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如銀,淺淺地攏在王宮的上空,那些雲(yún)母貼合的窗牖在月夜下如明鏡般反射了月亮的光輝,奕奕閃光。
長恭進房的時候,高湛已經(jīng)卸下了龍袍,換上了一襲白衣,俊美無雙的臉龐像最上等的暖玉般的瑩潤有光,秀美的薄唇泛著淡淡的笑意,全身散發(fā)出令人無法忽視的華采。
他握起了一杯香茗,唇角輕揚,似是無意地說道,“長恭,你現(xiàn)在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居然敢強搶民女?”
長恭腦中轟的一下,心裏暗暗咒罵了幾句胡編亂造的缺德人,急忙辯解道,“九叔叔,這都是別人胡說八道,我怎麼會強搶民女,不過是一場誤會。”
“真是誤會嗎?”高湛斂起了笑容,“到底是怎麼迴事?”
長恭見九叔叔臉色陰沉,心裏也不免有些忐忒不安,忙將整件事情說了一遍,又道,“我當(dāng)時隻是看不慣那些家奴,所以才想作弄她一下的。”說著她又偷偷瞥了一眼高湛,低聲道,“九叔叔,你信我說的吧?”
“你說呢?”高湛麵無表情的冷聲道。
長恭連忙又低下頭去,心裏暗叫不妙,今天九叔叔好像很生氣……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忽然聽到高湛冷冷的聲音響起。
“高長恭,你當(dāng)眾調(diào)戲女子,按律該受責(zé)罰。”
長恭一聽到責(zé)罰兩字頭都發(fā)暈了,不由啊的一聲脫口而出,卻又聽得高湛的聲音裏似乎又帶了一絲遮掩不住的調(diào)笑,“不過念在你是我的侄子,一切責(zé)罰全免。”
長恭立刻明白過來被九叔叔耍了,頓時氣惱的抬起頭來,剛想用眼神表達自己極度的不滿時,卻又一下子愣住了。
月明無翳,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光亮處,高湛茶色的眼眸仿佛染上了銀色的流光,眉目之間的溫柔如彼時夕陽流瀉,唇邊蔓延的弧度好像五月欲開的花朵,意猶未盡。
“原來如此,九叔叔,那是不是我就可以仗著是你的侄子胡作非為了?”長恭也挑眉一笑,“太好了!這樣的話,明天我就去打劫幾家商鋪,順便搶幾個好看的姑娘,誰要敢惹我我就宰了他!反正有皇上給我撐腰!”
高湛聞言輕笑出聲,隻見長恭眨了眨眼,也吃吃笑了起來,她的神情飛揚跳躍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爽,宛若初升的朝陽般光彩逼人,烏黑的眼眸像極了一泓清泉,透著晶瑩剔透的流光,像一個極快的旋流,吸走了所有來自外界的力量…這樣近的距離,他甚至能聞到她周身散發(fā)出來的淡淡香氣,從梨花的芬芳突圍出來的獨特味道,恍惚間隻有淡淡梅香縈繞徘徊,隨著夜風(fēng)一陣一陣的蕩漾進他的感官裏……讓人身陷其中,難以掙紮……仿佛讓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一切……忘記了眼前的人,是自己的——親侄子。
窗外,不知何時起了烏雲(yún),遮住了皎皎月色。
“皇上,和大人聽聞陛下昨晚食滯,不思飲食。為此特意用遼東赤梁親自做了粥糜,入宮前來進獻,現(xiàn)如今正候在殿外。”內(nèi)侍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驀的將他從恍惚中拉了迴來,他趕緊穩(wěn)了穩(wěn)心神,遲疑了一下道,“宣他進來。”
長恭聽得內(nèi)侍的話,不由微微一驚,“九叔叔,怎麼會食滯?你哪裏不舒服?讓禦醫(yī)看了嗎?”
