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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了?”


    “沒事。”


    這是時(shí)隔數(shù)年之久, 浩然與嬴政再見麵後的第一次對話。在浩然眼中, 不過是十天, 碧遊宮兩天, 首陽山半天, 迴歸鹹陽的路途七天半。


    然而在嬴政眼中,卻是整整過了兩年。


    鹹陽城內(nèi)兵跋弩張, 守衛(wèi)嚴(yán)查各街道, 全國往來之道已盡數(shù)封停。


    四個(gè)月後,新年的第一天, 十二月一日, 便將在雍都舉行儲君登基的大禮。


    秦國以十二月冬季為新年,國服為黑, 取玄水之意。


    此刻都城中眾臣小心翼翼, 仿佛有什麼事在暗流之下不斷滋生。


    距離三公九卿製全麵設(shè)立已過兩年之久, 呂不韋, 馮高,王翦分列丞相,禦史大夫,太尉三公之職。


    朝中形成了微妙的權(quán)利架衡局勢, 然而上到丞相, 下到郎中, 俱不能忽視儲君背後兩人的存在, 一人是李斯。


    李斯此刻依舊是名伴讀侍郎, 但其起到的作用已遠(yuǎn)遠(yuǎn)非官職可比。


    還有一人, 則是浩然。


    子辛兩年前迴轉(zhuǎn)鹹陽,於宮門外與白起長談一番,便即離去,嬴政匆匆出宮來迎,子辛卻已不知去向,隻扔下一句話:“好自為之。”


    如此便不再過問秦國之事,連帶著浩然亦是如人間蒸發(fā)了一般,嬴政幾番詢問朱姬,朱姬卻也說不出個(gè)所以然來。


    所幸在他登基之前,浩然終於迴來了,迴來後卻什麼話也不說,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出神。


    “你沒別的事情忙麼?”浩然不悅道。


    嬴政坐在榻邊,許久後道:“子辛師父呢?”


    浩然伸手為嬴政理了袖邊,疲憊答道:“跑丟了,玩兒完了,以後剩我一個(gè)了。”


    那尚且是嬴政第一次見到浩然如此頹喪,許多年前拜師的那一天清晨,浩然成竹在胸,時(shí)而揶揄,時(shí)而嚴(yán)斥,嬴政依稀仍記得,在趙國質(zhì)子館中的光景。


    自從抵達(dá)秦國的這些年過去,浩然竟是一點(diǎn)點(diǎn)地失去著什麼。


    嬴政怔怔看著浩然,仿佛能看到強(qiáng)大的氣勢正在不斷從他的眉眼間流失,從一名超然於塵世間的聖者,緩慢蛻變?yōu)橛|手可及的凡人。


    “看什麼?”浩然道:“你母後呢?”


    嬴政道:“去雍都了。”


    浩然打量嬴政片刻,隻覺此時(shí)的他較之兩年前,更為內(nèi)斂了,目中那股戾氣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威嚴(yán)。


    然而浩然是不懼這威嚴(yán)的。


    嬴政道:“師父他……扔下你,一個(gè)人走了?!”


    浩然道:“說來話長……你不懂的。”


    嬴政不悅道:“我已不是當(dāng)初的小孩……”


    浩然吼道:“沒錯(cuò),是這樣!”


    嬴政與浩然都安靜了片刻,嬴政道:“年後雍都登基禮,我打算將呂嫪兩黨一並鏟掉……”


    浩然歎了口氣,答道:“你自己拿主意罷,不用問我了。”


    嬴政像是還有話要說,浩然沒好氣道:“我就占你鹹陽宮裏一個(gè)人的吃食,要將我也鏟掉不?”


    嬴政笑了起來,浩然道:“出去罷,疲得很。明日歇好精神再去找你。”


    嬴政忽道:“整個(gè)大秦,不,全天下,就僅你一人敢對著我這麼說話。”


    浩然無可奈何道:“臣恭送大王……”


    嬴政笑了起來,那容貌頗有幾分半大男子的魅力,嬴政又道:“徒兒本想請師父幫忙,登基時(shí)借用能令人臣服的……”


    浩然道:“子辛就是軒轅劍,他走了,你怎麼用?”


    嬴政微一頷首,而後道:“你仙家法力還剩幾成?”


    浩然答道:“一兩成。”


    嬴政對這力量的大小不甚熟悉,正想再問,浩然已緩緩道:“徒弟,你不知道。”


    “劍由心生,師父的劍乃是心劍,從未練過一招一式……”


    嬴政疑惑道:“從未練過……?”


