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身邊的姐妹們忙著將案上的布料剪開,迅速地縫製著軍裝,忙碌著的吳妮不禁露出會心的微笑,陳大雷讓他去土地廟果然另有緣由,看到那堆積如山的布匹,吳妮就知道,這一定是他搞的花招。
“聽說,新四軍又打仗了!我一個來串門的親戚說,厚岡那邊的槍聲打得可兇了。”
“誰跟誰打啊?是新四軍跟鬼子打上了,還是跟國民黨軍打?還是鬼子跟國民黨軍打上了?”
“我兄弟在一分區當班長,不曉得他在不在裏麵?”
“我叔還在三分區呢……”
雖然手中不停地忙碌著活計,但是對於傳來的消息,眾人卻絲毫不加掩飾地流露出擔心的神情。
“你們不必擔心,是六分區和鬼子打起來了。”聽到眾人的猜測,一直忙碌著的吳妮忽然開口道。
聽到吳妮的話,身邊一直忙碌著做手工的妹子忽然失聲痛哭起來,聽到哭聲,眾人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奇怪地看向她。
“吳姐,他哥就在六分區當兵。剛才她說……說做好的軍裝也許沒人穿了。上迴,她把軍裝送去的時候,才知道他哥在小黃莊陣亡了。”見眾人望過來,妹子身邊的孕婦立刻替她解釋道。
吳妮一怔,猶豫片刻,平靜地微笑著說道:“姐妹們,我男人名叫陳大雷,他就是六分區司令。現在,就是他在和日本鬼子打仗!有他在,這仗一定能打勝。來,我們接著做軍裝吧。”
看著站在門口已經幾個小時的一分區司令劉強,大司令長歎一聲道:“政委,我們坐在火堆上了。從幾個分區司令的情緒可以看出來,如果陳大雷和六分區被日軍徹底消滅,影響之大,難以形容。整個新四軍都會震動。”
政委點了點頭沉聲說道:“我明白,我已經通知維持會的老宋,他現在就等在門外。”
大司令讚許地看了政委一眼,轉頭凝視著案上的地圖緊張地思索著,喃喃自語道:“一百三十多裏,時間不夠哇!政委,讓老宋進來吧。”
聽到大司令的話,政委隨手向門口一召喚,熱情地介紹道:“司令員,這個人就是老宋,湯山鎮維持會長,陳大雷提到過他。他剛從淮陰城迴來。”
大司令趕緊起身相迎,不敢相信地問道:“老宋,你真從淮陰城裏來?”
老宋微笑著點頭說道:“是啊。賤差,給鬼子上供唄!”
“那快說說城裏情況。”聽到他的話,大司令連忙感興趣地問道。
老宋收攏了笑容正聲道:“城裏兵營空了大半,鬆井聯隊全體出動,隻留下守備,大概一個中隊吧。因為有個日本將軍呆在城裏。”
“石原!”大司令脫口而出道。
“大概是。威風啊,日本軍官個個怕他。”老宋迴憶著說道。
大司令嚴肅地追問道:“老宋啊,淮陰城裏的情況,確實嗎?這非常重要!”
老宋慎重地再次迴憶了一遍,保證道:“我親眼看見的。”
大司令鬆口氣,讚許地說道:“好,記你一功。日後再好好謝你。麻煩你了。匆忙趕來,你還沒吃飯吧,讓食堂安排你在這吃一口吧。”
聽到大司令的話,老宋笑著點頭離去。目送著他離開,政委連忙走上前,輕聲問道:“夥計,決定了嗎?”
大司令深深點了一下頭。
政委立刻衝門外大叫道:“劉強,你進來!”
話音剛落,一直站在門口的劉司令就箭一般衝入屋,眼神期待地望著大司令兩人。
眼見劉強如此期待,政委竟有些傷感,沉吟了良久才說道:“劉強嗬,司令員跟你交待任務,我就不陪了。”
那邊,大司令沉默片刻開口道:“劉強啊,跟你說實話,我有招險棋一直憋在心裏,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我有!”還沒等大司令的話說完,劉強就毫不猶豫地迴答道。
“我還沒說完呢!告訴你,這招棋我之所以一直憋著,是因為太危險了。很可能,我們非但救不出陳大雷,還把你一分區的部隊也丟進火炕,那樣一來,我和政委就是對革命犯罪,這你懂嗎?!”嗔怪地看了劉強一眼,大司令嚴肅地說道。
劉強一怔,喃喃地迴答道:“現在我懂了。司令員你下命令吧。”
大司令簡略地指著地圖說道:“想要救陳大雷,前提就是要棄陳大雷於不顧!令你率領部隊,穿越敵境,奇襲日軍老巢淮陰城。華中日軍司令石原就在城裏,而城中兵力卻基本抽空了。此外,這次聯合作戰,國民黨的五十五師始終沒出現。那麼,日軍在攻擊陳大雷的時候,心裏肯定忐忑不安,時刻擔心五十五師冒出來。我們就是要利用日軍這個心理,淮陰城槍炮一響,石原八成懷疑——陳大雷隻是誘餌,真正的目標是國共聯合攻打淮陰城!如此一來,雖然不能確保破解陳大雷之圍,但日軍的大亂則是肯定的!”
“這妙啊,太妙了!”聽到大司令的計劃,劉強驚喜交加地稱讚道。
見劉強沒有反對,大司令突然變色,怒目雙瞪吼道:“首先,我要批評你——劉強你是個狗日的、你是王八蛋!知道不?你那句話深深傷害了政委,什麼‘我們把陳大雷撂那不管了’!這話衝我來可以,怎麼能朝政委嚷呢?他惦著陳大雷和六分區,不下於你!”
劉強頓感慚愧,連聲自責道:“我該死,我該死。剛才犯糊塗了!”
