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沈路和申敏雪並沒有多說什麼。
好幾次,沈路想要開口,卻又閉上了嘴。
跟在申敏雪身邊的甄文文挑眉:“同學(xué),你表哥一直在欲言又止的,不知道想和你說什麼。”
申敏雪隻當(dāng)做沒看見沈路的神色、也沒聽見甄文文的言語,自顧自埋頭走路。
因為——
剛才幫忙推甄老爺子的輪椅,申敏雪實實在在地觸碰到了甄文文的手背——冰涼的,泛著寒氣的觸感,就像是碰到了冰塊兒,即便是正夏天的夜幕下,也讓人一個激靈,起了雞皮疙瘩。
如此,對這個具有曆史意義的觸碰有感覺的,不僅僅是申敏雪一個人。
甄文文也晃神了好久:足足五年了,沒有觸碰到任何人世間的人、事、物,今天猛然碰到小同學(xué)的手,溫?zé)岬挠|感——哦,溫?zé)幔@也是五年沒有的感覺了。成為鬼魂之後,夏暑冬寒皆無感應(yīng),驟然碰到溫?zé)幔拖袷悄缢娜丝匆娏烁∧荆觞N也不願意鬆手。
甄文文立即跟在申敏雪身後,一路上試著和她攀談。
“小同學(xué),你剛才碰到我的手了……”
“聽她們喊你小雪?我以前也是光明小學(xué)的老師,我不是壞人,哦,我不是壞鬼!”
“我還沒認(rèn)真給你道謝過吧,謝謝你救了我奶奶。”
“別裝了,你能碰到我的手,肯定是有什麼超能力的人,快迴答我一句。要是你覺得現(xiàn)在你表哥在,不方便開口,就眨眨眼睛給個反應(yīng)。”
“我是真的很寂寞,五年來一直遊蕩在爺爺奶奶身邊,再不然就是去光明小學(xué)門口徘徊。因為掛心著爺爺奶奶,我一直不肯去投胎,本想著幹脆我就守護著他們兩個老人家,等他們百歲之後,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去投胎,可是最近我發(fā)覺自己也許要撐不到那個時候了。如果我就要這麼煙消雲(yún)散了,那我的爺爺奶奶怎麼辦……”說到傷心處,本來繃著臉一副嚴(yán)肅樣子的甄文文也忍不住消沉起來。
……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甄文文應(yīng)該是太過寂寞了,所以但凡麵前的小姑娘有一點點的可能性能夠和自己交流,她都覺得萬分欣喜。
申敏雪終於還是心軟了,微微側(cè)臉,對著猶自不停歇的甄文文用力地眨了兩下眼睛。
(⊙⊙)
甄文文立馬閉嘴了——這個小姑娘真的能聽到自己說話?剛才她是眨眼睛了吧?
甄文文猶猶豫豫地再次開口:“你剛才應(yīng)該不是眼皮抽筋吧?來,再眨一次……”邊說邊伸手在申敏雪麵前揮一揮。
申敏雪歎了一口氣,再次紮眼,並配合了點頭的動作。
幸好沈路並沒有看見。
快走到沈家,沈路終於開口了:“小雪,前幾天你見過的那個周文斌——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說他想和你做朋友。你覺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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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沈路糾結(jié)這麼久是這個問題?
朋友?
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吧?
申敏雪還沒有開口,從前為人師表的甄文文就恢複本性:“現(xiàn)在的學(xué)生,比五年前的更早熟了,才幾歲,就知道找女孩子做朋友?小雪你可別答應(yīng),你這樣的年紀(jì),就是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
或許是看出自己小表妹吃驚的神色,沈路尷尬地用腳蹭了一下地麵,解釋說:“周文斌的成績很好,人也不錯。我是說,咳咳,我的意思是……你下迴要是見到他,就當(dāng)做普通朋友就是了,千萬不要多想。”
申敏雪笑笑:“就是那個上次想要把拖鞋讓給我的人?看在他是你好朋友的份上,我就勉強把他從算是認(rèn)識歸類到普通朋友吧。”
小雪的態(tài)度太過自然,沈路覺得這樣的迴答竟然讓自己說不出什麼別的話語了。
一直到迴到外公家,申敏雪去洗澡。她拿著毛巾和換洗的衣服對著甄文文說:“甄老師,既然剛才我都迴應(yīng)你了,就是不會再裝作不知道。所以你可不可以稍微尊重一下我的個人*?現(xiàn)在我想要去洗澡了。”
甄文文略有些尷尬,最後在浴室門外站著。聽到浴室嘩啦啦的水聲,甄老師心想:小小年紀(jì)還知道說個人*?現(xiàn)在的小孩子真是越來越不好打發(fā)了。
申敏雪洗完澡,迴到房間。關(guān)起門後,用幹毛巾仔仔細(xì)細(xì)吸幹脖子上被打濕的碎發(fā),就著擦臉擦脖子的姿勢側(cè)了側(cè)手腕看了一眼電子表:“甄老師,作為一個有生活規(guī)律的人,我不得不告訴你,距離我睡覺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也就是說,你還有半個小時和我交談。所以,你確定要繼續(xù)發(fā)呆?”
甄文文被小小地噎了一下,又立即迴神:“你真的能看見我?能聽到我說話?”
