著睡覺。


    鳳一郎心一跳。懷寧短短一句話,為何令他渾身直流冷汗?


    冬故小臉垂著,看不見她的表情。他歎口氣,撩過衣角,陪她跪在祠堂裏。


    她的長發(fā)全數(shù)染白,得花多久才能迴到原來的模樣?鳳春被她氣哭了,他很清楚鳳春那是心疼的哭;他的白發(fā)呢……到他老死都跟著他,誰為他哭過了?


    「對不起,一郎哥。」低微的懺悔從垂下的小頭顱傳出來。


    他閉上眼,柔聲問道:「你知道你哪裏錯了嗎?」


    小頭顱搖了搖,低聲道:


    「冬故駑鈍,隻知一郎哥跟鳳春為此而生氣,但冬故想以親身證實,即使冬故一頭白發(fā),才智還是跟以前一樣毫無長進,師傅理應(yīng)道歉。」


    「你是要讓我內(nèi)疚嗎?小姐。」鳳一郎歎息。


    門外,女聲跟著歎氣。


    「你是阮家千金小姐,就算要染白頭發(fā),隨便指一個丫鬟,誰敢不聽?為什麼偏要親身嚐試?」


    「鳳春!」阮冬故跪著迴頭,迅速又垂下小臉。


    甫進門的鳳春,瞧見她一閃而逝的紅眼眶,抿著嘴上前,輕聲道:


    「好了,小姐,你跪了大半夜,該上床了。」


    「……懷寧跟一郎哥呢?」她小聲問。


    鳳春看了兩名男孩一眼,道:「你們都迴房睡覺吧。」


    阮冬故這才起身,悶不吭聲地走到鳳春麵前。鳳春瞅她一會兒,才抱起她軟軟的小身體,任著她的小臉埋進自己的肩窩裏。


    「小姐,你在弄白你的頭發(fā)前,就知道洗也洗不掉了嗎?」鳳春問道。


    「冬故知道。」阮冬故悶聲迴答。


    鳳春閉了閉眼眸,深吸口氣,輕聲道:


    「那好。你告訴鳳春,為什麼不隨便找府裏丫鬟家仆去染,偏要自己來?」


    小臉終於抬起,跟她對視,忍著眼淚的小眼珠充滿疑惑。她問道:


    「鳳春……為什麼要找其他丫鬟染?一郎哥是我的一郎哥,並不是其他丫鬟的一郎哥啊。就像鳳春生病,冬故一定要照顧鳳春,鳳春是冬故的鳳春啊!」


    這個傻瓜小姐!鳳春暗自感動,卻更加擔心她的未來。在冬故眼裏,地位尊卑的觀念太淡,她真怕,冬故的未來……會是少爺現(xiàn)在的下場。


    阮冬故見鳳春一臉發(fā)愁,小聲問:


    「鳳春,冬故頭發(fā)是黑是白,不都還是冬故嗎?以後冬故長大了,鳳春還會疼我嗎?」


    「當然會!」


    「那如果冬故跟大哥一樣,眼睛看不見了呢?」


    「呸呸呸,童言無忌,小姐,你眼睛好好的,怎會看不見?」


    「鳳春會不會不喜歡我了嘛?」她直追問著。


    鳳春歎了口氣,柔聲道:「不管小姐變成什麼模樣,鳳春都會喜歡你。」


    她聞言,破涕為笑地蹭著鳳春的頰麵,道:


    「那冬故頭發(fā)是白是黑,都無所謂了嘛。將來鳳春老老,頭發(fā)也白白,冬故也會一直喜歡鳳春,一直一直。」


    鳳春終於被她的童言童語逗笑了。她的視線越過懷裏小小的身體,瞧見鳳一郎撇臉做了個不屑的口形:傻瓜!