“第二,我把軍區的騎兵營和機炮營都加強給你,你帶他們出發,一定要再把他們帶迴來!”見劉強承認錯誤,大司令的神色逐漸緩和過來,再次補充道。
“是!”聽到將一直被當做寶貝的機炮營交給自己指揮,之前的懊悔和鬱悶一股腦不見了,劉強興奮地大聲迴答道。
“第三,這次行動如果取勝,不是勝在勇敢戰鬥,而是勝在兩條腿上。因為你們必須在十二小時內強行軍一百三十多裏,之後突然攻打淮陰。打響之後,再強行軍一百多裏趕迴軍區。來迴三百裏上下,跑斷了腿也得跑!”見劉強答應得痛快,大司令再次出言提醒道。
“是。”劉強毫不遲疑地迴答。
“第四,我還要重複一句,即使你取勝,陳大雷仍然可能已經犧牲了。所以,戰友歸戰友,戰鬥歸戰鬥。如果不冷靜,你會既毀了戰友又毀了戰鬥!”
“明白了!”
“第五,臨敵之際你要多長個心眼兒,一旦情況不利,立刻撤軍。哦,你要向大雷學著點,學什麼?學他一肚子鬼心眼!”
“這方麵,我是不如他!”
大司令打斷劉強的話,忽然大聲問道:“好了,現在不是謙虛的時候,我的話,你都聽清楚了?”
“司令員,這五條,我終生不忘!”劉強筆直地敬了個軍禮,響亮地迴答道。
“好,記得就好,出發!”滿意地看著劉強,大司令迅速命令道。
聽到大司令的命令,劉強迅速地轉身,帶著早已經在莊口等待多時的部隊,在黑暗的掩映下,迅速向淮陰城的方向撲去。
黑夜永遠是屬於中國軍隊的,雖然天空中的星光微弱得連自己都無法照耀,但是在黑暗中,劉強仍然率領著部隊急速著強行軍。
“快!加油哇!”隊伍中不時傳來班、排長的鼓勵聲。
忽然,走在隊伍最前麵的劉強猛地停住腳步,目光呆滯地望著厚岡方向,那裏遠遠傳來稀稀落落的槍聲,可是很快的,槍聲完全消失了。
身邊,細心的參謀長在旁悲痛地說道:“看來,那裏的戰鬥確實結束了。我想……我想陳大雷絕不會被俘,他肯定會拉響最後一顆手榴彈的。”
劉強瞪了他一眼,斥責道:“當然不會。”
參謀長擔心地說道:“我們的任務是夜襲淮陰,支援大雷脫險。既然大雷他們已經犧牲了,我們要不要改變計劃?”
劉強斷然拒絕道:“我們又沒有看見陳大雷的屍體,怎麼能改變計劃呢!不管他是死是活,夜襲淮陰都不變,繼續前進,三更前必須打響!”說罷,躍下高坡,率隊繼續向津浦線方向狂奔。
沒人會料到淮陰城有危險,鬆井不會,阪田不會,因為此刻所有日軍的目光都被吸引在厚岡,那處緊緊包圍著陳大雷的土丘。
夜已經很深了,可是鬆井卻仍然坐在樹下閉眼打坐。膝前仍舊橫著那把指揮刀。在他麵前,三支點燃的蠟燭,搖曳著閃爍著微光,在夜幕之中看起來是那麼飄忽不定。
不遠處的草地上,日軍部隊就地宿營,為防止敵人突圍,士兵們枕槍而臥,隨風吹來此起彼伏的唿嚕聲。
眼見鬆井還未休息,一個軍官湊到近前,低聲報告道:“已經安排好三道封鎖線,岡上的敵人插翅難逃。”
鬆井閉著眼頷首道:“很好。但我想,陳大雷不會逃命的。”
就在軍官猶豫著要不要勸說鬆井去休息的時候,山本忽然一瘸一拐走來,沙啞著嗓子說道:“聯隊長,陳大雷已經死了。明天你們會在山上看見他的屍體。”
鬆井聞聽,忽然睜開眼睛興奮地說道:“山本,你擊斃了陳大雷?”
山本淡淡地說道:“是。真不好意思,我打了幾槍,才擊中他。”
鬆井幾乎不敢相信地再次詢問道:“你真的擊斃了陳大雷?”
山本麵露不悅地說道:“聯隊長,我從來不說空話。”
得到山本的確認,鬆井立刻起身,深深地向山本鞠了一躬,顫聲說道:“山本君,謝謝你了!我死去的兒子可以安息了。”
山本立刻鞠躬還禮道:“聯隊長不必客氣。”說罷一瘸一拐地走開了。
這邊,鬆井喜悅地向軍官命令道:“立刻向淮陰發報。報告將軍,我們消滅了新四軍陳大雷,明天天一亮,我會在兩小時內肅清殘敵!”
得到命令,軍官應聲離去。鬆井興奮地在樹下來迴踱著步,忽然再次厲聲對軍官道:“迴來!”
“聯隊長?”
鬆井愜意地補充道:“擊斃陳大雷的事,暫時保密,不要讓官兵們知道。”
軍官詫異地反問道:“為什麼?官兵們一直盼望消滅陳大雷,如果他們知道了這個喜訊,會非常高興啊!”
鬆井微笑著說道:“不錯。但現在,我更需要他們繼續保持高昂的鬥誌,我希望對陳大雷的仇恨能刺激他們,以便迅速完成明天一早的戰鬥。”
陳大雷的死雖然沒有透露給士兵們知曉,但是卻成為一個可以比擬殲滅敵人大部隊的好消息,被迅速傳到淮陰城。
此刻在城內指揮所內室,石原正在仔細誦讀《孫子兵法》。
就在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其中的一個章節時,一名軍官忽然走入內室,興奮地報告道:“報告將軍,鬆井發來報告,說他們已經擊斃了陳大雷,消滅了敵軍主力。鬆井保證,明天一早,兩小時之內就會拿下山岡,肅清殘敵。”
不料,石原聽到捷報後卻先是微笑了一下,繼之怒聲道:“你立刻告訴鬆井。第一,祝賀他消滅多年的仇敵陳大雷。第二,如果他消滅的是陳大雷,那麼我認為情況更不妙!因為這證明厚崗那裏不是五十五師而是新四軍六分區,而我們的目標是五十五師!第三,開戰兩天了,五十五師在哪裏?他們為什麼久久不出現?鬆井應該警惕,如果主要敵人沒有消滅,就不能說是真正的勝利。如果主要敵人始終不出現,就很可能突然出現在我們意料不到的地方!”
