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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大人請!


    鐵鉉麵前擺著一個小炭爐, 爐上放著一個銅缽,缽中又燙著一壺桂花酒,香氣四溢。


    “徐大人家有兄長鎮守揚州,江南的桂花酒想必是喝得不少,且嚐嚐我這酒味道如何!


    雲起入座道:“倒還沒怎麼喝過, 二哥與我, 我大姐走動不勤。愛理不理的!


    鐵鉉眉毛一跳, 若有所思道:“若論承繼家學,徐大人比之燕王妃如何?”


    雲起想了想, 歎道:“我不及我姐!


    鐵鉉微笑道:“到底是徐家的後人, 當年聽說為了錦衣衛正使之位,朝中頗還起了番爭執,先帝一念之差, 起用拓跋鋒,乃至釀成後患……”


    他到底想說什麼?是朱允炆示意來問的?雲起心念電轉, 遂答道:“鐵大人, 太祖自有他的意思,不容過多揣測。”


    鐵鉉微微一頓, 似是想起了什麼,而後道:“先帝辭世之時,聽說隻有徐正使在禦前侍候, 不知聽到何話?”


    雲起莫名其妙, 未想鐵鉉竟是提到這事, 思緒迴轉, 定在朱元璋臨歸天的時間點上,緩緩道:“他說:‘劉基的燒餅歌……’”


    鐵鉉點了點頭,雲起一笑道:“太子書房中不就掛著一副燒餅歌,迴去摘下來瞅瞅,或能讀出來點遺訓什麼的……鐵大人,酒燙熱了!


    鐵鉉道:“光喝酒未免無趣,書架上有點下酒菜,勞駕徐大人幫我取來。”


    雲起去翻書架,打開架子上那包袱,倏然心中一驚。


    包袱中有油紙包著牛肉,旁邊還有個小瓷瓶,這還罷了。


    最重要的一物……雲起看到了尚方寶劍!


    那並非燕王入京時,宋忠手捧的贗品,而是實實在在,滿大明朝隻有一把,貨真價實的,朱元璋親自賜予錦衣衛執掌的尚方寶劍!


    怎會到了此處?雲起記得離開南京前,自己親自交給了榮慶,難道是朱允炆從榮慶手中取了過來,再交給鐵鉉的?!


    雲起一時間手中滿是濕滑的汗水。


    鐵鉉道:“旁邊還有個瓷瓶,勞駕正使大人也一並取來!


    溫酒,瓊漿,桂花香。


    鐵鉉搖了搖酒壺,斟上兩杯,雲起凝視鐵鉉雙眼,伸手去端。


    “且慢!辫F鉉阻住雲起的手,手指一觸,便即分離。


    “當年拓跋鋒謀殺皇孫一事,傳遍朝野,徐正使為何要將他放走?”鐵鉉伸手拔了那瓷瓶的蓋子,漫不經心道:“為何不替燕王殺他滅口?”


    雲起鎮定下來,答道:“一點私心而已,終究不忍心看他身死,鐵大人奉誰的命令前來?太傅的?皇孫的?”


    鐵鉉緩緩道:“該喚皇上了,徐大人,不能總將他當作皇孫!


    雲起哂道:“徐雲起隻知有皇孫,不知有皇上。”


    鐵鉉將瓷瓶傾斜,倒了點藥粉在酒杯裏,悠然道:“皇孫派我來查清楚,徐正使是否與燕王勾結……方才我看到馬三保出了營去……”


    雲起聽到這句,疑道:


    “三保出營去?去了何處?”


    鐵鉉微一愕然,反嘲道:


    “事已至此,狡辯何用?”


    雲起點頭道:“是,我若與燕王勾結,便當率領李景隆敗軍投奔北平,還到德州來做甚?”


    鐵鉉冷冷道:“此暫且不論,瞿大人為國捐軀,你身為監軍,為何不報?反將敗名誣以忠臣頭上,你死有餘辜。錦衣衛當朝,不知枉害了多少良將性命,乃至今日朝中無將可用,聽由亂臣賊子肆虐猖狂,千萬人命,係你一身!


    “皇孫隻派你來查我通敵之事,鐵大人!彪吰鹛翎叺匦Φ溃骸凹炔椴怀鑫彝〝,這酒便不能喝,大人慢用,告辭。”


    說畢起身要走,鐵鉉未料此人這般油滑,當即沉下臉,冷笑道:“去何處?營周俱是刀斧手,你出帳一步,便將你剁成肉醬!


    雲起袖子微微一動,鐵鉉又道:“先前已吩咐了李元帥,若本人被挾持成了人質,當將我一並殺之,鐵鉉無家無業,出身市井,搭上你一條錦衣衛正使的命,卻終究是賺了!


    雲起深深吸了口氣。


    鐵鉉沉默半晌,道:“不信?”說著又往自己的杯中下了藥粉,端起酒杯,道:“徐正使,我敬你一杯。”


    雲起幾乎從一陷進這局裏便處處被動,此刻道:“皇孫真讓你來殺我?”