    她並沒有當場責難鳳一郎的不敬,隻微笑道:


    「小姐,明天是阮府在廟前行善發(fā)粥的日子。雖然府裏最近不順,但隻要咱們有能力,這種事就不能擱下。你也要十歲了,應(yīng)該明白的總要明白,跟鳳春一塊去好不好?」


    「好,我也一塊去!」


    「鳳春!」鳳一郎脫口叫道。


    阮冬故迴頭看他,小聲問:


    「一郎哥不想我去嗎?」


    你頭發(fā)是白的,出去隻會被人恥笑而已!鳳一郎咬牙切齒。這種經(jīng)驗他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完了,她這個從未嚐過羞辱的千金小姐,如果因此而一蹶不振,因此對這世間失望,那他、他……


    鳳春放她落地,牽起她的小手,笑道:


    「你一郎哥是怕你趕不上讀書進度。沒關(guān)係,還要幾天新師傅才會來,這幾天你想做什麼都行。今晚,鳳春陪小姐一塊睡,好嗎?」


    小頭顱點了點,又看鳳一郎一眼,道:


    「一郎哥、懷寧,明天見。」語畢,乖乖地跟著鳳春迴房。


    ※.※※.※※.※


    一早,鳳一郎平靜地來到鳳春的房前,聽見裏頭


    「小姐,這是少爺小時候的衣物。咱們不能讓外人知道阮府有個小小姐這麼頑皮,今兒個你就扮小小男子,當是府裏的……嗯……小家仆好了。」


    「鳳春,我真的很頑皮嗎?」童稚的聲音很苦惱。


    鳳春沒正麵迴答,隻笑著:


    「還有,你別亂抓你的頭發(fā),誰知道會不會一抓就掉,你記得,這幾天,要沐浴洗頭都找鳳春,懂嗎?」小心翼翼地將阮冬故的銀白細發(fā)束起。


    當鳳春牽著她出來時,鳳一郎看見的是一個小小男孩,五官柔美又可愛,一頭束起的銀發(fā)跟他一模一樣。


    「早啊,一郎哥!」阮冬故中氣十足喊道,完全忘記昨晚鳳一郎對她的惱火。


    「一郎,你怎麼來了?」鳳春意味深長地問道。


    「我……我想,到時你忙著主持發(fā)粥,小姐沒人照顧,我在她身邊有個照應(yīng)。」鳳一郎平日膚色已是雪白,如今在太陽底下,更顯慘白。


    「一郎哥,你身子不好,冬故幫你撐傘!」


    「你這麼矮,怎麼幫你一郎哥撐傘?」鳳春笑道,迎上鳳一郎極力鎮(zhèn)定的眼神,她柔聲道:「一郎,你不用去,沒有關(guān)係的。」


    「不!」鳳一郎沙啞道:「小姐年紀這麼小……我在一旁,能多擔點。」


    他較顯目,就算有人要打,也是打他這個較大的。


    他走上前,朝笑容滿麵的阮冬故伸出手,溫聲道:


    「小姐,我牽著你走吧。」


    鳳春笑道:「瞧你倆,真像一對小兄弟。」


    阮冬故看看他有些大的手掌,萬分小心地把軟軟的小手擱進他的掌心裏,不敢使半分力道。


    ※.※※.※※.※


    他緊緊握著那軟綿綿的小手。


    炎炎高溫,路人異樣的眼神,仿佛迴到當年他在大街上毫無尊嚴地被人叫賣,那時他顧不了羞恥,隻求活下去;現(xiàn)在的他,隻想掩麵奔迴阮府躲起來。


    「一郎哥,你手心發(fā)汗了,是不是太熱了?」她關(guān)心地問。


    掌裏的小手如浮木,他不肯放手,勉強笑道:


