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惟真沒想到，自己竟然睡著了。


    鬼魂居然也能睡著？


    但當(dāng)她睜開眼時，大樹依舊繁密，微風(fēng)習(xí)習(xí)，草葉輕響，身旁已沒了人。


    陸惟真連忙爬起來，這裏已靠近人類聚居點(diǎn)，遠(yuǎn)遠(yuǎn)的，可以望見山腳下零星幾棟房屋。但是她的視野裏，半個人影都沒有。陸惟真立刻往山下追。


    追了大概半個小時，終於望見前方山路上，一個小小的人影拐了個彎，又沒了。陸惟真用盡全力奔跑，好在又在前方山路上，看到了他，但是眼看又要拐彎。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大晴天，陸惟真總覺得看不清他的身影，隻是依稀辨認(rèn)出是他。


    她連忙攆上去，就在他又要拐彎時，下意識伸手一抓，自然是沒抓著的。眼前竟不再是山路，而是一片與店門外類似的白色的光。陸惟真跟著他，一隻腳剛跨進(jìn)白光，就感覺到一陣強(qiáng)烈的吸引力，整個人被吸了進(jìn)去。


    陸惟真愣住了。


    這是……什麼？


    是陳弦鬆腦迴路裏的……溝嗎？


    光芒於她身後泯滅，她站在一片黑暗的空間中，所有的山、樹、景都消失，陳弦鬆也不見蹤影。


    她忍不住喊道：“陳弦鬆、陳弦鬆！”


    突然，眼前的黑暗開始急速向後流動，就像是漩渦，裏頭藏著流逝的光影。那漩渦在陸惟真眼前展開，於是她得以看到一幅幅浮光掠影，而她仿佛身在其中，仿佛親曆。


    她看到剛剛那個陳弦鬆，下了山，上了早已等在山腳的父親的車。父子二人相對無言，車子駛出深山。


    他一次次的渾身浴血下山，車子一次次駛出深山。


    他在一年年長大，一年年長高。孩童的柔嫩褪去，男人的輪廓被塑造。年年歲歲，日日月月，他殺死一隻又一隻越來越厲害的妖怪，他總是在家中院子裏洗手、洗手。


    那個院子裏總是寂靜，父子相對無言，相依為命。他在大河裏，在崖壁前，在深潭裏，在父親的嚴(yán)厲管教下，不斷練習(xí)再練習(xí)，一次又一次挑戰(zhàn)人體極限。有時候，他也會望著院中一間上鎖的空屋，望上很久，少年的稚氣一年年在眼中褪去，變成某種堅(jiān)硬的東西。


    陸惟真的眼睛盯著他，一秒也沒有離開過。


    他一直非常高大、俊朗、沉默。他也會去普通人的學(xué)校上課，隻是經(jīng)常請假，學(xué)習(xí)也不太好。但這並不妨礙很多女生眼裏有他。有許多女孩子遞情書給他，他總是一言不發(fā)，也不接情書，轉(zhuǎn)身離開。


    原來，也曾有過不少人愛上他，他卻沒有愛上過任何人。


    在他十六歲那一年，父親因?yàn)槌鲩T捕殺一隻大妖，重傷去世了。那一晚，他跪在床前，父子斷續(xù)低語，陸惟真聽不清。隻是在父親闔上眼後，他伸出傷痕遍布的手，握住父親同樣的手，把頭埋下去，流下眼淚。


    他正式繼承了所有東西，光劍、縛妖索、葫蘆、木材店……他開始一個人的無聲生活。白天是木料店店主，晚上是捉妖師，修煉得更加勤奮艱苦。他不再去學(xué)校念書，除了維持生活需要掙錢，不和任何人深入來往。


    十九歲那年，他迴了趟江城師門，從旁係師叔伯家領(lǐng)了個孤兒迴來，就是林靜邊。其實(shí)林靜邊也十二了，比他小不了幾歲，但還是服服帖帖跪在他跟前敬茶，叫師父。而陳弦鬆的神色，沉穩(wěn)得就像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師父。


    陸惟真於是明白了，難怪林靜邊在他身邊，時而膽大包天，時而噤若寒蟬。他們的關(guān)係，是師徒，像父子，也像兄弟。那是這些年來，他身邊唯一親近的人。


    畫麵一轉(zhuǎn)，她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片山坡上，周圍都是綠草，天空陰沉沉的，沒有太陽，也沒有一絲風(fēng)，空氣中隱隱有讓人不安的氣息。


    她走到山坡頂上，聽到了隱隱的風(fēng)雷聲、轟鳴聲，還有光影在空氣裏閃過。她朝山的另一麵望去。


    一隻丈許高的巨獸，匍匐在地，滿身血和傷口，大口喘氣。它的身旁，倒了至少七八個異種人，還有十來個異形獸。巨獸的爪子下，還有兩個異種人，已經(jīng)被壓成了肉泥。


    陸惟真眉心一蹙：大青龍！


    等她再仔細(xì)看周圍或死或傷的異種人時，就認(rèn)出了其中的兩人。他們?nèi)ツ暌踩ケ本�，參加過處長年終述職會。隻是陸惟真向來無心仕途，也記不清人家是管哪個區(qū)的。可在眼前這個場景裏，他們卻身負(fù)重傷，極其狼狽。


    隱蔽無人高山區(qū)，巨型大青龍，異種人官員率兵對抗，卻遭受重挫。


    這裏是……這裏是……


    此時，大青龍明顯已占了上風(fēng)，可它竟一副無心戀戰(zhàn)的樣子，將撲上來的兩隻異種人再次拍飛，拖著傷軀想往山下逃，還不停迴望，像是懼怕著什麼。


    而那些活著的異種人，竟也望向同一個方向，像是盼著什麼人出現(xiàn)，但表情又很複雜，難以啟齒的樣子。


    陸惟真不由得也往那個方向望去。


    無風(fēng)，樹枝輕搖。樹林裏有沙沙輕響，分明有什麼急速而來。緊接著半空中光影一閃，有人瞬移出現(xiàn)，懸停於一棵碧綠繁茂的大樹樹冠之上，拔出了腰間光劍。


    陸惟真愣愣地望著那人的樣子。


    他看起來比第一次與她相遇時，要年輕好幾歲，也就二十二、三的樣子。下巴上，還有剛剃沒多久的青色胡渣印。肩背也還有少許少年人的單薄。但已非常高大，他已長成青年了。


    他身上明顯帶傷，肩上的黑色布料，浸濕大團(tuán)。而握劍的指尖，血正一滴滴落下。然而他的眉眼，莊嚴(yán)清正依舊。


    而那些異種人，看到他，竟齊齊露出如釋重負(fù)的表情。巨型大青龍，全身緊繃，如臨大敵。


    陸惟真忽然就明白了眼前這一幕，是何年何月、何處何地的一場戰(zhàn)役。


    三年前，終南山，法師斬龍。這應(yīng)是他的前半生中，最值得銘記的一戰(zhàn)。在遇到她之前，已經(jīng)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