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罷,”獸神淡淡一笑,轉過了身子,臉上的倦容似乎又深了一些,道,“你到這裏是所為何事,是為了殺我麼?”
鬼厲搖了搖頭。
獸神倒是微微怔了一下,隨即失笑道:“想不到竟還有人不想殺我的,我倒是沒有料到。這數(shù)月來,用你們這些人類的話來說,我荼毒天下,浩劫蒼生,本是罪該萬死的人,你卻怎會不想殺我?”
鬼厲默然,看著獸神,獸神也望著他,兩個男人之間,那團火焰正靜靜燃燒,同時倒映在他們的眼眸之中。
“我應該想殺你麼?”
“不應該麼?”
沉默了很久,很久……
“或許罷,”鬼厲的臉上,忽然現(xiàn)出很複雜的神情,有那麼幾分追憶,幾分痛楚,還有幾分隱約的迷惘,麵對著這個世間最兇惡的魔頭妖孽,他卻似乎竟能完全放開了心懷,全然沒有在其他人麵前的那種漠然自閉。
“換了是在十年之前,我定然全心全意要為了天下蒼生除害,縱然知道我力有不逮,但終究也不能後退半步。可是現(xiàn)在……”
獸神盯著他,追問道:“可是?”
鬼厲臉上的迷惘之色更重,緩緩道:“我隻是突然覺得,這天下蒼生,與我又有何幹係?我畢生心願,原隻是想好好平凡過一輩子罷了,我不要學道,不要修仙,甚至連長生不老我也不想要的!
獸神臉上的神情,突然也變了,他的眼神從隱隱的譏笑變成了莊重,甚至其中竟帶了幾分與鬼厲隱隱相似的迷惘,仿佛是什麼,觸動了他深心裏的某處。
他忽然道:“那你究竟想要什麼?”
鬼厲漠然一笑,慢慢抬頭仰望上空,隻是那裏卻隻是這古老洞穴裏深沉的黑暗,沒有一絲光亮,他道:“我不知道,有時候我也曾想過,或許能夠迴到十年之前,我在大竹峰上的日子?又或許,我夢想幹脆迴到兒時,什麼都不懂的時候,隻是,”他低低苦笑一聲,道,“這中間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又怎能割舍忘卻?”
獸神沉默了片刻,道:“你後悔了麼?”
鬼厲沒有立刻迴答,過了一會,他重新看向獸神,望著火焰光芒背後那雙眼睛,搖了搖頭。
獸神冷笑一聲,道:“以你說來,你半生坎坷,傷心往事頗多,但此番我問你,你卻又不後悔,這又怎麼說?”
鬼厲道:“我半生坎坷,卻多不由我。我欲平凡度日,卻卷入佛道之爭;我欲安心修行,卻成了妖魔邪道;我願真心對人,卻不料種錯情根,待我明白了真心待我是誰的時候……”
他的臉,慢慢現(xiàn)出淒涼之色,終究也沒有再說下去,半晌之後,他才低聲道:
“後悔?我怎麼能後悔,我後悔又有什麼用……”
獸神默默看著站在那裏的那個男子,十年歲月,似乎並沒有在他容顏上刻畫出多少滄桑痕跡,隻是他站在那裏的身影,卻顯得那般疲憊。獸神甚至忍不住開始想象,那個十年之前的少年,他卻又是怎樣的一種生活。
兩個男人之間,陷入了沉默,仿佛他們都不知不覺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憶之中。
每一個人的一生,過往的往事,又有多少值得我們追憶的呢?
十年?百年?千年……
還是終究要在時光中慢慢消磨,默默逝去?
獸神默然想著,臉上的疲倦之色更重了,他的眼神,慢慢的移到那個古老洞穴的洞口方向,隔著無盡的黑暗,在遙遠地方,還有個人影孤獨佇立在那裏罷?
這樣的一生,卻又是怎樣的一生?
他忽然向鬼厲問道:“你說,活著是為了什麼?”
“活著是為了什麼?……”鬼厲低低默誦了一遍,默然半晌,抬頭道,“我不知道,隻是我這一生,仿佛都是為了別人活著的。”
獸神怔了一下,自言自語道:“為了別人而活,那我呢,我又是為了誰而活?”