    「我沒事,隻是,我在想……小姐,這是咱們第一次一塊上街,是不是?」沒有人在看他沒有人在看他,他說服自己。


    她開心點頭。「對,這是我跟一郎哥第一次上街。一郎哥,現(xiàn)在我扮成小小男子,你不能再叫我小姐,如果讓人知道阮府裏有個頑皮的小姐,大哥會丟臉的。」


    「那叫你小公子好了……」迎麵路人特意避開他倆,鳳一郎裝作不知,故作向口在地走在街上。


    「不成不成。鳳春說今天我跟一郎哥是一對兄弟,你就叫我冬故好了。」小臉明顯流露得逞的表情。


    鳳一郎舔舔唇,輕聲說道:


    「好啊,就今天,我喊你一聲冬……冬……」


    喉口略幹,心跳加快,試了好幾次才將藏在內(nèi)心的名字喊了出來


    「冬故……」頰麵微紅。


    她開心地笑著,大聲迴道:「一郎哥!」


    鳳一郎聽到她的童言,不由得淺笑,暫時拋開緊繃的心結(jié)。


    兩人來到廟前發(fā)粥處,他輕掃四周,撿了一處陰涼的角落。


    「一郎哥,平常廟前人有這麼多嗎?」她東張西望,終於在人群裏找到鳳春。


    鳳春正在指揮大局。領(lǐng)粥的隊伍好長,長到她快看不見尾巴,而廟前人滿為患,似乎在等待什麼。


    鳳一郎內(nèi)心的糾葛又起,不禁淡聲道:


    「永昌城的乞丐愈來愈多了。冬故,每個月總有幾戶富家輪流行善發(fā)粥積陰德,這些乞丐才不致於餓死。你看」他指著遠方十名壯漢拉車,車板上是一尊金光閃閃的巨大佛像。「那也是永昌富豪積的陰德,純金打造,阮府也有一份。」


    在烈日下,純金的大佛像讓阮冬故無法直視,她不得不以小小的手臂遮眼,疑惑問道:「寺廟的佛像不夠嗎?」


    鳳一郎輕哼一聲,道:


    「官府要的永遠不嫌多。半年前,官府嫌永昌乞丐太多,『認定』真神並未進駐廟裏,無法護佑永昌太平,所以官廟勾結(jié),強製城裏大富共同打造純金大佛。」


    「官廟勾結(jié)?」她一頭霧水。


    鳳一郎低頭注視著她,平靜道:


    「這四個字對你很陌生嗎?我從沒跟你說過這種故事,是不?冬故,鳳春要你出門,就是要你看見真相。我說的那些包青天審大案,惡有惡報,全是假的。在金碧皇朝裏,這些事完全不存在。」


    她聞言,小臉輕皺,但並沒有大受打擊。


    他狠下心繼續(xù)道:


    「每年正旦,官府發(fā)布公告,承天之恩,皇上聖明,五穀豐收,國泰民安,皇朝盛世永享。但是,你瞧,明明嘴裏說是盛世,卻有這麼多的乞丐,為什麼呢?」


    她咬著唇,想了很久,才低聲說:


    「懷寧說,他上山前是小乞丐,連爹娘都不知道是誰。」


    「他爹娘多半是養(yǎng)不起他。他跟我,都不像你一樣好命,冬故,你好好記住,在這世上什麼努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出身。有好的出身,遠勝過一輩子的拚命,為此你要感謝上天。」


    就算她再笨,也知道一郎哥在輕諷她了。近年這種事常發(fā)生,明明上一刻一郎哥疼她入骨,下一刻就對她充滿敵意。她是一頭霧水,為何這麼溫和的一郎哥,偶爾會瞧她不順眼?


