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講述完母親的死亡之後,談靜有長久的沉默。過了很久之後,她才說:“如果早一點知道這些事情,我希望自己從來都不認(rèn)識聶宇晟!
盛方庭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勸慰她,他隻是說:“因為這些事,離開聶宇晟,其實對他並不公平。”
“我那個時候很年輕,才二十歲,遇上這種事情,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聶東遠(yuǎn)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他隻要求我離開聶宇晟。我想,我也不願意跟聶宇晟再在一起,不然的話,我媽媽的亡靈在地下也不會安寧的。”
談靜眼神淒苦:“隻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我已經(jīng)到了醫(yī)院,打算不要那個孩子,可是躺到手術(shù)臺上,我又逃跑了。聶宇晟什麼都不知道,我把所有的怨氣都發(fā)泄在他身上,多麼不公平?墒歉改鸽p親的死,都跟聶東遠(yuǎn)脫離不了關(guān)係,若不是他,我媽媽不會死的。”
盛方庭沉默良久,才問:“那麼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你真的打算,跟聶家爭監(jiān)護權(quán)嗎?”
“我一定要爭,我不能失去平平。孩子是我的命,在最開始的時候,在最難的那幾年,我常常都想一死了之。死了就不用受這麼多的苦了?墒俏疑岵坏闷狡,我死了,世上再沒有人像我一樣疼他,他還有病,我要給他治病,讓他好好活著,他還小……”
“你能麵對聶宇晟嗎?”盛方庭問,“或許他會希望庭外和解,也可能他會撇開律師,跟你私下交涉。”
“我不會再見他!闭勳o很快說,“如果你能幫我請律師,一切都交給律師去談。”
“ok!笔⒎酵フf,“那麼我介紹律師給你,隻要你態(tài)度堅決,這場官司,有得打!
東遠(yuǎn)集團的法律顧問,辦事情當(dāng)然特別的幹淨(jìng)利落,沒費什麼周折,隻交了一筆治安罰款,就很快把孫誌軍從派出所裏保出來了。依著聶東遠(yuǎn)的意思,談靜開的條件他們已經(jīng)辦到了,餘下的一切都交給律師去辦,但聶宇晟堅持要見一見孫誌軍。在聶東遠(yuǎn)眼裏,這當(dāng)然是多此一舉。但他向來拗不過兒子的意思,況且現(xiàn)在聶宇晟心神大亂,身心交瘁,他也不忍心再給兒子施加壓力了。他隻是堅持在見麵的時候,要讓律師同時在場。
“你心腸軟,人家要是漫天要價,沒準(zhǔn)你心一軟就答應(yīng)了。律師跟著你,省得我不放心!
聶宇晟也沒心思計較這些,事情發(fā)生之後,他的心裏一直空落落的,就像是在夢遊一樣。談靜跟他說了些什麼,他幾乎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隻記得自己當(dāng)時非常傷心,也非常絕望。事隔多年,她仍舊知道他的軟肋在哪裏,她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已經(jīng)可以粉碎他的一顆心。聶宇晟壓根就不願意去迴想,現(xiàn)在父親堅持,那麼就讓律師陪著吧。
那天在醫(yī)院走廊裏,聶宇晟根本就沒有正眼看過孫誌軍,今天見到孫誌軍,他不由得很認(rèn)真地注視著他。大約剛從派出所裏放出來,孫誌軍身上的衣服不怎麼潔淨(jìng),好幾天沒刮胡子,顯得蓬頭垢麵的,乍一看,跟街頭的流浪漢差不多。
見到聶宇晟,孫誌軍也沒什麼意外似的,就問:“有煙麼?”
聶宇晟摸了摸口袋,他雖然偶爾會躲起來抽兩支,但是身上從來不帶煙。還是律師遞了盒煙給他,他給孫誌軍,孫誌軍老實不客氣,拿了支出來,又問:“有打火機麼?”
律師看了聶宇晟一眼,直接把打火機給了孫誌軍。孫誌軍點上香煙,狠狠抽了好幾口,這才說:“瞧這陣仗,你是什麼都知道了?”
聶宇晟不願意多說話,他隻是默默打量著孫誌軍。孫誌軍撣了撣煙灰,突然“哧”地一笑,說:“看什麼呢?難道從我臉上能看出來,談靜當(dāng)初為什麼肯嫁給我?”
