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為何而戰(zhàn)
尖嗓子長官眉毛倒豎，眼睛噴火，好像要用正義無比的目光把老屌剝得一絲不掛，老屌從沒經(jīng)曆過這樣的過場，兩腿兒還真的被尖嗓子長官唬得簌簌發(fā)抖。
“別的兵連褲子都沒的穿了，你還穿著軍官的大衣，你叫什麼，什麼軍銜？”
“報告長官，俺叫老屌，是第十四軍三〇七團整編四連連長！”
一百多個俘虜立刻竊竊私語起來，他們很多人都知道這個傳說中的英雄連長。聽說這連長南征北戰(zhàn)，軍功無數(shù)，而且對弟兄們很好，還為此拳打過憲兵隊的王八蛋。尖嗓子長官顯然不知道老屌的影響力，仍然在指著他說：
“你這是什麼名字？！敢隱瞞真實姓名？”
“沒有沒有！大家都知道的，俺就是這個名字！”老屌一邊慌張地擺手，一邊四處找認識的戰(zhàn)友，可是除了腳底下這個楊北萬，其他的都不認識。其他的戰(zhàn)士見他作難，曉得他的都紛紛點頭表示認可。尖嗓子長官覺得沒必要糾纏這個問題，繼續(xù)問道：
“你有沒有欺壓過老百姓？有沒有欺壓過你的士兵？有沒有虐待過解放軍戰(zhàn)士？說！”
“俺沒有！從來沒有！俺家在河南農(nóng)村，也是窮苦人出身，當(dāng)年打日本的時候沒辦法才參的軍，家裏隻剩下女人和娃。俺已經(jīng)離開家裏十年了，中國都跑遍了，軍隊都不讓俺迴去。俺對戰(zhàn)士們象兄弟一樣。大家都想的一個樣，仗打完了早點迴家。要是早知道解放軍為俺們窮人打仗，關(guān)照俺們的家裏，俺早就帶著他們過來了�！崩蠈诺讱馐愕恼f了一大通，本來麼！俺也是這麼想的，老屌心裏給自己打氣說。
俘虜們們紛紛點頭，附和說是。尖嗓子長官發(fā)現(xiàn)拎老屌出來批判，並沒有起到刺激民憤的效果，正在心裏掰著算盤琢磨辦法，但是聽到老屌後麵的話感到這小子還算懂事，因此還算舒坦。老屌看上去雖然身經(jīng)百戰(zhàn)，卻並沒有什麼臭官架子，佝僂著個腰桿子像是中了風(fēng)的老狗，毫無軍官的做派。他也不評論當(dāng)年老屌參軍的動機，因為那個時候他自己還在陝北穿著開襠褲那！尖嗓子長官腦瓜一轉(zhuǎn)計上心來，他決定利用老屌的例子來教育這幫俘虜。
“嗯，你先坐下。國民黨反動派連你們的軍官都騙了，其實原因就在於他也是窮人！他是老兵了，為了打鬼子出生入死，可是蔣介石還要派他來打內(nèi)戰(zhàn)，根本不管他家裏如何盼著他迴去。我可以肯定，這些年你的家裏日子一定不好過，黃泛區(qū)瘟疫流行，病死、餓死的人好幾百萬，可這都要拜蔣介石所賜！他為了保存實力，不敢和鬼子正麵交火，一退再退，但他卻敢讓湯恩伯炸開花園口大壩，滔滔黃河**，可是鬼子沒被衝到，卻讓整個中原人民遭受了滅頂之災(zāi)！他們沒死在鬼子槍下，卻死在他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反動派手上！如果那裏有蔣介石的親人，如果那裏有反動派大官僚的親人，他怎麼會下這樣的命令？還不是根本不稀罕咱們窮人的命！”