聞聽此言,軍官大驚失色,立刻應聲而去。
看著軍官退下,石原長歎一聲,撫書低吟道:“這個道理,中國的孫子在兩千年前就講得清清楚楚了,鬆井就是不讀書啊!”
五十五師是否參戰,在哪裏潛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鬼子誤以為五十五師此刻就在他們眼前。
在劉強的命令下,整齊的腳步聲忽然停止下來,所有人都在一瞬間陷入沉寂,在他們的前方,巨大的淮陰城聳立在黑暗中,城頭幾星燈火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黑暗中,一陣陣輕微的器械碰撞聲逐漸由遠而近,在星光的照耀下,第一批進攻部隊在手勢命令下,迅速占領陣地,進入戰鬥準備。接著第二、第三批部隊趕到,紛紛進入戰鬥準備。很快,淮陰城下密布部隊,機槍火炮,無聲無息地架設著。
隊伍最前麵,劉強靜靜地注視著城防,低聲喊道:“司號班長。”
“在。”
“會吹國民黨軍的吹鋒號不?”
“會一點兒。”班長猶豫片刻,點頭道。
劉強滿意地點了點頭,命令道:“會一點兒也行。反正鬼子搞不清。聽好,待會兒開戰後,兩個號手在這吹我軍的衝鋒號,你帶一個號手到南門去,吹國民黨的衝鋒號。吹得響亮些!”
“是!”
再次看了看周圍已經準備就緒的部隊,劉強朝參謀長示意了一下,參謀長立刻朝部隊下令道:“攻擊!”
伴隨著他的喊聲,頓時,十數挺機槍朝城頭嗒嗒急射。幾門迫擊炮也紛紛朝淮陰城裏轟擊!
激烈的子彈將城頭打得碎石迸飛,幾個鬼子崗哨立刻斃命!城內,猛烈的爆炸聲驚得幾匹東洋馬彈蹄嘶嗚,騎馬巡視的日軍則在彈片的覆蓋下跌地而死。
驟然發動的攻擊,讓城內的日軍毫無防備,匆忙中,衣衫不整的日軍從睡夢中驚醒,驚慌失措。
城門外,司號班長和另一號手正在狂吹國民黨軍衝鋒號,激昂的號聲在爆炸聲的點綴下,模擬出了一副猛烈的進攻態勢,一時間,整個淮陰城都被籠罩在一片火光之中。
城內,石原此刻披著睡衣坐在榻上,一名軍官站在他麵前急聲報告道:“淩晨四時十五分。敵軍在西門、南門突然發起攻擊。黑暗中看不清敵軍兵力,從槍炮聲判斷,最少有兩個團。”
石原沉聲反問道:“攻城的部隊是國民黨軍,還是新四軍?”
軍官連忙迴答道:“都有。國民黨軍在南門,新四軍在西門。”
石原奇怪問道:“哦,你怎麼知道的?”
軍官連忙解釋道:“他們的號聲不同。我能聽出來!”
石原頷首,靜聽了片刻外麵傳來的槍炮聲,隨後冷笑著說道:“五十五師終於出現了。哼,對華戰爭至今,隻有我軍攻城拔寨,從來沒有敵軍攻打過我們的城池,何況是這座淮陰城。看來,敵軍們越來越猖狂了。城裏有多少兵力?”
“一個中隊。”
“哦……顯然,敵軍預先知道淮陰基本是一座空城!現在我明白了國共聯合作戰的真正意圖了。新四軍在厚岡方向布下誘餌,引誘我軍主力出城。而國軍五十五師的主要目標,是乘虛攻取淮陰城。很好,我們將計就計,也給他們布下一個誘餌,乘勢消滅他們!”石原沉靜地布局著。
“我軍的誘餌在哪裏?”軍官不解,連忙追問道。
石原微笑著指著自己:“在你麵前,就是我石原!敵軍肯定知道我在淮陰城裏,所以他們才這樣急得不要命嘛!命令:第一,你中隊據城防守,隻準你們越打越弱,不準任何人出擊。你們的任務就是把敵軍牢牢吸引在城下。第二,立刻命令鬆井迴師淮陰,並令漣水第四聯隊火速出兵,與鬆井一道聚殲淮陰敵軍!”
城外,新四軍部隊仍然猛烈地攻擊著淮陰城,號聲也越吹越嘹亮。
陣地上,劉強靜靜地觀察了一會兒,看下表道:“參謀長,時間差不多了。我帶一個營前去厚岡,你和大部隊仍然在這兒攻擊。天亮前必須撤退,否則日軍會發現我們是佯攻。之後,你們火速返迴分區,我隨後趕上。”
參謀長點頭答應道:“明白。”
劉強轉頭朝陣地喝道:“一營,跟我來!”在他的命令下,一批戰士一躍而起,跟隨劉強離開淮陰城,衝入黑暗中。
蒼老的鬆樹上仍然插著那把閃亮的刺刀,而在刀把上仍然懸掛著那隻玉牌。唯一不同的是那三支蠟燭此刻已然熄滅,正冒著一縷輕淡的青煙。
前方,東方微微露出一絲微光,籠罩在整個大地的黑暗立刻被這抹亮光生生撕裂,在光芒的照耀下,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鬆樹下,如泥雕般的鬆井突然睜開眼,望著東方微笑了一下,朝不遠處的軍官揮了一下手中的白手套!
軍官會意,立刻大喊道:“吹哨!”