聶宇晟不願意問的也就是這樣一句話,他仍舊沒說什麼,隻是默默注視著孫誌軍。孫誌軍又抽了幾口煙,把煙屁股就著桌子按熄了,也不管那煙頭在桌上燙出個白印。他說:“要不是你丫的剛把我從牢房裏撈出來,我這會兒就想再給你一拳。有什麼好裝的?要問就問!談靜為什麼會嫁我?她不願意孩子生下來是個黑戶!她打聽到孩子出生後,要有出生證明才能上戶口,但是出生證明要有準(zhǔn)生證醫(yī)院才給開。你知道麼?當(dāng)時我看她一個人挺個大肚子挺難的,我就跟她說,在我們鄉(xiāng)下,找熟人就能開到準(zhǔn)生證,還可以把準(zhǔn)生證的日子往前挪,不過得先領(lǐng)結(jié)婚證。談靜起初是不願意的,可是沒準(zhǔn)生證,孩子上不了戶口,以後幼兒園、小學(xué),哪樣不要戶口?就算是交借讀費,也得有個戶口證明他不是黑戶。談靜想了好幾天,她這個人,最心軟了,唯恐將來孩子受半點委屈,於是就跟我迴鄉(xiāng)下拿了結(jié)婚證!
聶宇晟仍舊沒說話,隻是放在桌子下麵的手,慢慢又捏緊了拳頭。
“那會兒她懷著平平都七八個月了吧,記得迴鄉(xiāng)下的車上,路不好走,一路顛來顛去,我還真擔(dān)心她把孩子生在長途汽車上了。迴鄉(xiāng)裏領(lǐng)了證,還辦了幾桌酒席,都是她出的錢,她說她已經(jīng)欠了我人情了,可不願意再欠我錢。你說矯情不矯情?”
孫誌軍還在滿不在乎地笑,聶宇晟隻覺得心如刀割。他仿佛能看到談靜,那種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樣子。他曾經(jīng)恨過談靜,甚至就在剛剛的一瞬間,他也是恨談靜的,但是孫誌軍越是這樣滿不在乎地講述,他越是覺得難受。談靜曾經(jīng)吃過什麼樣的苦,他想都想得到。那時候她還非常年輕,剛剛失去唯一的親人後不久,又舍棄了她原有的一切,她到底是怎麼熬下來的呢?
“後來你都知道了,孩子生下來就有病,談靜把錢全花在孩子身上了,到現(xiàn)在也沒治好!睂O誌軍突然咧嘴笑了笑,“不過現(xiàn)在你不都知道了?好了,這下子她可不用愁了,有你這樣有錢的親爹,還愁什麼?”
聶宇晟穩(wěn)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說:“是她要求把你保出來的!
孫誌軍又是咧嘴一笑,話語裏盡是挑釁:“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老婆對我,沒話說!
聶宇晟用盡全身的力氣,才遏製住自己想要一拳打上孫誌軍那張臉的衝動。他不願意再多說,隻說:“那你勸一勸談靜,她提的要求我們都滿足了,她不願意要孩子,我也答應(yīng)給她一百萬,請她放棄監(jiān)護權(quán)吧!
“什麼?一百萬?”孫誌軍似乎沒想明白,過了好半晌,才冷笑了一聲,“姓聶的,你也忒小氣了吧,才一百萬就想把孩子買走?我們費了多少心血才把這孩子養(yǎng)大,一百萬?誰稀罕!”
“是談小姐要求的一百萬。”律師及時地插了句話,“再說聶先生是孩子的親生父親,他有權(quán)要求監(jiān)護權(quán)。”
“我跟你說話了嗎?”孫誌軍惡狠狠的,“姓聶的,我不管你那有錢的爹怎麼有錢有勢,可是有一條,談靜不願意的事,我也不願意。你是平平的親爹沒錯,可是談靜是平平的親媽!她一把屎一把尿把這孩子拉扯到這麼大,她費了多少心血你知道嗎?她為了這孩子,連頭發(fā)都愁白了,F(xiàn)在你突然就冒出來,給錢?給錢就能把孩子給買了去?行,你有權(quán)有勢,打官司就打官司好了,看到了法庭上,問一問孩子,他到底願意跟著誰?”
