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了。
老屌他們都換上老百姓的衣服,帶上手槍和手雷,躲過城頭上掃來掃去的鬼子探照燈,從城邊找到個一個飛機炸開的缺口,一個接一個跳了進去。整個武漢鬼子在施行燈火管製,大部分城區漆黑一片,個別的地方仍然火光衝天。鬼子的巡邏小隊時而舉著火把從街道上跑過,他們尖利的喊叫聲在城裏四處迴蕩,讓大家心裏緊繃繃地難受。各家各戶都窗戶緊閉,不知裏麵的人是死是活。老屌帶大家摸近城南原來的部隊集合地,找了個四通八達的院子,爬上房頂往大街上看去。
街道上點著一圈火把,大概一個營的鬼子正在整齊地走過廣場,他們把馬靴摔得山響,步槍上的刺刀映著火光,發著森森的寒光。路的另外一邊擁擠著幾百個國軍的戰俘,鬼子架著機槍圍成半圓,一群狼狗在嗷嗷地嚎叫著。兩個騎著大馬的鬼子軍官耀武揚威地蹩到戰俘麵前,嘰裏咕嚕地說著什麼,旁邊有一個人看來是翻譯,說的什麼也聽不清。隻見幾百個戰俘自動分成了兩撥,兩百多人走到了另外一邊,還有一百多人沒有動,安靜了一會兒,馬上的一個鬼子揮了一下手,幾挺機槍突然開始掃射,一條條火舌砸向那一百多個戰士,有的人想往前衝,很快也被打倒了,槍口的火焰蓋過了火把的亮光,刺得老屌他們心都揪成了一團。一百多個不屈的戰士眨眼之間就被割麥子一樣地打倒,幾個鬼子走上前去檢查著,看到沒斷氣的就補一槍,一個裝死的士兵跳起來,發瘋一樣地衝向外邊,一邊跑一邊高喊著救命,幾個鬼子不慌不忙地端平步槍,一個齊射,沉重的步槍子彈把戰士扯得飛了起來,高高地從地上彈起,然後重重地摔在青石磚上。兩條狼狗跑過去聞了半天又跑迴去,鬼子們若無其事地繼續殺人。老屌看在眼裏恨在心裏,同時感到極度的害怕,他從來沒有見過小鬼子在眼皮底下這樣殺人,機槍和狼狗的聲音在夜空裏是如此可怕,老屌的手都嚇得發起抖來。
“屌哥!你看那邊!”
陳偉突然推了推老屌,順著陳偉指的方向看去,在廣場的一角,黑壓壓地堆著高高的一疊屍體,大概足有好幾百人,幾個鬼子正在往上澆著汽油,還有一些人正在把馬車上的屍體不斷地扔在人堆上。火焰突地跳了起來,像是點燃了一座油庫一樣,高高的屍堆燒得劈劈啪啪作響,火焰是血紅的顏色,翻滾著黑煙卷向夜空。一股濃烈的汽油和人肉的味道吹進老屌的鼻子,讓老屌感到一陣反胃,忙低下頭喘了幾口氣。
“屌哥,等後半夜再動吧?”
陳偉問道,老屌看了看四周,點了點頭,讓大家隱蔽好,陳偉,你先去仔細找找周圍有沒有弟兄們。”
陳偉點了點頭,一眨眼就消失在黑暗裏。
老屌和大家躲在屋子裏,外麵時而傳來零星的槍聲,偶爾發出的女人尖叫聲,狼狗兇惡的狂吠聲,鬼子的獰笑聲,交織成了一曲恐怖的夜歌。大家都一言不發地低頭沉思。黑暗裏,老屌看不清戰士們的眼神,但是他知道,他們的眼睛裏會和自己一樣充滿不同於戰場上的恐懼,今夜的月亮很亮,可是在這明亮的月光下麵,是一座死去的城市,惡魔正在肆虐,百姓正在哭泣,冤魂無數,厲鬼成群。
“砰!”