整個營地,多處地方同時響起日軍集合哨聲。席地而臥的日軍紛紛起身,持槍集合。
鬆井沉聲對軍官說道:“命令各部,十分鍾後展開攻擊。”
軍官低聲提醒道:“報告聯隊長,部隊還沒有吃早飯呢。”
鬆井微笑著平靜地說道:“消滅陳大雷,肅清殘敵之後再吃早飯!對了,告訴部隊,三國演義裏有句話很精彩,叫作‘滅此朝食’!”
命令下,日軍魚貫走出宿營地,迅速展開戰鬥隊形將整個厚岡團團圍住。通過望遠鏡,陣地上的陳大雷可以清晰地看到敵人的一舉一動——步兵首先進入戰鬥位置,機槍手迅速的掩體,迫擊炮此刻已經準備就緒。
凝視著越來越近的日軍,戰壕裏的戰士們緩慢地擰開手榴彈蓋。把一隻隻手榴彈擺放在麵前。
隆隆的炮火聲再次響起,山岡上,不斷的爆炸讓整座岡子籠罩在黑色的硝煙中,在硝煙的掩映下,攻擊的日軍步步逼近山岡。
注視著敵人即將逼近,守伏在陣地最前沿的陳大雷緊緊憋住口中那即將喊出聲的“打”字,等待著敵人接近到最佳位置。
可是就在他即將下達命令的時候,山下傳來急促的哨音。伴隨哨聲一同傳來的,還有隱隱的卻是嚴厲的命令:“全體退出戰場,立刻退出戰場!”
命令來的過於突然,已經開始發動攻擊的日軍們,先是一愣,隨後茫然地向身後看去,可當看到信號確確實實是從指揮部發來時,都無奈地停下腳步,舉頭恨視近在咫尺的山岡,氣恨恨地撤退了。
眼見著敵人突然撤退,陳大雷從戰壕裏站起來,不解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不但是他,身邊的三營長和其他戰士也都莫名其妙的相互詢問著:“怎麼迴事,鬼子撤退了?!”
鬆井沒有機會實現報複了——當攻擊命令下達的同時,一名軍官忽然匆匆朝鬆井奔來,急聲報告道:“報告,石原將軍來電,命令我們立刻返迴淮陰!”
聽到報告,鬆井手一抖,放下望遠鏡,怒喝道:“為什麼?”
軍官連忙迴答道:“淩晨時分,國民黨軍五十五師突然出現,強攻淮陰城。將軍命令我們即刻返迴,與漣水的第四聯隊一起,消滅攻城的五十五師!”
聽到五十五師這幾個字眼,鬆井猶豫了一下,眼睛卻死盯著接近岡頂的攻擊部隊。
見此情景,軍官急聲提醒道:“聯隊長,萬一淮陰失守,將軍不測,那……我們隻能剖腹了!”
眼見功虧一簣,鬆井憤怒地大喝一聲:“退出戰場,即刻返迴淮陰!”
軍官應聲奔開,迅速地傳達著命令,而鬆井卻仍然望著山嶺,恨得發抖!末了,他慢慢地走向那棵鬆樹,一把拽下那隻玉牌。繼之長歎一聲道:“唉,可惜不能親手剁碎陳大雷的屍體。”
雖然陳大雷固執地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但是日軍卻真的撤退了,在一陣隆隆的發動機轟鳴聲中,滿載日軍的大卡車一輛輛瘋狂地在公路上行駛著。
眼見日軍的車隊滿載著鬆井聯隊迅速撤離戰場,渾身傷血的陳大雷一下子頹然地坐在一堆彈殼上,長籲了口氣。
頭部包裹的繃帶上,滲出殷殷血跡,麵前插著的那把大砍刀的刀鋒上多處卷刃,崩碎得像一排巨齒,身邊同樣狼狽的三營長和戰士們則呆呆地站在戰壕裏,木然地看著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沒人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種絕境中忽然逃生的興奮混合著戰敗強敵的驕傲與激動摻雜在一起的心境。幸存的眾人,此刻都眼含熱淚,表情激動,卻是一聲不出。
正當眾人不勝唏噓時,山坡下再次出現的一支部隊立刻讓眾人警惕起來。看到迅速逼近的部隊,陳大雷本能地抄起武器。
可就在他準備命令開火時,一聲聲喊聲卻順著風聲隱約傳來:“大雷啊,大雷!你在哪啊?我知道你小子還活著!”
聽到喊聲,陳大雷一把扔掉步槍,嘶啞著對岡下怒吼道:“老劉你怎麼才來啊,早幹嘛哪?!”
劉司令生氣地咒罵道:“我又救了你一命,你他媽還是一聲謝沒有啊!”
聽到這話,陳大雷頓時淚水洶湧,哽咽著說道:“老劉啊,你看看我的陣地,我的班排長,我的戰士們都死了啊,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望著陣地上密密麻麻的屍體,劉強安慰地拍了拍陳大雷的肩膀,動情地說道:“你還有我們這幫兄弟,你還有這些身經百戰的部下。我跟大司令說過,隻要你陳大雷不死,六分區就仍然存在。”
“六分區,是啊,我的六分……唉,老劉啊,二雷,二雷他們還在三道灣呢,我已經失去了夠多的戰士,不能再失去他們了。”忽然想起來什麼,陳大雷霍然站起身來,大步向岡下跑去。
“大雷,你要幹什麼去?三道灣的戰鬥早就結束了,你現在有傷在身,更何況,去能起到什麼作用,來人,攔住他。”見陳大雷要走,劉強立刻召喚著身邊眾人將他一把攔了下來。
在眾人的阻擋下,陳大雷無奈的朝三道灣的方向望了望,最終被衛生員帶下山去。
三道灣,似乎成為了被人遺忘的角落,雖然他所進行的戰鬥之激烈不輸於任何一處戰場。
朝陽照在順溜熟睡的臉上,溫暖和煦的光芒讓順溜臉上泛起一絲微笑。在他旁邊不遠,排長端著一挺機槍,警惕的觀察四周。
而在排長看不見的側麵山坡上,此刻一群日軍正小心的匍匐前進著,雖然他們前進時發出不小的響動,但是排長什麼也沒聽見,仍舊張望著眼前那片空無一人的陣地。
忽然,頭頂一陣老鴉的聒噪之聲,將熟睡中的順溜驚醒,他抬頭向四周一看,立刻發現日軍已經衝得很近了,可是排長卻還端著機槍注視著另一片山坡。
見此情景,順溜匆忙的拉動槍栓,邊朝敵人射擊邊大喊道:“排長:鬼子上來了!快趴下!”