高湛瞧見她擔(dān)心的神情,心口一暖,卻又像是壓抑著什麼淡淡道,“沒什麼大不了的,既然和士開來了,你就先退下吧。”
長恭心裏湧起了一絲困惑,九叔叔的情緒最近似乎總是難以捉摸,忽冷忽熱,於是也不再多想,站起身來告辭而去。
走出昭陽殿的時候,她正好和候在殿外的和士開打了個照麵。
不知為什麼今天見到他有些不順眼,所以在和士開朝她行了個禮後,她隻是淡淡點了點頭,麵色漠然的從他身邊走過。
在與他擦身而過的一瞬間,長恭並沒有看到此時的和士開,唇角正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皇上已經(jīng)開始喝第二碗粥糜了。
和士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眼中掠起一抹意料中的笑容。看來打點皇上身旁的內(nèi)侍的功夫沒有白費,若不是知道皇上食滯,他又怎麼能如此及時的送上解滯之物。遼東赤梁,自古以來是五穀中佼佼者,三國時魏武帝曹操更是以此為禦粥,用來解滯開胃是最合適不過。
“和士開,沒想到你的廚藝也如此高超。”高湛放下了手中的瓷勺,平靜冷漠的茶眸中流露出淡淡的讚許之色。
“迴皇上,臣自幼酷愛美食,曾經(jīng)悉心研讀過何曾的《食疏》、崔浩的《食經(jīng)》以及虞琮的《食珍錄》,特別是崔浩的九卷《食經(jīng)》,所記載的食物皆是北地所產(chǎn),臣也是隻學(xué)了一些皮毛而已。”和士開一邊說著,一邊上前想要撤去食具,仿佛不經(jīng)意間袖子一拂,露出了手腕上一道殷紅的燙痕。
“這是……”高湛隨口問道。
“迴皇上,臣聽得皇上食滯,一時心急,所以在熬粥時……不過並無大礙。”和士開輕描淡寫地說道。
高湛微微點了點頭,“和士開,你倒也有心。”說完,他輕輕轉(zhuǎn)過了頭,沉默了一會像是忽然想到的問了一句,“和士開,佛曰人生八苦,依你之見,這至苦是哪一樣?”
和士開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皇上,依臣之見,這八苦之中的至苦自然是求不得苦。山穀易滿,人欲難平,誰會感覺到自己一切都滿足了呢?不滿足,即有所求,求而不得,豈不苦惱?”
“求而不得……”高湛若有所思的重複了一遍。
“不過,臣覺得“求不得”之大苦,卻非人生之至苦。”和士開大膽地抬起頭盯著高湛,“拿不起、放不下、理不清、說不明,亦愛亦不愛、亦恨亦不恨,既想保持距離、又割舍不了,既想冷淡處之、又時時掛念,此等迷茫糾纏與矛盾折磨,才是至苦――所謂“不得求”。”
高湛身子微微一震,卻又飛快將驚訝之色隱去,再也沒有說話。
近夜,烏雲(yún)散盡,窗外已是一輪朗月和點點廖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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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天,在朝堂之上,皇上出乎意料的擢拜和士開為中書侍郎。這之後,皇上閑暇之餘便和他研究各種棋藝,和士開一躍成為皇上皇後跟前的大紅人,一時間榮寵無限。
雖然眾人在背後紛紛議論,對於和士開用盡手段討好皇上得以上位的行為很是不屑,但迫於他如今的得寵,在他麵前又不得不客客氣氣,小心翼翼,生怕他在皇上跟前亂嚼舌頭。
長恭對於他自然是沒什麼好感,尤其是這以後,九叔叔幾乎就沒怎麼私召她晉見,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九叔叔對她的態(tài)度似乎也比以往冷淡了許多。
想到這裏,她瞥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和士開,心裏冒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為什麼這個家夥僅僅憑著阿諛奉承就能得到九叔叔的寵信?
皇上隨意拿起了一份奏折,翻看了幾下道,“河間王上了折子說是要朕增加邊關(guān)守軍,眾位愛卿有何看法?”
長恭一聽是三哥上奏的折子,正想說幾句,不想和士開搶先開了口。
“皇上,邊關(guān)如今有斛律將軍鎮(zhèn)守,有何可擔(dān)心?”
“和大人此言差矣。”河南王高孝瑜微笑著上前了一步,“皇上,突厥自新可汗繼位以來,短短時間內(nèi),西破嚈噠,東逐契丹,北並結(jié)骨,威振塞外,凡東自遼海,西至青海,延袤萬裏,南自沙漠以北,直至北海,又五六千裏,均為突厥所有,實在不容小看。”他頓了頓,又麵露蔑色地瞥了和士開一眼,笑容依舊,“和大人,這軍國大事和彈琵琶可不是一迴事。”他口氣裏明顯的羞辱之意引來了底下的幾聲輕笑,和士開臉色微僵,沒有再說什麼。
看到和士開的尷尬模樣,長恭頓時覺得心裏舒服多了,不過她對大哥今天反常的咄咄逼人也有些驚訝,上揚的目光無意中掠過恆迦,卻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他正注視著孝瑜,唇邊依舊是那個不變的笑容,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
就在這時,隻見一名內(nèi)侍匆匆在殿門口跪下,道,“啟稟皇上,冀州長史宇文仲鸞及郎中令呂思禮連名呈上密折一份,務(wù)必請皇上過目!”
高湛聽到翼州兩字時,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聲音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呈上來。”
在掃了一眼呈上來的折子之後,他抬起頭,麵無表情地吐出了幾個字,“平秦王,反了。”
皇上的話仿佛一石入水,底下頓時一片嘩然,很快,有幾位大臣立刻站了出來,道,“平秦王大逆不道,請皇上速速下令,派遣大軍前去平叛!”