他這樣胡攪蠻纏,律師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但是剛要說話,就被聶宇晟阻止了,他說:“是談靜親口告訴我,她不要孩子了,她問我要一百萬!
“我才不相信呢!這孩子她看得比她自己的命還重,把孩子交給你,除非她自己不想活了!”
說完這句話,孫誌軍突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就往外走。律師想要攔阻,也被他推了一趔趄。聶宇晟緩了兩秒鍾才想明白,他也變了臉色,快步走出去。沒想到剛一出門,就被孫誌軍一把拽住:“談靜在哪兒?”
“我不知道!
孫誌軍揮手就給了他一拳,打得聶宇晟一個踉蹌。律師衝過來推開他,大聲道:“住手!”一邊說一邊就掏手機報警。孫誌軍滿不在乎,說:“行啊,再把我關(guān)起來!姓聶的,我早就想揍你了,你再把我關(guān)起來!你他媽這時候冒出來逞能,跟談靜說要監(jiān)護權(quán)!談靜生孩子的時候大出血,差點就沒命了,那時候你在哪裏?孩子一落地就是先天性心髒病,談靜哭暈過去好幾次,央求我借錢給孩子治病,她生平都不肯求人的,何況是開口求我,她連命都不要了,沒出月子就想出去打工掙錢,那時候你在哪裏?這麼多年來,她跟親戚朋友都斷了往來,就因為借了他們的錢還不上,她覺得沒臉見人。她那麼要強的一個人,那時候你在哪裏?姓聶的,今天你冒出來說要監(jiān)護權(quán),行啊你!有能耐你就再把我關(guān)起來,你看談靜會不會把孩子給你!一百萬?你不就仗著有錢嗎?你不就欺負(fù)談靜沒錢給孩子治病嗎?要是談靜有錢,能給孩子治病,你看她理不理你!你把她往死裏逼是不是?她欠了你的是不是?把她給逼死了,你就高興了是不是?”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吼的了。聶宇晟覺得全身的力氣都盡皆失去了,連指尖都發(fā)涼。談靜吃過的苦,遭過的罪,從別人的嘴裏聽到,是他覺得最不堪忍受的一件事情。他其實沒有辦法想像,談靜是怎麼過了這些年。連孫誌軍都知道她的辛苦,而在她的心裏,自己竟然不堪到了如此的地步,她寧可忍受一切世俗的苦難,也不願意向他開口求救。
不,在真的絕望的時候,她其實也開過口,比如那次問他要五萬塊錢,他卻隻給了三萬,還把所有的鈔票砸到了她的臉上。當(dāng)時她蹲在地上,一張張拾著鈔票的時候,他就那樣走了,連頭都沒有迴。談靜早已經(jīng)心碎了吧,在命運步步逼迫的時候。最後她在酒店裏,問他要十萬塊錢的時候,她眼裏其實都已經(jīng)空了,連眼淚都沒有了。
在談靜心裏,到底要如何恨他,才會在問他要錢的時候,都如此地不甘不願?她甚至同意讓孩子冒著生命的危險,去做那樣一臺手術(shù),也不願意對他說出實情。
她到底有多恨,才不願意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每次他都不願意去想,隻要一想到,心裏就覺得痛不可抑。但是孫誌軍的話就像子彈一樣,一顆顆打在他的身上,打碎他的五髒六腑。孫誌軍這一拳頭揍在他臉上,可是心裏卻更痛,痛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聶宇晟把律師的胳膊拉住了,示意律師不要報警,他什麼也沒說,眼睜睜看著孫誌軍怒氣衝衝地走了。談靜在哪裏呢?他其實也不知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談靜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他也不知道。他隻知道談靜恨他,這種認(rèn)知讓他徹底地灰心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覺得自己是恨談靜的。恨她無情地離開自己,恨她可以若無其事地嫁人生子。在知道真相的剎那,他恨的卻是自己,F(xiàn)在,談靜成了一道傷口,按一按會痛,不按也會痛。她為什麼把孩子生下來呢?就為了今天問他要一百萬嗎?