可是排長還是一動不動,仍然一心一意的注視著前方的緩坡。
“砰砰!”順溜連續射擊擊倒兩個敵人,可是他的一支槍根本擋不住敵人蜂擁而來的進攻。山腰處,日軍瘋狂的噢噢叫著衝上前來。順溜急得狂喊:“排長,趴下,快打呀!”
排長仍然什麼都沒聽見,直到幾顆子彈濺飛他身邊的泥土,他才突然意識到敵情,匆忙的迴首看去。
此刻日軍已近在咫尺。排長顧不上隱蔽,直著身體朝敵人拚命射擊。可在他發現敵人的同時,對方也發現了他的存在,幾顆子彈在槍聲響起的瞬間,擊中他的胸膛。殷紅的鮮血頓時噴湧出來。
排長整個身體仿佛泄了氣的皮球一般,頓時癱坐到一旁,可任憑鮮血不斷流淌著帶走他的生命,他卻仍然堅持著扣動手中機槍的扳機。
麵前的敵人在猛烈的掃射下全部被打趴下來,看到敵人翻滾著落下山崖,排長抱歉的朝順溜喃喃說道:“剛才我……我什麼也沒聽見,叫鬼子摸上來了。二雷,拿上機槍!”
聽到他的召喚,順溜一下子竄到身邊,一把抱住軟癱著倒下的排長,傷心的大叫道:“排長,排長!你可別死啊,別丟下我一個啊!”可惜他的唿喊卻無法喚迴排長已經閉上的眼睛。感受著懷抱裏逐漸冰冷的身體,順溜忽然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孤單向自己襲來。
不遠處,日軍再次噢噢叫著攻了上來。看著對方仿佛野獸般醜惡的嘴臉,順溜一把抽下排長胸前的幾隻彈匣,提起機槍,竄到山坡背麵。
在沒遭遇到任何抵抗之後,日軍迅速的占領了這片山坡,可就在他們小心的四下搜索著幸存者時,順溜的子彈忽然從另一側飛來。走在最前麵的兩個敵人應聲倒地,其餘的日軍則迅速的臥地朝他射擊。
短兵相接的交火打得山岡上火星迸濺,眼見對方藏在射擊的死角,日軍中的一名士官隨手抄起一顆手雷,準確扔進順溜藏身的位置。
轟隆!沉悶的爆炸聲響起,猛烈的射擊聲頓時停止下來。
山腳下,阪田冷冷的注視三道灣,此刻山岡上一片死寂。唯一可見的隻有幾個模糊的身影小心的遊走在山頭的各個陣地之間。
少頃,一名士官帶著幾名日軍慢慢下山,向阪田報告道:“隊長,敵人全部消滅了。”
阪田沉聲追問道:“有沒有陳大雷?”
士官搖了搖頭迴答道:“沒有,岡上新四軍都是士兵,沒見到幹部模樣的人。”
聞聽此言,阪田轉頭狠狠瞪了吳大疤拉一眼。吳大疤拉趕緊解釋道:“不管有沒有陳大雷,他們都是陳大雷的部隊。阪田隊長,我擔心敵人沒有徹底消滅幹淨啊。”
阪田憤怒的咒罵道:“混蛋!我的部下說消滅幹淨了,那就是一個不剩了!”
見阪田發怒,吳大疤拉連聲附和道:“是是,幹淨了。幹淨了。”
強壓餘怒,阪田再次命令道:“帶上你的部隊,立刻前往雙窪,跑步前進!”
吳大疤拉連忙點頭:“遵命。”說著轉身向身後的偽軍大喊著下達前進的命令。
聽到命令,偽軍們匆忙的整理好裝備,跑步奔向石板橋,新任副官卻仍然不滿意的站在一旁不斷的催促著:“快,快!皇軍槍口指著咱們後背呢,快跑!”
可就在偽軍們剛剛踏上石板橋時,一顆子彈忽然飛來,走在隊伍最前麵偽軍頓時應聲倒地斃命。接著槍聲再響,又一個偽軍慘叫著倒在地上。
突如其來的變故,嚇的眾偽軍嘩嘩跳下橋麵,四處藏身,不斷盲目地放槍,場麵一時大亂。
隊伍後麵,聽到槍聲的吳大疤略微得意的向阪田請戰道:“阪田隊長,我說過敵人沒有消滅幹淨。剩下那個,肯定就是我說過的那個神槍手。阪田隊長,太君們都累了,讓我帶人肅清殘敵吧?”
看著吳大疤拉略帶得意的表情,阪田怒叫一聲:“中村!”