    鳳春曾告訴她,一郎哥太聰明了,正因聰明,想得太多,才會看不見他最在乎的事情。


    但,對她來說,一郎哥就是一郎哥,不管出身如何、黑發(fā)白發(fā),鳳一郎就是鳳一郎啊。


    她果然很笨,總是無法多拐幾個彎去想。如果大哥沒有出事,她一定求大哥幫她想個法子,讓一郎哥明白她的心意。


    她暗歎口氣,忽然瞥見隊伍裏的老人家被擠倒在地,她直覺要衝出去扶人,鳳一郎卻將她拉了迴來。


    「你忘記你力氣了嗎?如果你力道控製不好,拉傷他了,到時你拿什麼賠?」他罵道。


    她一怔,低叫:「幸虧一郎哥提醒我!」她瞧見有人扶起老人家才放心了。


    「一般百姓忙著求溫飽都來不及,隻有出身大戶的人家,才有這個餘力來發(fā)粥求功德呢。」他又忍不住道。


    好像又在諷刺她了,她搔搔軟軟的銀發(fā),不敢多說一句話。那尊被拉近的大佛像,足足有兩個大人的高度,金光逼人,跟旁邊領(lǐng)粥的窮苦百姓形成極端的對比。


    雖然官廟勾結(jié)的意義,她還不太懂,但她隱隱覺得不舒服。當官的,不是應(yīng)該跟她大哥一樣,為國盡忠為民謀福嗎?各戶人家捐錢打造佛像,真的能改變大家的生活嗎?


    她百思不得其解,打算迴家後再問鳳春。她摸摸肚子,朝鳳一郎討好笑道:


    「一郎哥,我餓了。出門前,鳳春給我?guī)孜腻X,我們?nèi)コ燥埡貌缓茫俊?br />

    鳳一郎聞言,一抹嫌惡閃過藍瞳。他難以克製自己冷淡的聲音,答道:


    「人家乞丐隻能喝白粥,你命真好,才幾歲就能動用錢在外頭吃喝。」


    她一呆,想了下,改口:


    「那,一郎哥,我去跟鳳春討兩碗粥來喝好了。」


    「你是千金之軀,跟個乞丐搶粥喝做什麼?你拿了兩碗粥,就有兩個人因此餓肚子,你懂嗎?」


    那間,阮冬故細細的眉頭攏成一團。


    鳳一郎見狀,真想賞自己一巴掌。「冬故,是我不好,你還太小了……」


    「我不小了,我九歲了。」小臉十分慎重。「一郎哥,冬故駑鈍,還不能明白一郎哥的道理,但,冬故想講自己的道理。如果照一郎哥的話,冬故不能在外頭花錢吃飯,也不能跟人搶粥,那我豈不活活餓死?」


    鳳一郎有抹狼狽。「我並不是……」


    「我聽鳳春說,爹是白手起家,他老人家是個童叟無欺的務(wù)實商人,冬故肚子餓,用爹賺的錢吃飯,應(yīng)該是理所當然,冬故自認並未揮霍無度,何以不能花錢吃飯?」


    他滿麵通紅,雖然明白她試著解釋,但他總免不了幾分難以下臺的尷尬與惱怒。


    她輕輕掙脫他的手,小小眉頭還是擠在一塊,像個小大人一樣地負手而立。


    「一郎哥,昨天晚上睡覺,鳳春一直抱著我……」


    鳳一郎一楞。她扯這做什麼?


    「她好像怕我突然不見,抱得我很不舒服,可是冬故又不好意思驚擾鳳春,隻能一夜無眠……早上是睡了一下下,但一晚上,冬故一直在想一郎哥說的故事。」


    「……故事?」


    「後羿射日的故事。」她正色道:「冬故左思右想,想了很久,明明後羿兄臺射下九個太陽,讓一些人照不到陽光,為什麼他還能被後世稱作英雄呢?」


    這也要想?她未免太笨了點吧。「因為多數(shù)人感激他……」


    她搖搖頭,道:


    「如果隻是這樣,怎能流傳這麼久呢?依我想,因為後羿也是少數(shù)人之一。」


    「什麼?」鳳一郎錯愕。


    「因為後羿兄臺就是一郎哥說的,隻能躲在陰暗處的少數(shù)人之一。一定是他跟那些少數(shù)人商量好,寧願一生一世都照不到太陽,也不能讓世上多數(shù)人活活被曬死。一郎哥,有一次,我在門外聽見大哥跟鳳春說,如果再來一次,明知自己眼瞎一輩子,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去挽迴那條人命,冬故認為,大哥跟後羿兄臺一樣,都是真正的英雄。」


    鳳一郎瞪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眼前小小白發(fā)孩子,是那個很笨的小姐嗎?