他已經(jīng)不再對談靜抱有任何希冀了。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想,如果談靜迴來,告訴他,她是騙他的,她從來不想離開他,他都會相信,然後馬上抱住她,告訴她,自己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告訴她,自己一生一世再也不要她離開自己。如今談靜真的迴來了,而他和她之間,卻似乎再也迴不去了。
年少無知的時候,似乎總覺得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喜歡的人正好也喜歡自己,兩情相悅他也沒覺得是多麼神奇的一件事。他喜歡談靜,愛談靜,似乎隻是本能的一件事情。而談靜對他呢?她在傷透了他的心之後,就離開了他。直到迴來,她仍舊是個謎一樣。在得知孩子跟自己血緣關(guān)係的那一剎那,他心底曾經(jīng)掠過最後一絲希望。而如今,這絲希望也破滅掉了。
談靜說過,她從來沒有愛過他。
不管他如何不肯承認(rèn),到了今時今日,他也不能不麵對這個現(xiàn)實。
她是真的,從來沒有愛過他。
孫誌軍雖然怒氣衝衝的,但也沒有失去理智。他想了一想就跑到心外科的病房去了,護士站的護士認(rèn)出他就是那天打架鬧事的家屬,怎麼都不願意理他。孫誌軍忘了孫平住哪間病房,最後一間間去找,還是找著了。果然也在這裏,看到了談靜。
看到談靜的一剎那,孫誌軍鬆了口氣。在聶宇晟說談靜要放棄監(jiān)護權(quán)的時候,孫誌軍真的認(rèn)為談靜可能會想不開。這個孩子她從來看得比自己命還重,她怎麼會舍得給別人呢?
談靜坐在病床邊,靜靜地看著孩子熟睡的臉,直到他走近,她才抬頭看了他一眼。也沒什麼詫異的表情,就是像往常一樣心平氣和,說:“我們出去說吧!
是怕吵到病房裏的病人,談靜素來知道孫誌軍的性子,害怕他又一言不合,跟自己大吵起來,幸好這次沒有。孫誌軍跟她一直走到安全樓梯那裏,才甕聲甕氣地問了問:“平平怎麼樣了?”
“還好!闭勳o不怎麼願意跟他說孫平,大約是從前忌憚他慣了,隻是問,“他們沒為難你吧?”
“為難什麼?”孫誌軍滿不在乎地說,“我揍了姓聶的一拳!旁邊還有律師在呢,還不是連屁都不敢放!”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著意打量談靜的神色,果然她微微皺起眉頭,但她也沒有提到聶宇晟,她隻是說:“你這樣的脾氣,遲早會吃虧的!
孫誌軍不由得也皺起眉頭:“你也別兜圈子了。姓聶的什麼都知道了,你打算什麼時候跟我離婚?”
“我不想跟你離婚!闭勳o頓了一下,說,“我打算跟聶家打監(jiān)護權(quán)的官司,律師說,如果我們離婚,對爭取監(jiān)護權(quán)是非常不利的。”
孫誌軍冷笑了一聲,說:“你腦子壞掉了?姓聶的要兒子,你就把兒子給他好了。你自己把兒子攥在手裏,有錢給他治病嗎?”
“有沒有錢給他治病,那是我的事。”談靜習(xí)慣了他的喜怒無常,見他陰陽怪氣地挖苦,也不當(dāng)迴事,隻是說,“我欠你的人情很多,這最後一樁,你當(dāng)幫幫我。你要離婚的話,過陣子也行,等我把孩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拿到。我一有錢,就會給你一筆補償,你想要多少,我會去想辦法!
孫誌軍仍舊冷笑了一聲,說:“等你有錢了,再來說這種大話吧!”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了,他素來是這種脾氣,談靜也沒有放在心上,何況她滿腔愁苦,都在別的地方。她迴到病房,護士正給孫平換藥水,見她進(jìn)來,於是告訴她:“三十九床,你續(xù)交的錢收到了啊,護士長讓我告訴你一聲,一共二十萬。這幾天的費用明細(xì)你要是想打印,到樓下的收費處那裏,刷卡就可以自動打印了。對了,護士長還讓我問問你,你還打算給孩子做手術(shù)嗎?要做手術(shù)的話就得排期,迴頭我再跟主治醫(yī)生說,手術(shù)方案什麼的,主治醫(yī)生會來跟你談。”她瞄了一眼床頭的牌子,看了看主治醫(yī)生的名字,嘀咕了一句,說,“聶醫(yī)生今天沒上班,明天吧!