尖嗓子長官一番感慨陳詞，把這些家家都是窮苦人的俘虜們說的眼眶濕濕，心頭酸酸。有幾個象老屌這樣的河南兄弟，也不知家裏死活的，聽到尖嗓子長官說到這裏，再也憋不住，“哇”的一聲就大哭出來。俘虜們個個緊繃的神經(jīng)被這一逗，也都咧著大嘴聲淚俱下。老屌念及家裏雖然有了解放軍的照顧，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挺過了這麼多年的苦日子，心裏原本就難受，自己早沒了當(dāng)年英雄的霸氣和鋼挺，看到大家都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樣，楊北萬更是哭得拿頭梆梆地撞地，自己再也把持不住，縮起肩膀低聲啜泣起來。
尖嗓子長官對這個效果非常滿意。他拿起冒著熱氣的水杯咂了一口，緩緩的坐下，衝著另外一個軍官抬了抬下巴，那人會意，站起來操著東北話說道：
“弟兄們那！大家醒一醒吧！不把國民黨反動派打倒，咱們窮人啥時候才能熬出個頭呀？不瞞諸位弟兄，我原來就是國民黨，我家是遼寧農(nóng)村的，我在東北為蔣介石賣過命，我們在前線玩命打解放軍，可是廖耀湘那個王八羔子卻燒了我老家，殺了我那瞎眼的爹。直到解放軍俘虜了我，我才知道有這迴事。弟兄們那，咱們以前不懂，現(xiàn)在明白了，隻有跟著共產(chǎn)黨，才有咱窮苦人翻身的日子啊，隻有擁護毛主席，才能安安生生地迴家過日子��！”
這位長官聲淚俱下，說得一眾俘虜更是痛不欲生。新兵們牽腸掛肚，玩命地想家；老兵們痛心疾首，悔不該上錯了船。這時，尖嗓子長官說道：
“大家都別難過了，從現(xiàn)在起，咱們都是窮苦一家人。你們要是願意，就參加咱們解放軍，打倒蔣介石個***，擁護共產(chǎn)黨毛主席成立我們窮人的新中國，徹底消滅地主官僚和資本家們對勞苦大眾的剝削和壓榨。你們要是不願意，就迴家去種地，部隊會發(fā)路費和證明給你們。如果你家鄉(xiāng)解放了，看看你家是不是比以前過得好了！你們都餓了好久了，先吃點東西再說�！�
尖嗓子長官一招手，兩個小車就推了過來，係著圍裙的炊事員一把掀開厚厚的棉被，白花花、熱騰騰的饅頭和包子壘得象小山一樣，差點饞掉這幫國軍餓鬼的大牙，一個個眼兒都直了。大家排著隊領(lǐng)到兩個包子和一個跟步兵地雷差不多大的饅頭，放開腮幫子就大啃起來，一邊啃一邊流淚。有幾個吃的猛了，被噎得伸著脖子直翻白眼，共軍戰(zhàn)士早有準(zhǔn)備，忙端過去幾碗水給灌下。
老屌兩手叉著包子和饅頭也攮了個夠。他對很多事兒還掂出個斤兩輕重，但是有一點非常明白：這場仗，國軍不可能打過這死抱成團兒的共產(chǎn)黨解放軍！
兩天的思想教育和政治鼓動，讓國軍俘虜們重新認識了共產(chǎn)黨和解放軍。老屌知道了掛在牆上的那兩位就是毛澤東主席和朱德總司令。他看到解放軍部隊確實和國軍部隊有很大不同：解放軍的紀(jì)律象鋼鐵一樣，說幹啥毫不含糊！他們總是熱情高漲，每天幹活都唱著不同的歌，挖戰(zhàn)壕運裝備都是跑著前進，沒有一個人偷懶，沒有一個人抱怨，也沒有戰(zhàn)士吊兒郎當(dāng)?shù)暮鞣菫�。他驚奇的看到，每天跑來跑去的解放軍士兵臉上都掛著自然又自信的微笑，好像衝鋒打仗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一隻連隊在衝鋒之前進入出發(fā)地的時候，在旁邊摩拳擦掌有說有笑，好像不是去打仗，而是去看大戲一樣毫不在乎。