    浩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從鴻鈞教祖處聽天書,得大道,出劍時(shí)全憑本心,心中鬥誌越盛,劍勁便越強(qiáng);子辛在我身邊之時(shí),從未懼過,縱是對陣上古聖人,亦敢恃強(qiáng)硬撼,倚仗的僅僅是一股鬥誌。”


    “自從那天離開鹹陽,外海蚩尤一戰(zhàn),再上首陽山,麵對麵與子辛互拚……”浩然閉上雙眼,歎道:“身上正氣逐漸消散,或許是做錯(cuò)了。”


    嬴政不解道:“你不相信自己?”


    浩然道:“我不相信自己是對的。”


    嬴政難以置信道:“你……你隻需覺得自己做得對,不就成了?”


    嬴政仿佛聽到極其荒謬的言語,忍不住道:“你不是強(qiáng)得很的麼?萬劍陣,飛仙陣,你救了我與我娘不止一次,你那……漫天飛劍之術(shù),還有比徐福更強(qiáng)的誅仙劍陣……”


    嬴政隨手比劃,茫然問道:“都使不出來了?!”


    浩然點(diǎn)頭道:“是的,現(xiàn)是個(gè)廢人了。”


    嬴政抽出腰間長劍,隨手一振,寢殿中劍影紛飛來去,浩然看了一會,笑道:“姬丹教你的?你也會禦劍了?”


    嬴政收劍歸鞘,問道:“師父,你究竟是個(gè)怎樣的人?”


    浩然笑答道:“在你們眼裏,上千年的歲月光陰……在我們身上,隻是匆匆一瞬。”


    嬴政低聲說:“我知道,你們永不會老。”說著嬴政從袖下伸出手,與浩然輕輕相握。


    浩然出神地看著嬴政,道:“你知道麼?你是我的第二個(gè)徒弟,你的師兄是周武王姬發(fā)……”


    嬴政的唿吸瞬時(shí)屏住,浩然道:“我……幫助他得到了子辛的天下,現(xiàn)又幫助你,奪走了他後代的天下……”


    浩然從殷商說到周朝,從封神之戰(zhàn)說到子辛落敗,又說到三千年後的世界開始,直至與子辛的分歧。


    “那是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浩然喃喃道:“我不了解他。”


    嬴政心中一動,問:“多早?上一次迴來,你和師父吵架……”


    浩然搖頭道:“隻怕更早,我早就該察覺的,送別姬丹的那會,他就明確說過,他不想我死……”


    嬴政握著浩然的手緊了緊,道:“孤也不想。”


    嬴政睜大了雙眼,看了浩然許久,繼而不再吭聲,搖了搖頭,轉(zhuǎn)身離去。


    “武之一道,源自本心,心越弱,則……”浩然如是說。


    “政兒,你須謹(jǐn)記。”


    空曠的大殿中,浩然疲憊地閉上了雙眼,籲了口氣,過去的,未來的,都充滿了迷霧,他需要更多的時(shí)間來仔細(xì)思考,進(jìn)行自己來到這個(gè)時(shí)代後,便不曾真正做過的事情。


    有子辛在身旁,浩然便從未擔(dān)憂過什麼。


    然而現(xiàn)在,一切都不一樣了,仿佛被宿命的漩渦卷迴出發(fā)點(diǎn),迴到了孤身抵達(dá)殷商的那一年。


    沒有人可以依靠,最後隻剩下自己。


    油燈昏黃,紗帳隨風(fēng)輕卷。


    不知睡了多久,天明時(shí)分,浩然微微睜開雙眼。


    嬴政和衣坐於榻畔,雙眼布滿紅絲,已除了天子冠,解去黑龍袍,一身暗藍(lán)色帝王服,怔怔看著浩然。


    窗外秋雨絲絲,一陣沁入骨髓的寒意席卷而來。


    浩然雙眼迷離,望向嬴政,道:“怎麼了?”


    嬴政抿唇不答,浩然略有點(diǎn)詫異,嬴政離去不到半夜,此刻又再度迴轉(zhuǎn),像是有不知何事想說。


    浩然一手撐著床榻坐起,道:“政兒,待我休養(yǎng)幾日,再為你想雍都那事如何計(jì)較。”


    嬴政固執(zhí)道:“你什麼都不能做了?”