談靜什麼都沒說,她隻是坐下來,疲倦而困頓地看著孩子。孫平已經(jīng)醒了,見到她很高興,瞇起眼睛衝她笑了一笑。
“媽媽!”
談靜輕輕握住孩子的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孩子聽:“乖……手術(shù)費有了,咱們很快就可以做手術(shù)了……等做完手術(shù),你的病就好了……”
“媽媽……你怎麼不高興?”
談靜卻怔怔地流下眼淚:“媽媽高興……”
“媽媽,你不是說要跟我玩遊戲?我要藏起來……我都還沒有藏起來呢,你怎麼就來了?”
“我們不玩遊戲了,媽媽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好!我也不想玩遊戲。我要是藏起來,媽媽你找不著我,該多著急!”
電話響起來,病房裏手機都調(diào)到了震動,是聶宇晟的號碼,她怕打擾到其他病人,走到走廊裏,終究是沒有勇氣接電話。看著電話顯示屏上,那個號碼不停地震動,最後她還是掛斷了。
一轉(zhuǎn)身,就看到了聶宇晟。他沒有穿醫(yī)生袍,神色非常憔悴,事實上就像早晨剛剛見到她的樣子,她又有點想要臨陣退縮,不過聶宇晟卻正好擋住了去路。他說:“跟我談一談!
“我們已經(jīng)沒什麼好談的了!
“我剛把手術(shù)費轉(zhuǎn)過來了。”
“護士告訴我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的律師馬上就到,有什麼話,你直接對律師說吧!
談靜說完就走了,似乎怕多耽擱一秒。聶宇晟眼睜睜看著她走到病房門口,不過短短幾步的距離,卻像隔著千山萬水,中間萬重艱難險阻,他竟然沒有辦法逾越。他說:“談靜……”
她在門前停了一停,卻並沒有迴頭,隻是等著他說話。
“這臺手術(shù),我自己沒辦法做,即使是傳統(tǒng)方案,我也沒辦法拿起刀。從前實習(xí)的時候,老師說,醫(yī)人者不能自醫(yī),當(dāng)時我並不以為然,F(xiàn)在我才知道,我根本沒辦法進(jìn)手術(shù)室做這臺手術(shù)……”
談靜仍舊沒有迴頭,隻是問:“你是想換主治醫(yī)生嗎?”
“不是……我想請我們主任來做這臺手術(shù)!
談靜終於迴頭看了他一眼,說:“你不介意流言的話,我也不會介意的。因為這是你工作的醫(yī)院。”
“我不會因為介意會有流言,就讓孩子……讓病人……冒任何風(fēng)險!
“那好吧!闭勳o打開病房的門,說道,“聶醫(yī)生,麻煩你幫忙排期手術(shù)。”
她走進(jìn)病房,隨手關(guān)上了門。聶宇晟站在那裏,談靜的最後一句話就像是顆又苦又澀的苦藥,他卻隻能咽下去。他走到值班室去,問值班的小閔:“主任下班了嗎?”
“被院長辦公室叫去了,說是有點什麼事!毙¢h猛地吃了一驚似的,上下打量他,“師兄,你怎麼啦?就一晚上沒見,你臉色怎麼這樣差?”
“家裏有點事!甭櫽铌尚÷曊f,“昨天沒睡好!
小閔還以為他掛心他父親的病,於是安慰了他幾句,聶宇晟精神恍惚,聽在耳裏,壓根就像是沒聽到一樣,但同事一片好心,他於是點點頭,表示感激。他在辦公室裏坐了沒多大會兒,就聽到走廊裏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還有護士打招唿的聲音:“方主任!”
他知道是主任迴來了,於是去了主任辦公室。果然方主任一看到是他,就說:“院長那邊跟我說了,算是肝膽科室借你一星期,讓你陪你爸爸去香港。對了,香港有個著名的肝膽外科醫(yī)生,叫孟許時,自己開診所的。這個人是我當(dāng)初在德國留學(xué)時候的同學(xué),到時候我跟他打個招唿,你帶你爸去他那兒看看,瞧瞧他有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彼沉艘谎勐櫽铌傻纳裆,說,“怎麼啦,臉色差成這樣?昨天不是叫你迴家休息去了,你到底怎麼休息的?今天你不是夜班嗎?你這樣子,怎麼上夜班?”