身後,一名日軍軍官“嗨”的一點頭,率領著自己的部隊向山上衝去。
岡上,之前那顆手榴彈的爆炸,濺起的塵土將順溜整個埋入土壕裏,身上厚厚的泥土,成為他天然的偽裝物,在掩體內的石頭縫隙中,順溜僅僅露出眼睛和槍口,準確的向山下的敵人射擊,當他看見日軍衝上來,立刻慢慢縮身到土坑裏,將身體全部埋進土沫,徹底隱藏起自己的形跡眾日軍衝到岡上,瘋狂地搜尋著每一處戰壕,每一個彈坑,並且朝每一具屍體補槍。當做完這一切,並再次確認沒有生還者之後,中村才滿意的揮了揮手,招唿著部隊撤下山岡。
“報告隊長,已經確認沒有敵人生還者。”
“哦,辛苦你了中村君,告訴他們立刻前進。”聽到中村的報告,阪田點頭命令道。
“全體前進!”中村應聲朝隊伍大喊。
聽到中村的喊話,吳大疤拉再度下達出發的命令,聽到命令,偽軍們亂糟糟地從溝裏爬出來,在副官催促聲中,重新向雙窪前進。可就在前排的偽軍快要越過石橋時,岡上子彈再度飛來。槍聲中,兩個偽軍先後倒地斃命。
看到相同的一幕再度上演,吳大疤拉不禁輕蔑的對阪田說道:“阪田隊長,那個神槍手還在嗬。”
眼見吳大疤拉流露出的絲毫不加掩飾地蔑視,阪田近乎瘋狂,他怒叫一聲,拔出指揮刀,親自朝岡上衝去。見阪田出馬,身後的幾名日軍立刻緊緊跟隨著一同奔去。
再次來到岡上,日軍們分散開朝各處搜索、射擊,並且仔細地朝每個草叢、每具屍體開槍,朝每個土坑紮刺刀。
埋入順溜的那個土坑,也被日軍刺刀深深刺了幾刀。感受著冰冷的刺刀貼身擦過,順溜屏息凝神,仿佛與土地融為一體般,毫不在意那刺刀在身前身後不斷地插入。
岡上隱蔽處,阪田手握著指揮刀,警惕地觀察著,等待著。在他旁邊,抱著機槍的日軍則不斷晃動著槍口巡視著每一寸土地。
“隊長,確實清理幹淨了,我保證!”搜索完畢後,士官再一次報告道。
阪田滿意地點下頭,揮手示意士官下山。可是士官率領眾日軍步下山岡時,阪田與那個機槍手卻仍然隱蔽在原地絲毫不動。
山岡下,偽軍們準備著第三次通過那座石橋。迅速完成列隊的日軍,也朝大卡車走去。可就在前麵的鬼子蹬上卡車的一瞬間,遠處槍聲響了,一名鬼子慘叫著從車上跌落下來。
岡上,槍聲響起的同時,阪田立刻發現順溜的位置,頓時暴叫一聲,瘋狂地朝他射擊,身邊的機槍手更是嗒嗒打個不休。
在子彈的驅趕下,順溜跳出土坑,迴首一槍,擊斃了機槍手,隨後朝山坡側麵狂奔。
追逐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在越過一道山梁後,麵前一道深深的懸崖讓順溜突然停止腳步。後麵,阪田見順溜無處可逃,獰笑一聲,提刀衝了過來。
怒視著阪田逼近自己,順溜冷然一笑,忽然身體一躍,跳下懸崖!完全沒有料到敵人會有如此一招的阪田,瞬間呆定在那,隨後慢慢走到崖頂朝下看。可是,懸崖下麵除了一片氤氳不見底的霧氣外,隻有寒風颼颼。
“好!好!了不起啊!”阪田怔了許久,長歎一聲,隨後率領追來的日軍掉頭離去。
可本以為完成任務的阪田沒想到,在剛剛登上車的剎那,一聲槍響再次從山上傳來,聽到槍聲,他憤怒地從車上跳下,拔刀怒吼道:“全體下車,跟我來。今天非消滅這個家夥不可!否則,絕不歸營!”說罷再次揮刀,率領眾日軍朝岡上衝去。
看著阪田在新四軍的戲弄下,已趨於瘋狂的樣子,吳大疤拉立刻收攏起看熱鬧的心情,帶著副官一同向山上衝去。
當眾人來到山上時,那倔強的槍聲仍然沒有停止,在它的壓製下,山下的部隊被無奈地阻擋在石橋前,不能前進分毫。
聽著從山崖深處斷續傳來的槍聲,阪田暴躁地咒罵著,來迴踱著步子,卻苦思不出任何對策。
見阪田無法解決這個難題,吳大疤拉嘿嘿一笑,湊上去建議道:“阪田隊長,不如讓我們來對付這個該死的新四軍神槍手吧。”
這一次阪田沒有拒絕吳大疤拉的建議,在冷冷地注視了他好一會後,阪田微微向後退了一步,將山崖上的位置讓了出來。
“都他媽還愣著幹什麼,趕快過來。”得意地朝阪田點了點頭,吳大疤拉迅速地朝身後喊道。
聽到命令,眾偽軍將早已經準備好的幾個炸藥包拴在藤條上,小心地從山崖上拋了下去,隨後耐心地等待著。
“轟!”等待中,爆炸聲驟然從山崖下響起,衝天的熱浪帶著山穀中冰冷的霧氣衝卷而上,迎麵向眾人撲來。
爆炸聲過後,那惱人的槍聲也隨之一同消失,可是聽到槍聲消失,阪田卻並沒有高興起來,他冷然看了一臉得意的吳大疤拉一眼,再次命令道:“吳,告訴你的人,從山崖下去,找到那個神槍手的屍體,我要將他碎屍萬段。”
聽到阪田的命令,剛剛還得意萬分的吳大疤拉,頓時臉色一變,為難地說道:“這,這個恐怕不大好吧,先不說兄弟們敢不敢下去,就是下去了,那小子的屍體估計也早已經被炸得四分五裂了,去哪找啊。”
見吳大疤拉不願下去,阪田正要發作,身後的的軍官忽然報告道:“報告隊長,淮陰告急,聯隊長命令我們立刻折返支援。”
命令讓阪田打消了之前的念頭,在不甘心地向山崖下望了一眼之後,他率領著部隊迅速向淮陰方向行去……
山道上,血戰之後的陳大雷,在與一分區部隊分手後,率領著剩餘部隊向分區根據地返去。雖然口中沒說什麼,但是陳大雷卻時不時地駐足,關切地眺望著遠處的丘陵。
三營長看出他的心事,在旁邊小聲說道:“司令員,剛才我問過一分區部隊。他們說,三道灣那裏的戰鬥昨天晚上就結束了。沒有一個人突圍出來。”
陳大雷傷感地反問道:“難道都犧牲了?”