一聲槍響突然把昏昏欲睡的戰士們吵醒。
老屌陡然清醒過來,趴在牆邊往外看去,幾個國軍戰士正在一邊開槍一邊跑著,後麵十幾個鬼子嚎叫著在追趕,一個戰士被打中,摔倒在牆頭下麵,剩下的幾個人三拐兩拐,竟然進了院子,頭也不抬地就鑽進了上房。院子很大,裏麵又橫著幾個花壇,因此他們並沒有看到在牆角黑暗裏隱藏的老屌他們。老屌他們還沒來得及轉移地方,一個鬼子就已經喊叫著跳了進來,大家忙把頭低在花壇下麵,趕緊掏出手槍來。十幾個鬼子紛紛跟進了院子,房子裏的戰士開始朝外放槍,鬼子們忙躲在隱蔽物後麵還擊。一個鬼子躲到了離大薛很近的一顆樹下麵,大薛見鬼子們都忙著朝房間裏開槍,一步跨過去,一手捂嘴,一手把匕首猛地捅進了鬼子的肋骨,大刀把再一轉,然後慢慢地把鬼子放在地上。老屌和其他人也悄悄摸到了鬼子們身後。老屌打了兩個手勢,六個人紛紛立起身來,不緊不慢地用手槍幹著屁股向後的鬼子,鬼子根本沒搞明白怎麼迴事就都掛了。屋裏的人聽到手槍響,探出頭來看,才知道是自己人幫了忙。
“沒事了,自己人,都出來吧。”老屌輕聲喊道。
三個人從房間裏跳出來,個個都血紅著眼睛,臉黑的像是鍋底,剛才可能已經準備壯烈了,這時候仍然心有餘悸地東張西望。
救下的三個戰士是奉命摧毀後城工事的工兵,他們兩個排的弟兄昨天剛炸完一座後城的混凝土工事,沒想到鬼子來得這麼快,一個連隊的鬼子一個衝鋒包圍,弟兄們眨眼就剩四個了,他們沒頭蒼蠅似的亂逃亂撞跑了一天,要不是恰好碰到老屌他們,估計剛才就拉手榴彈了。經詢問他們並不知道307團的動向,但是卻知道在城西邊還有幾百個弟兄在炸毀的廢墟裏打遊擊,天天有弟兄被鬼子從那邊抬出來。昨天晚上還聽見槍在亂響,本來這四個人就是奔那邊去,路上又撞見鬼子,被攆得沒處躲了才鑽到這邊。
三個工兵知道了老屌他們的意圖,願意和大家一路去尋找更多的弟兄。陳偉已經迴來,驗證了工兵剛才說的消息,西邊的確還有很多弟兄在繼續打遊記,而且是有係統指揮的運動防守,今天他們被鬼子圍在幾棟樓房裏,幾乎已經彈盡糧絕,但是還沒有投降。鬼子一往裏衝,裏麵就扔出無數手榴彈來,現在鬼子圍而不打,正在外邊喊話。
“有沒有團長的消息?“老屌忙問。
“不確切,有一個百姓講領頭的是幾個官,上午他們想突圍,幾百人四麵八方地衝出來,一個當官的衝在前麵,當場就被打死了。鬼子人不多,但是堵截的火力太猛,昨天又開來了幾輛坦克,弟兄們死了不少人,都退迴去了。如果團長還活著,有可能是在那邊。”
“離這邊有多遠?”