不管這幫俘虜再覺得自己象孫子，卻沒有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跑過來侮辱他們，相反，很多戰(zhàn)士看他們的目光都略含淡淡的溫情和關(guān)心，偶爾還有臉長的過來套老鄉(xiāng)。當(dāng)官的雖然嚴厲，卻從不象國軍憲兵隊的孫子一樣欺負小兵。大家上下都稱同誌，都互相敬禮，而且上下吃穿真的都一個球樣！老屌對比起國軍長官的樣子，他們很多都是整天皮靴鋥亮，把小手套甩來甩去地充大頭裝二逼，官再大一點就披個裹屍布，舉起帶著白手套的爪子擺來擺去，活象村口枯樹上吊頸發(fā)呆的老鴰……
兩天之中，解放軍的文工團給他們表演了一些節(jié)目，有幾個人居然演的就是河南老家的事情。老屌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劇，看著看著就入了戲。臺上，一個家裏男人被抓去當(dāng)國民黨兵，女人沒東西養(yǎng)孩子就向地主借了高利貸，還不起了地主就拉人上門，想把女人拉到他家裏去做工。臺上留著小胡子的地主搶過女人懷裏的孩子，一把就扔出了門外。當(dāng)他又把這漂亮的女人重重按倒在地上的時候，曾經(jīng)也被地主家娃子放狗逗饞抽耳刮子欺負過的老屌早已經(jīng)淚如雨下。他竟然忘了眼前的是戲，猛地站起來，用河南土話大罵著就要掏槍幹那地主，一把抓了個空！把臺上的演員和臺下的解放軍戰(zhàn)士都嚇了一大跳。
迴過神來，老屌看到其他國軍弟兄此時都是眼淚鼻涕一大把。臺上的幾個演員都在呆呆地看著自己，自己正羞的沒處躲藏，旁邊幾個解放軍戰(zhàn)士突然高舉拳頭高聲喊道：
“打倒地主惡霸！打倒土豪劣紳！”
臺下看戲的國軍俘虜們立刻群情激憤，紛紛也站起來大聲喊著。這個架勢倒是把老屌嚇了一跳，但是很快他也加入了喊口號的行列，心裏發(fā)泄出來，感覺舒坦多了。大家繼續(xù)跟著解放軍戰(zhàn)士喊道：
“打倒國民黨反動派！解放全中國！”
老屌沒有跟著大家喊這句口號，他還是有點不忍心。
大多數(shù)被俘的國軍戰(zhàn)士――尤其是楊北萬這樣的新兵――都咬牙切齒的參加了解放軍，恨不得明天就上戰(zhàn)場和蔣介石新帳老帳一起算。老屌和很多老兵雖然心裏有些疙瘩，但是已經(jīng)知道共產(chǎn)黨真的是為窮人打天下的隊伍，這一點假不了。自己為國民黨當(dāng)了十年兵，出生入死，鬼門關(guān)上幾出幾入，可是仍然是一個中尉連長，沒什麼油水，連家都不讓迴去。有背景的官兒沒什麼戰(zhàn)功也噌噌地往上竄，曾經(jīng)關(guān)照自己的長官全都戰(zhàn)死了，在後方根本沒有人把自己這個河南鄉(xiāng)巴佬當(dāng)迴事。那些軍校畢業(yè)的小白臉們，球事兒不懂卻鼻孔朝天，校門出來就是上尉。打鬼子的時候他們在後方吃喝享福玩女人，收編投降日軍的時候卻跑在前麵好處撈盡，還讓你靠邊站崗布置城防，也難怪自己的手下心裏難受，胡作非為。
他想起十年前黃河邊上撤退那一幕。麻子團長當(dāng)時那麼說，現(xiàn)在看來是為了穩(wěn)定大家的軍心，他的心裏肯定也恨死了蔣老頭子。日你媽的為了保住你的江山寶座，就挖開黃河害死幾百萬的中原老百姓？日軍為了擋住國軍的反攻也沒有炸開長江大堤��！想來想去，他老蔣的確是不太把老百姓當(dāng)迴事。半壁江山都丟了，你的女人還整天穿著皮大衣吃香的喝辣的，還你媽弄一架叫什麼“美齡號”的小飛機飛來飛去，哪管過我們窮人家的死活那？