    「一郎哥,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當不知民間疾苦的晉惠帝,但如果在你眼裏,我像他,那就是我的不好,我該改進。」她坦率地說道:「雖然我是千金之軀,但我也是隻想要一郎哥快樂的冬故,一郎哥的頭發(fā)白,可是你不是老伯,你是冬故的一郎哥,是鳳春的一郎,是懷寧的鳳一郎,這樣是不是還不夠?你還想成為誰的一郎呢?」


    鳳一郎還是瞪著她。


    她見狀,抓抓白發(fā),小臉苦惱。「冬故還是太笨了,無法清楚表達,是不?」早知如此,她就多塞點書進肚子了。


    「……冬故,你別抓頭發(fā),小心掉發(fā)。」他沙啞道。


    她很想說:她掉發(fā)也沒有關(guān)係啦。但她不敢說,不然傳到鳳春那裏,她此生完蛋也。


    她偷偷覷著一郎哥,看他沒那麼惱火了,不由得暗籲口氣,這氣她才吐到一半,可怕的叫聲就嚇得她嗆咳起來。


    她抬頭一看,臉色大變。不知何時,十名壯漢拉著的粗繩竟崩裂開來,大佛像因為車板的傾斜而倒向粥攤。


    她大叫一聲,如箭矢般的彈出去。


    「冬故,別去!」鳳一郎撲了個空。


    粥攤前還有來不及逃生的百姓,阮冬故用盡一身所學(xué),及時滾進黃金大佛像下,以小小的背扛起了那巨大的重量。


    「小姐!」鳳春驚恐叫道。


    小臉憋成一團,咬牙低喊:


    「快出去!快!」好重!她推倒百年大樹輕而易舉,要她推翻幾箱黃金也不是問題,但她個子太小,以背扛著這大佛像實在很吃力。


    本來會被壓死的乞丐群連滾帶爬地奔離。阮冬故眼花花,小背脊愈來愈彎,整個人已經(jīng)快被壓垮了,她沙啞嘶喊:


    「鳳春鳳春,都走開都走開!」


    鳳春眼淚已經(jīng)掉下來了,還沒有開口,鳳一郎就衝上前大喊:


    「四周的人全讓開!若是被波及了,別要怨人!」


    話一出口,廟前的百姓紛紛走避閃躲。


    「冬故,可以了!」他迅速拉著鳳春,退出危險的範圍內(nèi)。


    阮冬故一咬牙,運氣全身氣力,將背上大佛像甩出的同時,小身體朝反方向滾了幾圈,想要爬起,但腰骨如被刀斧劈下般,難以承受的劇痛讓她整個人趴倒在地。


    「小姐!」鳳春的叫聲淹沒在佛像落地的巨響裏。


    「好痛好痛,鳳春別扶。」她臉白如紙,氣弱地說:「等一下,我背痛痛。」


    「一郎,快,快去叫大夫!」


    「我已經(jīng)差人去叫了!」鳳一郎急聲道,在她身旁蹲下來。「冬故,別亂動,我怕是傷了腰骨,等大夫來再說。」他心急如焚。


    「傻瓜傻瓜,你來擋什麼?」鳳春罵道,一臉著急。「少爺已經(jīng)出了事,你要再出事,要我怎麼麵對九泉下的老爺?」


    阮冬故很想安慰她,但背痛震得她喉口陣陣發(fā)麻,吐不出一字半語來。


    「原來是阮府的人啊!」


    有人在說話,但她無力仰起頭看,隻在一陣痛霧裏聽見那人說道:


    「你們把專程請來的佛像摔成這樣,這是對神佛不敬,如果摔壞了,你們賠得起嗎?」


    鳳春咬牙,忍著滿腔著急,低聲下氣地說:


    「她是為救人,還請官爺見諒。」


    官爺?原來是身有官職的人……阮冬故暈沉沉地,內(nèi)心疑惑。為什麼眼前這個官,跟大哥完全不一樣?