三營長歎了口氣:“戰鬥打響後,除了吳大疤拉的偽軍,鬆井又增調了兩個中隊的日軍。三四百個敵人輪番攻擊我們一個半排……說實在的,我們的人死頂一天一夜,非常了不起!”
陳大雷沉吟著說道:“三營長,你帶部隊迴分區,我到三道灣看看去。”
三營長連忙阻止道:“你身上有傷,還是我去吧。”
陳大雷拒絕了三營長的建議,態度堅決地說:“不,我去。戰前我跟他們說過,戰鬥結束後要去接他們……所以,我非去不可。”
“那我們陪您一起去吧。”聽到陳大雷的話,三營長低聲請求道。
默默地看了三營長一眼,陳大雷緩緩點了點頭,隨後帶領著眾人向三道灣走去。
在眾人焦急心情的驅使下,不近的路程很快被趕完,當看到遠處被炮火炸得一片淩亂的山岡,陳大雷心中一直存有的那點幻想也為之破滅。
慢步登上山岡,陳大雷呆呆望著戰場。山野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具具新四軍戰士的屍體,戰壕在炮火的轟擊下早已經蕩然無存。
一把揪下軍帽,滿眼含淚地望著這原本該是一群活蹦亂跳的戰士們。陳大雷的心頭仿佛被刺刀不斷地切割一般,傳來陣陣疼痛。山頂,山風吹動他帶血的頭發,發出一陣陣悲鳴,仿佛也在感歎這早逝的生命。
身邊,一個戰士哽咽著走過來說道:“司令員,我們全部搜尋過了,沒找到生還者。”
雖然結果早就預料到了,可是當被證實的那一刻,仍然讓陳大雷不由得一呆,在沉默了好一會後,他不甘心地追問道:“二雷呢,他的那把狙擊槍呢?”
“報,報告司令員,敵人的炮火太猛了,他,他們有的人已經被炸得七零八落,都分不清個數,根,根本分辨不出哪個是二雷啊。”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悲痛,戰士慟哭著說道。
“掩埋屍首吧,就把他們埋在戰壕裏,埋在一塊!”拚命抑製住抽噎,陳大雷緩緩地建議道。
沒人對陳大雷的建議提出異議,他們本就是兄弟,生死同穴本是應該。在眾人七手八腳的忙碌下,原本空曠的山岡頂上,赫然多出一座巨大的墳塋。
看著眼前這座新墳,陳大雷掏出僅有的幾根香煙,小心點燃,輕輕地插進泥土中,在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後,才戀戀不舍地帶著戰士們向山下走去。
狹窄的山道上,陳大雷與戰士艱難地踏步前行。旁邊陡峭的懸崖仿佛刀切一般憑空矗立在那裏。
走著走著,前麵石徑上忽然出現一攤血。陳大雷垂首觀看,發現這是一攤尚未凝固的鮮血……就在這時,空中掉下一滴冰涼的水滴,正砸在陳大雷耳朵上。陳大雷伸手一抹,失聲喊道:“血!”
聽到他的喊聲,眾人抬頭看去,立刻看見在山崖中間生長出一團黑糊糊的草藤灌木。雖然其他人都沒看見,但陳大雷卻發瘋般大叫著:“有人活著,肯定是陳二雷!二雷還活著嗬!”
眾人毫不遲疑地順著山藤向上爬去,很快,發現在懸崖中間的一個窪陷裏,順溜懷抱那枝狙擊步槍昏迷在那,在他身上藤索緊緊地捆在腰間,將他整個人吊在半空中,身上的創口處,鮮血正一滴滴下落……
戰士們七手八腳、小心翼翼地解下順溜,再托著、拽著,拉著、捧著終於把他從絕壁上弄到平地。
看著躺在地上的順溜,陳大雷扯掉纏繞在順溜身上的藤蔓,激動地唿喚道:“二雷,二雷!”
可是,地上的順溜麵色如土,一動不動。看著眼前這一切,所有人一下子明白了這前後之間所發生的事情。
為了完成交待的任務,順溜在戰友們全部陣亡後,把自己吊在這極險極絕處,沒吃沒喝、獨自堅守著狙擊敵人!
陳大雷自問從軍二十年來,卻從沒見過這樣瘋狂的戰士,從沒見過這樣瘋狂的戰士所進行的這樣瘋狂的戰鬥!
順溜啊順溜,太不可思議了,他頑強得像狼像野草,就是不像人啊!這種兵,千古難覓……
在眾人的幫助下,順溜被安置在用枝蔓做成的擔架上,陳大雷和戰士抬著匆匆前進。
“動作快!二雷失血太多了!”眼見不斷順著擔架流淌下來的鮮血,陳大雷焦急地催促道。
“司令員,前麵是南各莊,要不,我們先把順溜安置在那裏吧。”抬頭看了一眼前方山坳裏的村子,三營長建議道。
“那還猶豫什麼,現在就去。”陳大雷一把抬起擔架,大步向前走去。
莊口,維持會長老宋正忙碌著今年的補給任務,揉著發酸的腰抬眼望去,立刻發現陳大雷等人正急匆匆地向他走來。
“老宋,快!……分區太遠,來不及了,趕緊找個地方,救我這個兄弟!”見老宋坐在莊口,陳大雷隔老遠氣喘籲籲大叫道。
聽到喊聲,老宋利落的跳下磨盤,大聲說道:“快跟我來,抬我屋裏去。”說著,帶領眾人將順溜抬入自家。
院中,荷花正蹲在井臺上洗衣,當她吃驚的看著擔架上渾身傷血的順溜,立刻顫叫道:“順溜哥?四叔,這不是順溜哥嗎,他怎麼了?!”
擺手製止了荷花的詢問,老宋急忙吩咐道:“丫頭,趕緊燒水!”
堂屋內,順溜被小心的安置在木**,傷口此刻已經不滴血了,但麵色卻變的青白灰暗,見此情景,陳大雷焦急的大喊道:“衛生員!衛生員!你他媽死哪去了?”