“三十九床的錢到賬了,想做傳統(tǒng)手術(shù)!
“那就給他們排期唄!狈街魅斡制沉怂谎,“你想在去香港前把這手術(shù)做了?也好,我跟手術(shù)室那邊打個招唿,插個隊!
“主任,這手術(shù)我沒法做……我想……請您主刀!
方主任這下子完全糊塗了,他說:“法洛四聯(lián)癥而已,你都做過多少臺了?新生兒你都能做,這麼大的病人了,你怎麼沒法做了?你手還沒好?把紗布拆了我看看,你說你怎麼就把手傷成那樣了?”
聶宇晟沒吭聲,方主任比較了解他,聶宇晟從來不吞吞吐吐,除非真遇上什麼為難的事。方主任打量他半晌,說:“說吧,到底怎麼迴事?一遇上三十九床你就暈頭轉(zhuǎn)向似的,你說說,自打這三十九床的病人住進(jìn)我們醫(yī)院,你都出了多少事了?先是往我那特級手術(shù)室裏打電話,然後又把人家家屬給打了,再然後把自己右手給割了,現(xiàn)在倒好,幹脆跑我這兒來,告訴我你連法洛四聯(lián)癥都沒法下刀子了。這三十九床的病人難道是你親生兒子還是怎麼的……”最後一句話脫口而出,方主任其實也沒想太多,直到說出了口,反倒有點頓悟似的,愣神似的看著聶宇晟,隻見他垂頭喪氣站在那裏,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既不分辯,也不解釋。方主任倒有點傻了,試探地叫了聲:“聶宇晟?”
聶宇晟抬頭看了這位素來愛護自己的長輩一眼,方主任隻見他眼圈都紅了,跟著自己這麼久,還沒見過這位心愛的弟子這副模樣,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最後隻是咕噥了一句:“活見鬼!”又說,“你一向老實本分的,怎麼弄出這樣的事來?”
聶宇晟不吭聲,方主任倒真的心疼了:“你說說這叫什麼事!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糊塗!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我也給那孩子安排個好點的病房什麼的。你說說,法洛四聯(lián)癥都耽擱成這樣了,你到底是怎麼在……孩子媽不懂,難道你也不懂?”
聶宇晟直到這時,才說了第一句話:“我一直不知道……”
“你說你這事辦的,怎麼就跟拍電視劇似的。”方主任又氣又好笑,“你還杵這兒幹嗎呢?貴賓病房不是還有兩間空著嗎?轉(zhuǎn)進(jìn)去!現(xiàn)在一個病房四五個人,孩子還睡加床呢,吃不好睡不好的,到時候怎麼做手術(shù)?這手術(shù)我替他做,聶宇晟,你別愁了,我技術(shù)你信不過?”
“不是的。”
“那還站這兒幹嗎?給孩子換病房去!迴頭我去看看病曆和檢查報告,我給手術(shù)室打電話,明天讓我們插個隊,盡快把手術(shù)做了。家屬談話誰去?我去吧,跟你談還是跟孩子媽談?你們倆都在場比較好。”
聶宇晟沒想到主任會這樣處理,他滿懷感激,可是也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隻說:“謝謝您!
“謝什麼!”方主任倒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我還以為全科室就你最老實,平?吹脚搜燮ざ疾涣靡幌,結(jié)果倒好,你最丟人現(xiàn)眼!我?guī)资甑睦夏樁急荒銇G盡了,萬一醫(yī)院要知道這事,扣全科室的計劃生育獎金,護士長一準(zhǔn)跟你沒完!”