再想到困守常德那半個月，整個城市軍民一心誓死血戰(zhàn)。人都快死光了，老蔣手下的部隊就是過不來，自己不舍的把他的王牌主力軍填過來，也不能做到把其他派係的軍隊快點靠過來，隻給餘程萬師長留下一句“與常德共存亡！”了事。彈盡糧絕的時候，餘程萬師長帶著十幾個人撤離了常德，他老蔣還派人去把餘師長抓起來，說是“擅自撤離！軍法處置！”活下來的57師弟兄們大多也沒有什麼好下場。一迴想起來，老屌對這事兒就恨得牙根癢癢……
解放軍戰(zhàn)士給楊北萬帶來了好消息，他的三個哥哥都還健在，跟著部隊正準(zhǔn)備上去打援，隻有一個背麻袋壘工事的時候用力過猛，腰桿負了傷。楊北萬聞訊，高興的在受管教的俘虜營裏喊了個遍，一時飯量大增，總扒拉老屌碗裏的米飯。
老屌此時心裏極其矛盾。晚上他趁大家睡著了，悄悄拿出這些年的軍功章來看，愛惜的拿起這個，又看看那個。冰冷紮手的軍功章已被磨得發(fā)光，每一塊章都飽含著鮮血、眼淚和無數(shù)弟兄的生命，難道它們就這樣失去意義？老屌覺得甚是心酸。他不稀罕自己時不時成為英雄的榮譽感，也不留戀自己戰(zhàn)功赫赫的軍人尊嚴；隻是覺得過去十年，那麼多弟兄出生入死一下子失去了原來的意義，弟兄們成了白白送命的死鬼！老屌心裏空落落的。他們?yōu)楹味鴳?zhàn)？自己又為何而戰(zhàn)？自己現(xiàn)在又為何而戰(zhàn)？——為了打倒蔣介石？為了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為了成立窮人自己的新中國？
不，為了迴家！
想到這裏，老屌給自己找了一個痛快的理由，仗打不完，家是迴不去的，這個樣子迴去了心裏也不踏實，誰知道明天又會摻乎進什麼新的戰(zhàn)爭裏來？幹脆就打迴家去！打到?jīng)]有仗打，這天下不就太平了麼？
再說，現(xiàn)在看來國軍根本不是共產(chǎn)黨解放軍的對手。國軍士兵的戰(zhàn)鬥力就不消說了，他們已是凍得餓得人心渙散不堪一擊了，縱是國軍鋼鐵家夥再多也是無濟於事，最終還是被共產(chǎn)黨解放軍包了餃子，而且餃子餡可都是黨國的主力部隊。這還罷了，最讓老屌瞠目結(jié)舌的是那成千上萬的農(nóng)民運糧大軍，他們推著各式車輛，拉著各類畜生，敲鑼打鼓的前來援助解放軍，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源源不斷地從後方來到前線。裏麵拉車扛活的什麼人都有：體壯如牛的棒後生子，胸脯飽滿的大老娘們，開襠褲還沒縫上的牛娃，甚至還有七老八十的小腳老太，跨著小筐踩著碎步竟也健步如飛！
他們?yōu)樯蹲右@樣做？他們?yōu)楹我獡胶醯竭@躲之唯恐不及的戰(zhàn)爭裏來？
為了有家！
老屌終於把自己的困惑和眼前的現(xiàn)象，用粗陋的邏輯串連在一起，心中頓時豁然開朗。不都是為了家麼？他們相信共產(chǎn)黨可以打下天下，讓天下從此太平，保護自己的家，讓大家可以耕田種地娶妻生子團團圓圓養(yǎng)家糊口！象自己這個屌樣，東跑西顛打了十年糊塗仗，卻連個家都顧不了，女人孩子和自己彼此的死活都不知道，那打仗還有個球勁哩？俺替國民黨打仗，誰又替俺照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