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體恤臣下,不願落下任何痕跡,等折禦卿入宮時,皇帝隻是宣諭,將對河東用兵,戰騎必須加緊訓練補充。這是折禦卿的職司,自然敬謹遵旨。他並不知道皇帝已跟曹彬商量,要利用他的關係,爭取北漢的一員大將來歸。
北漢的這員大將,十國知名,契丹更加忌憚。他姓楊——皇帝手指殿外垂柳,就是暗示他的本姓,單名一個“業”字,世居並州太原,為北漢麟州刺史楊信的長子,從小神武,勤習武藝,熟讀三韜七略,深為劉崇喜愛,賜姓為劉,用“繼”字排行,改名繼業,是視之為子侄的表示。
劉繼業娶妻折氏。折為雲中巨族,其中最傑出的是折德扆,就是劉繼業的嶽父。折德扆的次子就是折禦卿,與劉繼業是郎舅至親,但久已不通音問,因為各為其主,有國無家。
他們至親之間的關係,曹彬頗為了解,為了顧慮折禦卿的處境為難,所以在皇帝麵前討下了這個差使。到得起更時分,月華如水,燈火如龍,天街鼎沸,傾城仕女如醉如癡在觀賞燈節之際,他輕車簡從,悄悄到了折家。
折禦卿正邀集了親友,在家開宴賞燈,聽得門子通報,急忙出迎。由於“使相”體製尊貴,賓客亦都迴避。曹彬登堂一看,盛宴猶在而賓客星散,深感歉疚。“折副使,”他說,“請貴客照常入席。今宵天子尚且與民同樂,何須迴避。”
“既如此,使相可肯屈尊同席?”
“自然,自然。容我與貴客同飲一杯。”
於是折禦卿仍舊將親友邀了出來,一一見了禮。主人奉酒,曹彬舉杯向大家致意,連幹三杯,盡了“行客拜坐客”的道理,才離席告便。
這表示有話要跟主人談,折禦卿會意,親自領著他到後園。園中一座假山,山上有座亭子,空曠清幽,是玩月的好去處,也是密談的好所在。
“使相今日如何得閑?”折禦卿故意這樣問起,“不在宣德樓上陪侍禦駕?”
“原是從那裏來。”曹彬從容笑道,“今日禦前會議,定下了北征的大計。職責所在,心不得閑,再好的花燈也引不起興味,倒不如與你來談談。”
“是!”折禦卿說,“今日奉召入宮,麵奉聖諭,整補戰騎。我亦正想跟使相來請示,數目多少,何時需用?”
“自然是越多越妙,越快越好。”曹彬忽然問道,“近日與令親可通音問?”
折禦卿知道他指的是劉繼業,兩國正要交鋒,忽然有此一問,不知用意何在?他不敢怠忽,正色答道:“我有國無家,與我那姐丈,久絕音問,使相一向知道的。”
“我是說你與令姐。”
“這——”折禦卿說,“同氣連枝,而況家姐女流,與國事無幹。河東偶爾有便人往來,家姐少不得有問安老母的書信,隻是從不涉及國家。”
“是的。”曹彬說道,“我想太夫人亦一定想念愛女,但願早日相見。”
“那自然,不過欲見無由——”
“不然!”曹彬打斷他的話說,“你何不勸使令親棄暗投明?此番北征,與以往不同,聖意誌在必得。令親是罕見的良將,雖在北漢,而為契丹所畏忌,將來正好創一番青史名標的大事業,何苦為不仁不義不孝的劉繼元所葬送,落個玉石俱焚,太可惜了!”
“是,是!”折禦卿連連點頭,“我亦久有此心。隻是我那姐丈,總覺得世受劉氏之恩,背之不祥,常說‘士為知己者死’! ”
“此言差矣!太史公的話,誠然為千古不磨名言。但請問令親的知己何在?如果是劉鈞,猶有可說。劉繼元既於令親無恩,亦談不到重用賞識,為他而死,輕於鴻毛。”
“說得是。不過——”
“有何為難,盡請明言。”
“隻怕我信中不能說得如此透徹。這封信,萬一落入劉繼元手中,豈不成了一條反間計?”