聶宇晟從主任辦公室出來,心裏覺得輕鬆了一些,可是並沒有輕鬆太多。他知道為什麼主任希望家屬談話的時候,他也在場,因為有些術(shù)語他可以向談靜解釋。但是這個談話,他要怎麼樣的勇氣,才能夠堅持到場。他並不是不相信方主任的技術(shù),他隻是恐懼。在父親生病的時候,他覺得恐懼,但是父親畢竟是個成年人,而且一直以來,是他倚靠父親更多。治療方案雖然他都仔細(xì)研究過,最後真正拍板的,卻是父親本人。
現(xiàn)在讓他去決定孩子的手術(shù)方案,他實在恐懼,覺得沒有辦法,連想一想這件事情,都覺得頭皮發(fā)麻。那些手術(shù)同意書上的條款,就像密密匝匝的蟻群一樣,已經(jīng)在腦海中此起彼伏。手術(shù)意外,麻醉意外……任何一個小小的細(xì)節(jié),或許都會讓孩子下不了手術(shù)臺。每次他跟家屬談話的時候,其實都是非常冷靜的,逐一向家屬分析手術(shù)的利弊,向他們解釋那些拗口的專用名詞,手術(shù)就是手術(shù),隻是治療手段的一種。在病人具備手術(shù)指征的時候,哪怕是冒著一定的風(fēng)險,也得進(jìn)行手術(shù)才是理智的選擇。
真正輪到自己,才明白根本沒有理智可言。任何手術(shù)都有風(fēng)險,哪怕是萬全的準(zhǔn)備,也可能在手術(shù)臺上發(fā)生各種意外情況。他越是懂得這些,就越是覺得恐懼。
醫(yī)人者不能自醫(yī),他覺得自己連今天的醫(yī)囑都沒辦法寫了,更別提明天的手術(shù)談話。從來他都覺得自己很冷靜,尤其是在麵對病人的時候,這種冷靜不僅是職業(yè)的需要,而且讓他可以完成更高難度的挑戰(zhàn)。別人不敢做的手術(shù),他敢做;別人放棄的搶救,他仍舊會堅持。這讓他無數(shù)次,把瀕臨生命危險的病人救過來,從死神的手裏,搶奪迴來。
可是今天,他才明白,什麼叫關(guān)心則亂。
晚上的時候舒琴來看聶東遠(yuǎn),聶宇晟送她迴家。經(jīng)曆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精神恍惚,到了晚間的時候,聶宇晟終於平靜了一些,隻是他覺得自己沒辦法值夜班,於是跟主任請假。方主任二話沒說,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聶東遠(yuǎn)雖然對談靜突然表態(tài)將由律師來談非常不滿,但是事已至此,他倒沉得住氣了。畢竟是沙場宿將,習(xí)慣了隨時應(yīng)付意外發(fā)生。他也沒給聶宇晟施加壓力,舒琴來病房探病的時候,他還笑嗬嗬地跟舒琴開玩笑,問:“那天你包的餃子真不錯,下次包點餛飩吧,其實我就惦著老家的扁食,不過這裏可真沒得吃!
舒琴是北方人,不怎麼會做南方菜,尤其聶東遠(yuǎn)說的家鄉(xiāng)菜,她笑吟吟地說:“扁食我不會做,不過餛飩我倒是可以試一試!
聶東遠(yuǎn)就說:“叫小聶送你迴家吧,正好,司機也在,讓司機開車送你們!
他不太放心兒子開車,下午就把司機叫到醫(yī)院來了,一直沒讓下班。舒琴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因為聶宇晟手受傷了,還包著紗布。在車上的時候,聶九九藏書網(wǎng)宇晟才低聲說了句:“謝謝。”
“噢?”舒琴想了想才明白他謝什麼,有司機在,她也不好說什麼,隻笑著開玩笑,“記得還給我就行了。”
下午她把十二萬打給了聶宇晟,聶宇晟添上自己手頭的款子,一共二十萬,一股腦兒存進(jìn)醫(yī)院交了三十九床孫平的費用。舒琴還不知道他借錢是為什麼,她隻覺得聶宇晟有心事,尤其今天,似乎格外心事重重。
司機把他們送到了舒琴住的小區(qū),聶宇晟說:“我們出去喝杯咖啡吧!比会峋痛虬l(fā)司機先下班。
舒琴看出來聶宇晟是有話對自己說,她說:“行,附近有家咖啡館還不錯,我們正好散步走過去!
舒琴住的小區(qū)不錯,地段很好,隻是戶型偏小。買這房子的時候,舒琴手頭還沒多少錢,於是就買了套小戶型,等後來手頭寬裕,又懶得換大房子了。一個人住,太大的房子總顯得孤零零的。舒琴經(jīng)常到聶宇晟那裏去,聶宇晟倒是很少過來她這裏。兩個人沿著國槐夾道的馬路往外走,沒走多久就看到一間咖啡館,燈光明亮。剛下過雨,地上還窪著水,露天的位置撐著巨大的遮陽傘,隻坐了一對情侶在喁喁私語。
舒琴喜歡露天的位置,尤其有一臺桌椅後麵就是花壇,裏麵種滿了月季和玫瑰。借著咖啡館裏落地窗透出來的燈光,隻顯得花影幢幢,一團一團襲人而來,是雨後特有的淡淡芬芳。
舒琴跟聶宇晟坐下來,一人點了一杯咖啡,舒琴才問:“怎麼啦?遇上什麼為難事了?”