皇上放下了折子,環(huán)視了一圈眾人,眉宇間隱隱流動著一抹憂慮,“目前斛律將軍和他的二兒子鎮(zhèn)守邊關(guān),眾卿家,你們看這朝堂之上誰才是領(lǐng)軍的合適人選?”
他的話音剛落,隻見一位少年上前朗朗道,“皇上,臣願意率領(lǐng)大軍前往翼州平叛!”
眾人抬眼望去,隻見少年嘴角含笑,桃花如麵柳如眉,湖水般溫柔婉約,白楊般挺拔清朗,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氣質(zhì)意外和諧地交織在一起,一唿一吸,一顰一笑扣動心弦,散發(fā)著猶如朝陽般絢麗的光采。
皇上黑色平冕上的白玉珠簾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蘭陵王神武過人,之前對突厥一戰(zhàn)已經(jīng)初露鋒芒,依臣之見確實是合適的人選。”一旁的大臣立刻附和道。
孝琬臉色一變,剛想說什麼,卻被孝瑜的目光製止了。
皇上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蘭陵王雖然擅戰(zhàn),但畢竟年紀(jì)尚輕,經(jīng)驗不足……”
“皇上,臣有信心一定擒得反賊,一舉平叛!”長恭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臣身為高家宗室,領(lǐng)的是朝廷俸祿,為陛下分憂解難乃是份內(nèi)之事!”
朝堂上一片安靜,她幾乎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就在此時,她聽到了身後又傳來了撲通一聲,緊接著恆迦的聲音緩緩響起,“臣也願意隨同前往,之前突厥一戰(zhàn)蘭陵王和臣配合默契,相信此次必定也不負(fù)聖恩。”
長恭驚訝地迴過頭,卻隻看到恆迦那掩飾完好的笑容,絲毫看不出其他的情緒。她納悶地扭過了頭,一向明哲保身的狐貍居然主動請戰(zhàn),難道吃錯藥了?
“皇上,虎父無犬子,有中書令壓陣,蘭陵王領(lǐng)軍,必定大捷而歸。”孝瑜也趁機推波助瀾。
皇上沉默了片刻,沉聲道,“蘭陵王聽旨,朕冊封你為驃騎大將軍,率領(lǐng)十萬大軍,即日出發(fā)前往翼州。斛律恆迦為護軍將軍,一起隨同前往。”
長恭大喜,忙磕頭叩謝聖恩。抬起頭的時候,卻正好看到那雙若隱若現(xiàn)的茶眸,那眼波好似才融化的昆侖雪水,且寒且冽,卻又掩飾不住隱約流動的擔(dān)憂之色。
退朝的時候,長恭忍不住將恆迦拉到了一旁。
“奇怪了,你不是向來都奉行明哲保身的原則嗎,為什麼要跟我上戰(zhàn)場?”
“高歸彥那裏還未開始動手,已經(jīng)有密報送到,可見人心不齊,而我方是平叛而去,士氣上已經(jīng)勝了他們一截,取勝應(yīng)該不是難事。另外,統(tǒng)領(lǐng)全軍的大將軍是你,也就是說,衝在最前麵的那個人是你。那麼,這樣一個對我而言危險性小,又極有可能立功的機會為什麼不利用呢?”恆迦微微笑著。
聽了他的迴答,長恭忽然很有揍人的衝動。
這個狐貍,居然在那麼短的時間裏分析厲害得失,做出一個對他最有利的判斷,實在是太狡猾了!
“佩服佩服!”長恭氣不打一處來,冷哼了兩聲,甩手而去。
那廂邊,孝琬也正在和孝瑜鬧別扭。
“大哥,你剛才為何阻止我,你難道看不出皇上好像也不願讓長恭去翼州嗎?”
“皇上自小寵愛四弟,自然不願意他涉足險局,但對四弟而言,這次卻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若能將叛賊一舉成擒,勢必更加名揚天下。”斜倚樹幹上的男子注目春日高遠的晴空,華美的衣踞不避汙穢,大方鋪開在軟綿青草間。
“大哥,這個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每次長恭出征,我這心裏就七上八下,你說要萬一要是他……”孝琬神色一斂,沒有再說下去。
“三弟,”孝瑜凝視著他,“我齊國光靠斛律將軍是不夠的,況且,英雄也會遲暮,身為高家的人,身為大齊子民,長恭避無可避,這就是他的宿命。”
“宿命——嗎?”孝琬喃喃重複了一遍,複雜的情緒如同潮水般襲來。
說來也是奇怪,剛才還是晴好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暮春的雨不若夏雨那般爽朗,絲絲扣扣不清,有如情思纏綿曖昧。但這樣柔軟的雨水,將兩人衣袖上的精致繡紋滋染的竟是分外嬌豔起來。
細雨濕衣看不見,
閑花落地聽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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