    鐵鉉不答端起那杯,仰脖喝了,瀟灑地一亮杯底。


    鐵鉉要同歸於盡,雲起再無僥幸心理,茫然地喝下了桂花酒,酒味苦澀。


    鐵鉉道:“還有何話想對皇上說?”


    雲起反而不再掙紮,靜靜坐著,良久後道:“告訴他,這輩子跟了他,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雲起疲憊地閉上雙眼,腹痛如絞,倒了下去。


    鐵鉉伏在桌前半晌,片刻後掙紮著起身,雲起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著鐵鉉掙到門口,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藥包,朝嘴裏灌了好些藥粉,方踉踉蹌蹌逃出了軍帳。


    雲起心想:鐵鉉,我操 你媽。


    午門外,烈日高照,四處俱是漆黑的木炭,破敗的磚瓦。


    拓跋鋒幾是赤 裸全身,隻穿一條短短的薄褲,趴在午門前的一張條凳上。


    沾了鹽水的皮鞭狠狠抽在他健壯的背脊上,每一鞭下去,俱抽得他皮開肉綻。


    “啪!”


    蔣瓛大吼道:“皇上寢宮走水,皇宮燒得厲害,你人在何處?!”


    “你身為錦衣衛正使,後知後覺!不去救皇上皇太子!去了何處!”


    拓跋鋒咬牙忍著,胯 間那條短褲已被血水浸成紫紅色,全身鮮血淋漓,更沿著長腳滴下地來,在午門外染了一大灘。


    壽春公主看得心酸難耐,轉身離去。


    “你怕大火?!給我暈倒在禦花園?!”蔣瓛歇斯底裏地大罵道:“你這個廢物!”


    “廢物!”


    “他是來救我……”十三歲的雲起小聲道:“走水的時候,師哥是來救我……”


    小雲起大叫道:“別打了!他是……”一句話未完,卻被蘇婉容膽戰心驚地緊緊捂住了嘴。


    上百名午門衛親眼看著拓跋鋒挨打,這頓鞭子真是抽得他們心花怒放。


    外加蔣瓛不住嘴的“廢物”,更為拓跋鋒的侍衛生涯加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你這野狗!皇上有危險你躲了去何處——!”蔣瓛的怒吼聲迴蕩在午門上空。


    “別打了——!”小雲起大哭道:“別……”


    “摔!”蔣瓛喝道。


    四名錦衣衛架起拓跋鋒,狠狠朝地上一摔,拓跋鋒吐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房內,藥爐傳出刺鼻的氣味。


    小雲起嗚嗚地哭著,轉身去斟藥,那手不住發抖,更將傷藥潑了些許在拓跋鋒身上。


    “還痛麼?”小雲起哭著問:“師哥,你別死……”


    拓跋鋒疲憊地拉著雲起的手,道:“誰都能死,你不能死……”


    “讓他們去死……你不能死……”


    一聲沉悶的雷響將雲起從那遙遠的迴憶中驚醒過來。


    “不能……死!


    帳內空無一人,鐵鉉不知去了何處,又一聲巨響,雲起勉力探手,到桌上亂摸亂抓,碰翻了墨硯,墨水灑了一身,繼而摸到一支羊毫筆。


    雲起將那筆插進喉嚨中,猛地俯身大嘔,吐得一陣翻江倒海,更有一灘血。


    第三聲驚天動地的霹靂,震得桌椅格格作響。


    什麼季節了?還打雷?雲起倏然迴複意識,想起營外埋設的炸藥。


    糟了!朵顏三衛來襲營了!雲起又哇的一聲吐了滿桌,肚中劇痛漸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營帳。


    帳外空無一人,想是都被李景隆與鐵鉉調走了,雲起艱難地跑到營門口,藏身於暗處,片刻後一隊步兵匆匆路過。


    雲起揚手,甩出蟬翼刀,殺了隊伍末尾一人,將他拖到柴垛後,換上普通士兵的服飾,茫然地跑出了營帳,朝埋了炸藥的地方跑去。


    拓跋鋒得了朱棣命令,率領朵顏三衛前來襲營。


    那時間恰是正午,前鋒隊伍甫一進入雷區,便觸動了好幾處大爆炸。


    拓跋鋒先是一愕,繼而吼道:“別亂!都原地站著,別動!”


    朵顏軍極有軍事素質,一陣騷亂後齊齊安靜下來,後陣開始有條不紊地撤出。


    然而鐵鉉早已安排好,豈容你逃跑?不到片刻,後方又從樹林內湧出手執強弩的南軍射手,更推出數門神武大炮,朝著三萬朵顏軍狂轟濫炸。


    拓跋鋒吼道:“朝陣中走!弟兄們跟著我!”


    朱棣的囑咐依舊在耳,不可白送了朵顏三衛的性命,拓跋鋒斷然無法下達讓部下前去踩雷,自己跟著走的命令。


    李景隆大喜道:“這次再衝過來,隻怕朵顏三衛要耗掉八成。鐵大人高招!”