聶宇晟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們分手吧!
舒琴覺得挺好笑似的,拿勺子攪著咖啡,說:“你到底是怎麼啦?就你這死心眼兒,也不會一夜之間就突然看上別人的,難道你那個前女友竟然迴來了?”
聶宇晟說:“沒有,可是有件事情,我覺得對你非常不公平!
“公不公平你先說說看,你都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對我公不公平呢?”
聶宇晟又猶豫了一會兒,可是他覺得不應(yīng)該瞞著舒琴。他們是好朋友,舒琴照顧他很多年,也是他主動提出試著交往的,作為一個知己和女朋友,舒琴都是非常合格的。他隻覺得對不起她。
聶宇晟原原本本將事情告訴了舒琴,他的敘述淩亂而沒有條理,可是大致的情況也斷斷續(xù)續(xù)說清楚了。舒琴聽得幾次瞪大了眼睛,一直到他把這兩天發(fā)生的事全都說完了,舒琴才驚歎似的說了句:“我的天!”
聶宇晟低頭,呷了一口咖啡,隻覺得又苦又澀。
“這孩子都七歲了,你從來不知道?”舒琴挺同情似的,“你這前女友,到底為什麼要跟你分手,她一個人把孩子拉扯這麼大,就問你要一百萬?”
“現(xiàn)在她說不要錢了,她要監(jiān)護權(quán)。下午的時候變卦,說明天會有律師來跟我們談。”
“作為一個女人,我覺得她不舍得孩子是正常的!笔媲僬f,“換了我我才不會向你要一百萬呢,太便宜你們這些男人了,七年啊,七年的心血啊,這孩子還有心髒病,當(dāng)媽的得操多少心?著多少急?受多少累?換成是我的話,我早就哭死了。一百萬,太便宜了,要是我的話,我開口就問你要一半家產(chǎn)……不過你沒錢,但是你那董事長爸爸有錢……”
聶宇晟苦笑了一聲,說:“我都快愁死了,你還是給點有用的建議吧。”
“這種建議我可給不出來!笔媲僖荒樞覟(zāi)樂禍,“人家現(xiàn)在把心肝寶貝攥在手裏,人為刀俎,你為魚肉,你就等著她漫天要價吧!
“她不是那樣的人!
舒琴瞥了聶宇晟一眼:“你都為這事要跟我分手了,幹嗎還找我給建議?你真當(dāng)我是好欺負(fù)的!這感情損失怎麼算?你才要求我當(dāng)你女朋友,還沒半個月呢!”
“這事是我對不起你……”
“算了算了!笔媲僬f,“你借錢也是為這事吧?那我可要收高息的,你借了十二萬,不管你什麼時候還,都得還我十五萬。”
“還你二十都可以!甭櫽铌赏耆牟辉谘,“有個基金是t+2的,明天我就可以贖出來還給你!
“別價啊,既然你都欠我這麼大個人情了,當(dāng)然要欠得我久一點,我才比較劃算!笔媲僬f,“你那董事長爸爸呢,他是什麼打算?”
“他說一切交給律師去辦,何況現(xiàn)在對方也打算請律師!
“這辦法才是最冷靜、最理智的處理。”舒琴說,“你別愁了,有你那董事長爸爸在,天都塌不下來!
“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舒琴同情地看著他,說:“這個我給不了你答案,你隻能去問她。不過你也別糾結(jié)了,這種事也不是人人都遇得上。你遇上了,你認(rèn)栽得了。不過我同意跟你分手了,你這前女友,一輩子算是紮在你心裏了,我自問沒那個本事把她從你心裏拔出來,何況現(xiàn)在還加上一個孩子!
“舒琴,你也是女人,你說女人遇上這種事,到底是怎麼想的?”
舒琴斬釘截鐵地說:“別問我,我不是那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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