“我們過去得個把小時吧,如果碰上鬼子就不好說了。”
“可再過兩三個鍾頭天就亮了……”
老屌喃喃自語著,武漢的情況比自己想象的要複雜的多了,才半個月時間,整個城市就變的麵目全非,原來自己走過的街道竟然已經認不出來,很多街道布滿磚石瓦礫和屍體,根本沒辦法快走。眼前這十個人根本不敢和任何一隻鬼子分隊戀戰,槍聲一響就會被鬼子像攆兔子一樣打跑,可萬一麻子團長真的在包圍圈裏,千方百計也要和他們接上頭啊,俗話說夜長夢多,可是老屌此時恨不得天下老公雞都死絕,老天幹脆就不要放亮,這樣黑糊糊地說不定還好辦事哩。
“屌哥,用老辦法試試?”陳偉仿佛看透了老屌的心思,指著地上的鬼子說。
老屌愣了一下,略微數了數,地上剛才被打死的鬼子一共十個,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這不是白揀的機會嗎?鬼子的槍和膏藥旗還在地上扔著那,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心想自己真是白跟楊楊連長混了一場。
天快亮的時候,守衛在醫院大樓外的一個排的鬼子仍然向樓裏麵喊著話,其他鬼子都退到旁邊的民房裏做夢去了。今天大樓裏麵這兩百來號人骨頭夠硬,快趕上四行倉庫了,任一個營的軍隊怎麼打怎麼炸就是不投降,每衝一次都要死十幾個日本兵,都要抬下去一個喜歡舉著軍刀的官,運來的兩挺小鋼炮已經把大樓炸得更像是馬蜂窩,鋼筋外露搖搖欲墜,五層樓打掉了上麵兩層,變成了三層東洋樓,這麼頻繁的炮火下不應該有什麼活物了,可還是進不去,房子是石頭的也沒法子用火燒,坦克的口徑不夠,炮彈打在牆上隻能挖個坑。兩天下來小鬼子頗為頭痛,隻能牢牢地圍住,等炮兵拉過來山炮來再去對付,也或許再圍兩天他們就不攻自破了。喊話的漢奸已經被樓裏的狙擊手幹掉了兩個,現在喊話的是個五音不全的鬼子,正在照著一張紙念著。
“你們地……抵抗地……不要……了,皇軍優待……俘虜……地,否則明天……大炮地……幹活了……你們中國人講話,好漢不吃……眼前龜……地。”
樓裏傳來一陣哄堂大笑,有人應到:
“誰說的,我們東北人最喜歡燉日本王八,而且專揀爬得最近的王八下鍋,你把頭露出來,讓大爺我瞅瞅你的**是不是個鱉犢子球樣,八格你媽了個牙路!!”
鬼子聽不懂,但是估計不是好話,也“八格八個”地罵著。
天亮之前冷得要死,鬼子們握槍的手被凍得冰涼,都縮在沙袋後麵喝著涼水,頭是不敢冒的,樓裏麵有兩個要命的狙擊手,兩桿破槍指那兒打那兒,兩個喊話的漢奸都是不小心露出了一個鋼盔局部,就通通被打了個十環。他們都好像夜貓子,晚上敲腦袋也不含糊,暫且瞇著吧。天皇保佑黎明快點來吧!東條保佑大炮快點來吧!
鬼子們正呲牙咧嘴地挨凍受餓,突然看到一隊友軍慢慢悠悠、無精打采地走了過來,他們用擔架抬著兩個傷兵,各人身上都鮮血淋漓的骯髒不堪,看上去象是剛叢死人堆裏爬出來一樣。擔架上的兩個一動不動,看來是不行了。見他們大大咧咧地走過來,幾個鬼子忙一邊比劃一邊大聲喊著讓他們趴下,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一聲槍響從樓裏傳來,抬擔架的一個兵立刻應聲倒地。其他人忙慌地趴到地麵上,象蛇一樣爬溜到了沙袋後麵,紛紛擠在鬼子們身邊,他們把擔架也扔到了一邊,任憑兩個傷員晾在哪裏。
鬼子熱心地問長問短,旁邊這些個鬼子大概是剛才被嚇壞了,手和嘴一個勁地哆嗦,小鬼子心想你們這幫鄉下人可真沒用,還是不是天皇同誌養下的兵?咋一槍就嚇成這個球樣?鬼子搖播郎鼓似的搖著一個人的肩膀好一會兒,此人才定下神來瞅著自己,隻見他衝自己擠出一個醜陋無比的笑容,露出一口焦黃的、沾滿牙垢的大牙,至少兩個星期沒涮的大嘴臭不可聞。鬼子正被刺激得收緊鼻孔準備閉眼,突然聽到一句不懂的中國話:
“我日你媽!”