“如果你覺得這是你臆想出來的,那麼請不要打擾我做睡前瑜伽,我想你可以出門左轉(zhuǎn)迴甄家了。”申敏雪以蓮花座姿,雙手結(jié)智慧掌印,頷首低語。其實天知道她此刻的內(nèi)心也是有些許的忐忑,並不比甄文文要淡定多少,隻好依靠唿吸來調(diào)節(jié)心緒。
兩人對峙一會兒,終究還是甄文文棋差一招,敗下陣來。
“是的,我就是五年前在光明小學(xué)門口被車子撞死的女教師,我叫甄文文,剛才來你們家的是我的爺爺奶奶。想必我們家的事情你也略有耳聞?”
“不,從前我並不太清楚,如今也隻是知道大概。沒有一位有最起碼道德的家長會對自己的孩子八卦別人家的痛苦。”
“是啊。你們家的人都挺好的。申校長是你爺爺吧?我出事之後,申校長還好幾次給我爺爺奶奶送來慰問金……”
“恕我直言,如果甄老師要一直迴憶這些,恐怕剩下的二十五分鍾,我們也沒有交談的必要了。”申敏雪的心情不可謂是不焦躁的。原本隻是能見鬼也就罷了,誰知道為什麼今天晚上忽然還能觸碰到鬼了?那樣陰冷的手感,哪怕剛才洗了熱水澡也揮之不去。
甄文文無奈:“年紀(jì)不大,脾氣不小。其實我是有事想要拜托你。”
“你放心不下甄太爺爺和老太奶奶?”申敏雪不用甄文文開口就知道她的牽掛是什麼。
“是的。”女鬼露出傷心的神色,“你先別急著迴絕我。我在人間徘徊了五年,就是因為放心不下我的爺爺奶奶。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奇人異士,但是他們和你不一樣,他們並不能直接看見‘我們’,而是要借助媒介才行。更何況那些人裏頭,有心術(shù)不正的、更有以除魔衛(wèi)道為己任的。我根本就沒有辦法把這件事托付給別人,隻能日複一日地繼續(xù)逗留人間,陪在爺爺奶奶身邊。偶爾去一去光明小學(xué)懷念一下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我曾經(jīng)以為可以堅持一生的工作。”
申敏雪也並不想一直咄咄逼人地和女鬼聊天,尤其是她發(fā)現(xiàn)對麵的甄文文去世之時也不過二十四五歲,比自己的心理年齡小了好多,根本就不知道保留底牌,一開口就透露出各種有價值的信息。這讓申敏雪暫時放下心防,覺得可以確信一開始的判斷——甄文文並不是什麼窮兇極惡的惡鬼,相反她還保留著純真的品質(zhì)。
於是申敏雪的語氣也變得溫和起來:“你是一個孝順的人。如果有可能,我願意幫助你,可是我目前也隻是一個即將上初中的小姑娘而已。我能幫你什麼?先說好,我隻會做我能力範(fàn)圍之內(nèi)的事情。”
“當(dāng)年開車撞死我的那個人今年初被放出來了。原本是判了七年,因為表現(xiàn)良好被減刑,他並不是什麼大惡的人,現(xiàn)在正在尋找我爺爺奶奶的下落,想要彌補我爺爺奶奶。”甄文文斟酌著開口。
申敏雪不解:“既然不是惡人,怎麼不在你出事之後就進行補償?現(xiàn)在都過去五年了,未免也太遲了吧。”
“他,也算是個可憐人吧。以實業(yè)發(fā)家卻被自己妻子和堂弟算計,最後身敗名裂入獄服刑。就像是電視劇裏演的豪門恩怨一樣——要不是我死後意難平,跟著他家人和他好一陣子,也不會知道這些事情。”甄文文說起那個把自己撞死的“兇手”,也是神色複雜。
“你不恨他?”申敏雪覺得人類的情緒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支持甄文文鬼魂到現(xiàn)在的,居然不是死前的怨氣,而是對親人的牽掛。
“剛開始是恨的,後來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真的不是簡簡單單的誰對誰錯。難道我應(yīng)該恨肇事者蠢笨被人算計嗎?”甄文文苦笑,“再說了,恨不恨都沒有什麼用處了,我都已經(jīng)死了。”
“所以你說那個人在打探你爺爺奶奶的消息?想要彌補?”
對麵的女鬼點點頭:“他用了半年時間,找迴幾個從前得力的手下,辦了一個小公司,現(xiàn)在手頭寬裕了,想要再給我爺爺奶奶一些彌補。但是我知道,如果他直接找過來,爺爺奶奶是不會接受的。”
“這我明白。所以你希望我說服甄太爺爺和老太奶奶,收下撞死他們孫女兒的肇事者給的錢財?”申敏雪挑眉,“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是的,我也想到這一點了。爺爺奶奶的脾氣,我是最了解了。我想讓你幫我的忙是,讓他換一個方式彌補我爺爺奶奶,比如說,給他們找一家養(yǎng)老院什麼的。”甄文文的想法其實也算是比較合理了。
申敏雪歎氣:“所以我必須在那個人找到你爺爺奶奶之前,先找到他,然後莫名其妙地建議人家不要給受害者家屬送錢去?”
“抱歉,我知道我有些為難你了。可是一旦對方先找到了爺爺奶奶,必定是會被轟出門去的。就算他以後再用別的方式彌補老人家,他們也會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甚至?xí)l(fā)展成生活中遇到一點運氣好的事情,就會懷疑是那個人的好意,而不肯接受。”甄文文苦著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