    「救人?幾個乞丐的命比得過這尊佛嗎?如果今年永昌出了大災(zāi)大難,你們?nèi)罡娜艘绾钨r?你們這等於是把神佛踐踏在腳底下,看看這個……這個……這是什麼啊?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藍眼睛的人,這是什麼人?該不會是災(zāi)星吧?這麼奇怪……」


    這官爺在說一郎哥嗎?她很想抬頭,卻沒有辦法做到。四周百姓愈來愈鼓噪,她聽見一郎哥喊道:


    「讓大夫進來!先讓大夫進來,別圍著啊!」


    她從來沒有聽過一郎哥這麼大聲的說話。他是為了她嗎?


    不打緊,她的背還好,痛一痛忍一忍就過了!她是千金之軀,但她有練武強身,算是銅筋鐵骨,一定能站起來的!


    隻是,她還是笨到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其解!


    人命為先,不是嗎?她所學(xué)所聽所聞,人命理當為先,為何這些人,卻認定佛像比較重要?


    還是,乞丐的命不重要?懷寧曾是乞丐,但在她心裏,懷寧是很重要的人啊!


    突然間,她看見眼前的官靴朝她的小臉踢來。她根本避不開,隻能做好準備任他踢一腳,但靴尖還沒碰到她,就被一郎哥擋下。


    那一腳,踢的是一郎哥的身體。


    不知道是不是被背痛牽連,她的心也跟著好痛,不由得拳頭緊握,咬牙切齒,大喝一聲,即使痛死了也要逼自己一躍而起,跳上附近的桌子。


    「冬故!」鳳一郎瞪著她過份僵直的小身體。


    她忍著劇痛,一一掃過聚集在四周的百姓,再看向已避到遠處的乞丐,她強迫自己發(fā)出聲音,大聲嘶叫道:


    「摔開佛像的是我,不必扯到我一郎哥!為何各位要說,佛像落地,老天爺就會賜給我們?yōu)碾y?我一郎哥曾教過我,老天爺賜給我們師傅,賜給我們皇帝爺爺,在場的各位兄臺全是老天爺賜的。既然都是老天爺賜的,當然不會看著老人家的佛像害死人,我救人有什麼不對?我一郎哥白發(fā)藍瞳,但他也是老天爺賜的,為何各位要如此辱罵我一郎哥?老天爺賜他白發(fā)藍瞳,必有正麵的道理,你們?nèi)枇R他,不也是在汙辱老天爺嗎?」她生氣著,小小的身體筆直立在桌子上,一頭白發(fā)迎風(fēng)飛揚,理直氣壯,毫無所懼。


    鳳一郎呆住了,四周的百姓也呆了。


    突然間,人群裏有個動作吸引了鳳一郎的注意,他臉色遽變,叫道:


    「小心!」


    一抹黑影及時竄上桌子,擋在她的麵前。咚的好大一聲,一顆石頭紮實地擊中懷寧的額麵。


    在一片死寂裏,阮冬故是最後一個呆掉的人。


    她瞪著跟她一樣高的小背影。


    「懷寧,你做什麼?」她做的事,應(yīng)該由她來承受啊!


    懷寧抹去額頭直冒的鮮血,頭也不迴地聳肩。


    「我被人砸過,再多砸?guī)状我矡o所謂。」過了一會兒,血還流不止,他索性用衣袖擦個幹淨。


    等到袖子上全是血了,他也懶得再擦,轉(zhuǎn)過身麵對她。她小臉充滿難受跟內(nèi)疚,他也不以為意,淡聲說道:


    「你沒被砸到就好了。」簡短一句話,道盡他真實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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