鬼厲略感意外,顯然沒有想到獸神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隨即,他卻又皺了皺眉,顯然迴想起剛才自己的言辭,感覺有些意外,怎會這般說話出來。
定了定神之後,鬼厲的臉上重新迴複了平靜,似乎剛才那一瞬間閃過的軟弱,已經(jīng)消失不見,從來不曾在他身上存在過一樣。他深深看著獸神,道:“我今日來此,並非為了殺你!
獸神似乎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想著些什麼,口中淡淡地應了一句,道:“哦,那你來這裏是為了何事?”
鬼厲一指他身邊趴在地上的饕餮,道:“我是為它而來的!
獸神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而地上的饕餮卻是立刻做出了反應,登時瞪大了銅鈴般巨目,張開血盆大口,向著鬼厲這裏咆哮了一聲,並慢慢站了起來,殺氣騰騰。而三眼靈猴小灰似乎有些困惑,慢慢離開了饕餮身邊,跑迴到鬼厲腳下,抬頭看了看鬼厲,似乎對主人的話有些不解,不過片刻之後,它還是爬上了鬼厲的肩頭,隻是三隻眼睛卻不時的向饕餮那裏看去。
獸神哼了一聲,道:“這倒怪了,你來這裏不是為了殺我,卻是為了這隻饕餮?你要它做什麼?”
鬼厲淡淡道:“不是我要它,是另一個人想要它,而那個人的話,隻要不過分,我都要幫他。”
獸神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道:“你是欠人的情,是罷?”
鬼厲默然片刻,道:“我的確欠了人情,很多很多,多到我一輩子都還不了,不過這與你無關了!彼а郏C容,向前緩緩踏出了腳步。看著他的身影慢慢接近,獸神的瞳孔似微微收縮了一下。
火盆中的火焰倒映在鬼厲臉上,舞動的光影在黑暗與光明交界中顫抖,那個男人平靜地道:“我無意與你為敵,不過看來這也是難免的了!
獸神仰首發(fā)出“哈”的一聲冷笑,道:“你以為以你的道行,你能勝過我?”
鬼厲沒有說話。
也沒有停下。
低沉的腳步在空曠的空間中迴蕩,沒有風,可是不知為何,這個巨大石室中唯一的火焰突然開始擺動,光芒漸漸強烈起來。
黑暗處如幽冥,沉默而深不可測,不知道有多少惡魔妖靈,在那片黑暗中凝視著這片光亮的人們。
鬼厲向著火光之中的獸神走去。
忽地,那團火焰陡然抬升,綻放出耀眼光芒,整個的火焰體積也足足比剛才平靜燃燒的時候大了數(shù)倍之多。熊熊烈焰之中,竟似乎傳來了一聲如龍吟一般的聲音,遠遠迴蕩了出去。
隨著這聲龍吟,似乎整座巨大的石室空間竟為之顫抖起來,那龍吟之聲從低到高,從黑暗深處迴蕩傳來的迴音竟也不曾有減弱的趨勢,反而越拔越高,幾成尖利嘯聲,到了最後,已是山唿海嘯一般震耳欲聾。
鬼厲停下了腳步,因為麵前的那團烈焰已經(jīng)從火盆之中霍然騰起,擋在他的麵前,而那片熾熱的烈焰之中,隱隱的,竟似有一雙猙獰的眼眸若隱若現(xiàn),注視著他。
獸神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火光之後,但他平靜的聲音卻從火焰裏清晰的傳了出來,道:“這是南疆古老傳承的一座法陣,名喚‘玄火八兇法陣’,你若能破了他而不死,要做什麼,我也隨你了!
他的話聲方落,幾乎是在同時,一記怒吼從火焰最耀眼處迸發(fā)而出,那火焰劇烈顫抖變化,周圍五尺之內的土地盡數(shù)為之焦烈,可想而知這火盆附近的熾熱程度。
強烈的熱風從前方吹湧過來,鬼厲的衣服都為之向後飄揚,但他的臉色似乎卻不受任何影響,甚至連趴在他肩頭的猴子小灰,對著這熾炎也是三目注視,卻並無畏懼與痛苦之色。隻是,他們的神情卻是嚴肅的,任誰也知道,這隻是開始而已。
第一塊血紅色的兇神圖案,緩緩在烈焰上空現(xiàn)身出來,那猙獰的麵目與怪異的姿勢,果然與當初在焚香穀玄火壇中看到的圖案一摸一樣。鬼厲盯著那幅圖像,臉上慢慢現(xiàn)出了複雜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