然後肚子上涼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剛覺得疼想喊,一隻大手又卡在喉嚨上,“咯吱”一聲象掰苞米似的碎了,下麵的匕首橫著越過另一邊,免費幫他完成了一次武士的壯舉。彌留之際鬼子偏過頭去,看到十幾個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不同的是有些人是被刀抹開了脖子,鮮血象打了氣一樣狂噴出來。一個機靈的鬼子一把攥住了紮過來的刀刃,剛想放聲大叫,一個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咯吱窩下麵,另一拳重重砸在後背,肺當時就像被汽車壓爆的足球一樣炸開,眼前一黑就斷了氣。
見老屌他們得手,擔架上的趙科峰猛地跳了起來,揮舞著一件國軍製服就往大樓裏麵跑,樓上的人沒有開槍,很快科峰就鑽了進去。老屌帶領大家迅速脫去鬼子衣服,把他們的機槍和彈藥收集起來。大薛和江濤跑過去把弄那兩門小鋼炮,亞強、陳偉和幾個工兵則撲向了路邊的兩輛坦克。過了不一會兒,樓裏的弟兄們成群地下了樓向外跑去。旁邊陣地上的鬼子發現了這邊的情況,剛想過來看看怎麼迴事,一顆炮彈平著就飛了過來,把領頭的鬼子軍官炸得四分五裂。其他鬼子正忙著找掩護,一串黑不溜秋的手榴彈就扔過來,嚇得幾十個睡眼惺忪的鬼子滿大街亂跑。鬼子的坦克兵被炮聲從夢中驚醒,打開王八蓋子剛把頭伸出來,被從天而降的一個槍托砸了個滿堂紅,然後懷裏又落下兩個冰涼的物件,拔開血糊的眼皮一看,是兩顆冒著煙的手榴彈。
兩聲悶響之後,兩輛坦克慢慢地冒出了煙,變成了沒有蛔蟲的空殼。陳偉還不過癮,操起上麵的機槍開始掃射。大薛和江濤在旁邊嘻嘻哈哈地笑著,與另外兩個兵把小鋼炮打得興高采烈,他們準頭雖然不佳卻威懾力十足。見兩輛跋山涉水過來的坦克頃刻之間完蛋的不明不白,鬼子們有點怕了。衝過來的一群步兵被國軍戰士們暫時壓在兩邊不敢亂動。老屌一邊安排著大家撤退,一邊扯開嗓子喊著:
“誰看見307團的高團長了?一臉麻子的高團長,有誰認識他?有誰見過307團的高譽團長?”
大部分戰士搖搖頭就跑了過去,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兵突然迴應道:
“是307團的高譽團長?一臉大麻子?”
“對!對!你見過他,他在這裏嗎?”趙科峰激動地抓住他問道。
“見是見過,前天還碰過麵,可是……”
“可是什麼?說話咋半截子哩?”老屌急了。
“可是昨天晚上他自殺了?”
自殺了?!這怎麼可能?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怎麼會自殺?老屌和趙科峰怔在當地,對身邊叮當亂崩的子彈熟視無睹,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可能。
“你瞎嚼什麼球哩?這是扯淡嗎!高團長怎麼會自殺哩?”老屌眼睛瞪得溜圓,恨不得一腳扁死這個臭兵。
“大哥啊,都啥球時候了,我忽悠你幹雞毛啊,你不信問問我們營長去,營長!營長?”
一個大個子正在指揮戰士們撤退,聽到喊話,忙彎著腰跑了過來,剛站定就給老屌敬了個軍禮,一把攥住老屌的手說:
“多謝老兄!弟兄們都頂不住了!多謝!我是27師6旅8營營長王強。”
“王營長好,俺是一軍獨立二連副連長老屌,見過307團的高譽團長麼?”
王營長聞聽一愣,扭臉看了看旁邊的小個子兵,幹脆地說:
“見過,高團長昨天晚上自殺了……現在屍體還在樓裏。”
麻子團長真的自殺了?老屌頭裏嗡嗡作響,王營長後麵的話他一句也聽不見,隻見趙科峰發瘋一樣要衝進大樓,幾個戰士也攔不住。老屌心裏一急,也拔開腿趕了過去,後麵王營長仍然在喊著:
“老兄迴來,來不及了……,他在二樓左邊!”
鬼子增援部隊已經分批趕到,大樓外邊的激戰開始白熱化,樓裏麵倒是清淨了很多,在漆黑的走廊裏,老屌和趙科峰借著窗外槍炮的火光,終於找到了躺在**的團長。他靜靜地躺在那裏,戴著帽子,整齊的軍裝一絲不茍地穿在身上,一塊破爛不堪的軍旗蓋在他的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臉麻子,那剛毅的兩道眉毛,那鐵棍都難撬開的嘴角,正是曾經給自己授勳的麻子團長。
“團長!”
老屌從肺腑裏發出一聲長嚎,一頭撲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