    浩然想了想,答道:“殺人還是可以的,隻要不殺太多人。”


    嬴政道:“孤不想你死。”


    浩然笑了起來,摸了摸嬴政的額頭,饒有趣味道:“誰不會死?你會死,我也會,縱是修得聖人上仙般長生不老,無所事事,更不如一生轟轟烈烈,隨心所欲。況且,我不死不足以成全後世千萬蒼生。”


    嬴政那手不斷使力,隻捏得浩然生痛,道:“不,不……”


    浩然無奈笑著,轉(zhuǎn)過頭去,道:“睡去罷,你一宿未眠,勢必困得很了……”


    嬴政湊近前來,浩然猛地轉(zhuǎn)頭,嗅到一股酒味。


    嬴政道:“你不能死!”


    “你……”浩然伸手去推嬴政,嬴政力道卻是出奇地大。


    “政兒!”浩然峻聲斥道。


    嬴政猛地伏上前,道:“浩然!”


    “……”


    浩然猶如遭了五雷轟頂,瞬間想不明白這前後蹊蹺,嬴政帶著酒氣的唇已狠狠杵了上來。在浩然脖頸上一通猛舔狂噬。


    “你……政兒……”浩然咬牙切齒道,他被嬴政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氣得渾身發(fā)抖,道:“誰讓你喝酒的!”


    嬴政竟是不顧一切般咆哮,動手便要撕開浩然的單衣,浩然眼望紗帳頂,雙目失神,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短短片刻發(fā)生的事。


    嬴政滾燙的唇驚醒了浩然。


    “滾開!”浩然登時(shí)發(fā)飆“我是你師父!失心瘋的畜生!”浩然一腔怒火,難以遏製,再不留情,狠狠一拳揍在嬴政臉上!


    嬴政吐了口唾沫,吼道:“我是秦王!鍾太傅!”


    浩然一手卡著嬴政脖子,將他推得退後數(shù)尺,盛怒衝昏了頭腦,掄起榻前木案,狠狠朝嬴政掃去,將其掃得直飛出去,撞在柱上。


    浩然急促喘息,拉好上衣,冷冷道:“秦王徒弟,再行此禽獸之舉,你便等著,在登基前治國喪罷。”


    說畢浩然猛地將木案朝柱上一摜,鐵木矮幾砰然碎成千萬片。


    殿外侍衛(wèi)喧嘩而入,隻見鼻血長流的儲君艱難於柱前立起,浩然揚(yáng)長而去,無人敢攔。


    天已大亮。


    鹹陽宮外,細(xì)密秋雨翻飛,雨中徐徐行來一人。


    “什麼人!”


    徐福流著口水,雙目沒有焦點(diǎn)地左看右看。


    “是徐道長?”守宮門那衛(wèi)兵疑惑道。


    數(shù)人商議片刻:


    “迴報(bào)大王?”


    “大王今日罷朝……喂,徐道長!”


    徐福已漫無目的,兩眼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張著嘴,朝宮內(nèi)緩慢前行。


    “……”


    “攔住他!”


    侍衛(wèi)們大吼道,徐福東倒西歪地一麵走,無數(shù)宮騎側(cè)裏衝出,隻喚不住,刀劍招唿,長槍豎起!


    徐福身上煥發(fā)出一道青色光屏,嗡的一聲,將靠近身前的士兵彈得橫飛出去!


    “弩兵就位——!”


    九龍殿前瞬時(shí)圍攏上千侍衛(wèi),蒙恬倉皇奔出,大聲吆喝指揮,徐福隻看不見,在人牆前輕飄飄一個(gè)轉(zhuǎn)身,換了方向。


    “徐道長?”蒙恬瞇起眼:“攔住他——!”


    徐福龜速行走,然而最鬱悶的是,無人能近得他身前!長槍投擲,槍未及身,便橫飛出去,弩箭齊射,箭矢俱偏離了方向落於地麵;騎兵縱馬衝至,卻被無形的屏障撞得人仰馬翻,午門外兵士已增至兩千之眾,偏生就是無人攔得住這莫名其妙的訪客。


    嬴政得到迴報(bào),匆匆從後宮奔來,一臉暴戾之氣,顯是心情厭煩到了極點(diǎn),吼道:“徐福——!你好大的膽子!”


    “儲君請息怒。”


    午門前一片肅靜。


    白起立於午門後偏殿門口,拱手道:“太傅有命,讓我前來將此人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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