聽到喊聲,衛生員匆忙跑了進來,見對方進來,陳大雷立刻吩咐道:“陳二雷交給你了,趕緊救他。聽著,你一定要把他救過來-- 這是命令!”
衛生員奔到床前,小心翼翼的解開順溜的軍裝,赫然入目的是那已經幹涸的血跡和遍布在全身上下的創口以及大塊青紫淤血。
輕輕的把手放在順溜的鼻子前探了探,又貼到順溜胸口傾聽了一會,再扒開他眼皮看看,衛生員難過的報告道:“司令員,二雷同誌已經犧牲了。”
陳大雷不敢相信的失聲大吼道:“不可能!一路上他都有氣,還滴著血呢。”
衛生員低聲解釋道:“他失血太多了,心髒已經停止跳動了。”
頓時,屋裏人全都陷入一片悲哀之中。陳大雷掉過頭,死盯著僵硬的順溜,眼眶中瞬間充盈起淚水。雖然他自問見慣了生死,但是當聽到順溜犧牲的消息,他心裏卻仍然感到刀割般難受。
“水來了!”荷花清脆的喊聲打破了屋裏的沉寂,當她焦急的端著水走入堂屋時,卻發現大家麵色含悲的看著她,眼見此景,荷花似乎明白了,她放下水,含淚看著**僵硬不動的順溜。慢慢上前,顫聲唿喚道:“順溜哥……順溜哥!……”
順溜毫無反應的一動不動,荷花卻仍然執拗的抓住順溜手,低聲唿喚著:“順溜哥!……順溜哥!……”
老宋不忍的走上前拉著荷花。低聲說道:“丫頭……去拿床被單來吧,給他蓋上,他……已經走了。”
看著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的順溜,感受著他手上逐漸冰冷的體溫,荷花哽咽轉過身去,但是就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卻忽然大叫道:“四叔,順溜哥沒死,他剛才動了一下。他還活著!”
聽到她的話,所有人都急忙走過來觀瞧,“丫頭,你看清沒?他可是一動沒動啊!”
荷花焦急的大喊道:“順溜動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指頭衝我動了一下。”
陳大雷猛迴身,緊盯榻上的順溜,衛生員則再次撲到順溜麵前,伏於他胸膛傾聽,失聲喜叫道:“有心跳了,有心跳了!司令員,二雷活過來了!”
陳大雷激動的命令道:“快快!你必須想盡一切辦法,一定要把二雷救過來。”
衛生員急忙打開藥箱,取出藥盒裏僅有的兩支針劑,猶豫的向陳大雷報告道:“司令員,全分區隻有這兩支強心劑。我領它來時,軍區後勤部長向我下過命令,說這兩支藥要留著保障分區領導。”
“保障什麼,殺我的人還沒下生呢,我現在命令你,把這兩支都給他用,快!”不耐煩地對衛生員一擺手,陳大雷焦急的命令道。
聽到命令,衛生員猶豫了一下,迅速掏出注射針,抽出強心劑,注射到順溜臂上。
隨著藥水的注入,稍頃,全身僵硬的順溜,胸口開始逐漸起伏,隨之慢慢恢複唿吸,眼睛在滾動了兩下後緩緩張開,口中喃喃的唿喊道:“司令員?”
陳大雷趕緊應道:“是我。我在這。”
順溜吃力地詢問道:“你們抄了鬼子的後路了?”
陳大雷抑製著內心的悲痛,小心安慰道:“嗯,嗯,你放心休息。”
順溜轉動目光,不放心的四下張望著:“我槍呢?”
陳大雷示意身邊的戰士抬起手中的槍,在順溜眼前晃了晃,“在!”
一直懸在心裏的事終於徹底放下,看到自己的槍完好無損地出現在眼前,順溜長出了口氣,再度昏睡過去。
陳大雷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微笑著走出門,對站在門邊的荷花誇獎道:“荷花,虧你!你一喊,嘿嘿,真把陳二雷喊醒了!”
聽到陳大雷的誇獎,荷花麵色一紅,羞怯的背過身去。
眼見荷花一副赧然的表情,陳大雷笑著步入院子,忽然煙癮大作。連忙掏向口袋,可惜煙早在戰鬥時就已經抽完了,見陳大雷焦急的樣子,剛剛趕到的文書匆匆走來,從包裏掏出兩盒老刀煙遞了過去。陳大雷接過煙,慷慨地把一盒煙拍到老宋掌中,隨後撕開另一盒,貪婪的吸起來。
一口氣抽下大半截,陳大雷才緩過神來,問文書:“包裏有票子沒?”
“有。”文書拉開皮包抽出一疊鈔票遞過來,陳大雷接過,數也沒數的一把塞給老宋。“拿著。”
老宋連忙推辭道:“陳司令你這是幹嘛,拿咱當外人?有事說事唄,我給你辦!”
但陳大雷硬是把票子塞到老宋口袋裏,以命令的口吻說道:“老宋你聽我說,你屋裏那人是我兄弟,更是個英雄。我就把他擱你這養傷了。”
老宋點頭道:“這個好說,我一定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
陳大雷繼續吩咐道:“還有,你給我買十隻雞來,就養你院裏。隔天就給他殺一隻吃。二十天吃下來,新胳膊新腿都能長出來,我兄弟肯定好了!”
老宋笑著答應:“成啊。不瞞你說,治療刀棒槍傷,我還真有些獨門偏方呢!你把那小子擱我這,擱對了。”
就在兩人聊天時,一旁站著的文書無意間望向井臺處的荷花,那俏麗的麵孔頓時使他雙眼生光。
安頓好順溜,陳大雷帶著眾人迅速返迴駐地,戰鬥結束後的總結,永遠被戰鬥來的更加重要,更何況,經曆了這生死一戰之後,很多事情恐怕都需要從頭做起,看了看身後稀稀拉拉的隊伍,陳大雷不禁長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