曹彬很能體諒他的心境,為至親的安危著想,自不能不有此顧慮——他顧慮曹彬取得他這樣一封信,會有意落入劉繼元手中,引起他們君臣猜忌。殺掉了劉繼業,豈不是為大宋北征,去了一個絕大的障礙?
曹彬想是想通了,卻不便揭破他的心事,但又須去掉他的疑慮,那就隻有一個辦法,讓他自己選派親信去投這封信。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曹彬說道,“如果你有妥當可靠的人,這封信怎會落入劉繼元手中?”
這個暗示,折禦卿自然明白。他心裏的疑懼,完全消失了。“是!”他很鄭重地答道,“我遵使相之命辦理。先請到前麵小飲,我即時處理此事。”
於是曹彬重迴前廳,與折家親友歡飲閑話。酒至半酣,主人又將他請入書齋,關起房門,摒絕仆從,才將寫給劉繼業的信拿給他看。
這封家書,仍由高齡八十的折太夫人出麵,寫給愛女——劉繼業的妻子。除了敘家常以外,便是思念之詞,說她已如風中之燭,去日無多,而劉夫人亦是望六之年,白頭母女,天各一方,欲見不能,隻怕死不瞑目。
接下來一段話,就頗有關係了,說大宋天子,有道明君,“不如勸汝夫婿,棄暗投明”。
話說到這樣,曹彬自然滿意。交還書信,拱手說道:“若能勸得令親翩然來歸,公義私情,兩全其美,應該是足下平生的快事。”
“但願如使相所言。”折禦卿說,“河東往返,約需二十天工夫,若有消息,隨時奉陳使相。”
“靜候好音。今宵攪擾已多,我告辭了。”
“請稍待。”
折禦卿留住曹彬,是為了對這件事有個完整的交代,當時命人取來黃蠟,就著燭火,親自烘製成一枚蠟丸,將那封薄紙細字書寫的家信,密密固封在內,然後喚來一員家將,名叫嶽祺。
“你到太原去一趟。”折禦卿這樣囑咐,“這一趟去,關係重大,這枚蠟丸,不可落入他人手中。你可有把握?”
嶽祺是折禦卿的親信,忠誠可靠,自不待言。人亦精細幹練,一見使相在座,便知這枚蠟丸,關乎軍國大計,便不敢輕率答應。
“此去我當然格外小心,隻是北漢邊境,盤查甚嚴,這枚蠟丸送不送得到,不敢說有十分把握。”
折禦卿還未答言,曹彬卻忍不住開口了。“這話倒說得實在,可知是穩當的人。”他說,“我且問你,若是危急之時,你如何處置這枚蠟丸?”
“上啟使相,”嶽祺肅然答道,“事急時,我拿蠟丸吞入肚裏,除非殺了我,開膛破腹,不用想取得蠟丸。”
“那麼你的蠟丸又藏在何處?”
“在這裏。”嶽祺指著頭頂說,“藏在發髻當中。”
“果然如此,隻怕你當時措手不及,我倒有個計較在此。”曹彬向折禦卿說,“請取根簪子給我。”
取簪子何用?折禦卿怎麼也想不明白,不過此時亦不必深問,隻將簪子取了來,自知究竟。
當時便著人到裏麵,向折夫人要了根玉簪來。曹彬卸下襆頭,拿玉簪換下他自己所用的骨簪,就手遞了給主人。
“使相,”折禦卿不能不叩問了,“此是何意?”
“你請細看!這根簪子上,有個機關。”
折禦卿細細審察,果然發現了機關,那根一指寬、分把厚的牛角簪,周遭有條紋路,用手往外一抹,一根化成兩根。原來中間是空的,可當盒子使用。
這一下折禦卿明白了。“好精巧的物事!”他說,“若不說破,再也想不到此。”
於是重新剖開蠟丸,取出書信,折成狹狹長條,塞入半根簪子之中,將那另一半沿槽口推入,嚴絲合縫,依然是根完整的簪子。
“這樣東西好!”折禦卿大為讚賞,“早知有此物,我早就可以暢所欲言了。”他將簪子遞了給嶽祺:“取得迴信,亦是這般料理。千萬當心,這根簪子的機關,泄露不得半點。”
“我理會得。”嶽祺答道,“簪在人在,簪亡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