    鐵鉉雖吃了解藥,卻仍舊虛弱,疲憊點頭道:“此計設下,敵方主帥隻能派士兵去觸陷阱,塞外人俱重同生死,共榮辱之約,對漢人棄卒保車之計極是反感,如此一來,定會分崩離析,士氣低落。稍後便成了甕中之鱉,且備齊兵馬,少頃圍剿必勝!


    李景隆卻道:“不妨,先等炸死幾個,再派人勸降!


    腹背受敵,拓跋鋒卻是絲毫不亂,大喊道:“你們都下馬!”


    一言出,眾兵士紛紛下馬,朵顏部威名在外,從未受過一敗,然而都知今日到了生死關頭,激發了死戰之意,眼見南軍派人前來勸降,被拓跋鋒當場一箭射死,各個爆出決死的大喊。


    拓跋鋒吼道:“放馬踩陷阱!我們跟著衝過去!”


    說畢騎兵們紛紛以手中刀劍刺了馬股,上萬駿馬仰聲嘶鳴,衝進雷陣!


    拓跋鋒卻仍舊騎在馬上,抽出繡春刀,刀刃折射著鋒銳的陽光,壯烈大吼道:“雲起——!”


    綿延百裏的曠野上登時發生了天崩地裂的大爆炸。


    鐵鉉為有備無患,埋設的炸藥極多,衝不到半裏,馬匹便已盡數損耗完,拓跋鋒一腔血氣,隻認朱棣的吩咐,竟是自己衝近前去觸雷。


    轟的一聲巨響,拓跋鋒被炸得飛出三丈外,坐騎血肉橫飛。


    拓跋鋒跌跌撞撞起來,四處俱是爆炸,朵顏三衛見主帥以身赴死,再不顧自己性命,一齊發憤高喊,徒步衝了過來。


    拓跋鋒一身鋼鐵戰甲上滿是鮮血,走不到幾步,又是轟的一炸。


    這下直接炸中了他的身軀,縱有盔甲鐵靴護體,卻仍被炸得鮮血狂噴,摔出甚遠。


    拓跋鋒的披風在烈火中燃燒起來,胸甲在巨大的衝力下炸得變了形,落地時恰巧背著另一處雷點,再次引發了驚天動地的大爆炸。


    熊熊烈火燒盡濟南城外曠野。


    “師哥——”


    拓跋鋒真氣流轉,護住筋脈,掙紮著起身,拔刀要再次前衝,火舌卻將他無情地卷了進去。


    “師哥!”雲起虛弱地喊道,早間埋設地雷時他隻看了片刻,卻將炸藥點盡數記住,此時衝進陣內,堪堪抓住一人,道:“你們跟著我走!”


    火焰席卷了拓跋鋒全身,盔甲炙得滾燙,拓跋鋒艱難地解下鐵甲,拋在地上,赤著胸膛要繼續前近,鎖骨處卻是一陣灼燒的疼痛。


    火舌攀上了他的肌膚,將頸上紅繩燒斷,一個黃色的小布包落下地去,無聲無息地在火焰裏化成灰燼。


    臨別時雲起親手所贈的明黃道符被燒得展開,變形,化灰,繼而飛散。


    一道霹靂橫跨天地,颶風肆虐了平原,卷起烈火朝著南軍大營衝去。


    霎時間飛沙走石,李景隆驚慌大喊道:“怎麼迴事!”


    “天降異……異兆?”鐵鉉被吹得連連後退。


    那時間竟是刮起了鋪天蓋地的狂風,將南軍的營帳吹得四處亂飛,軍旗傾倒,旗桿斷折,在風中朝濟南飛去。


    一切都在須臾之中,甚至來不及讓鐵鉉安排後招,天色便已變得全黑,無數烏雲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天空,雷霆亂串,狂風肆虐。


    十一月,暴雨傾盆,天地間盡是白花花的水,一瞬間淋了下來。


    烈火平息,拓跋鋒站在大雨裏,辨出遠方的那人。


    “雲起——!”


    “別過來!”雲起大喊道,忽地意識道一事,炸藥失效了。


    殘軍終於在狂風中集合,烏黑的天幕下,唯有“徐”字大旗在獵獵飛揚。


    鐵鉉當機立斷,南軍頂著大風傾巢殺出,雲起與拓跋鋒匯合,來不及再說什麼。二人同乘一騎,在亂軍中倉皇奔逃。


    喊殺聲再起,遠處挑起了“朱”字大旗,朱權來了。


    “抱緊了!”拓跋鋒奮然命令道。


    “我才讓三保去通報……”雲起在拓跋鋒身後大喊道。


    拓跋鋒道:“師哥的錯!太急了!”


    那時間兩軍近五萬人撞在了一處,天上是暴雨雷霆橫飛,地麵屍橫遍野,持“徐”字大旗的旗兵朝著朱權衝去,兩桿大旗匯於一處,朱權再次接管朵顏三衛,發動了數萬人的衝鋒,成千三萬的悍勇騎士於高處一同衝殺下來。


    戰局再次逆轉,南軍再敗,亂軍如潮,拓跋鋒試著幾次要迴己陣,卻被夾在敗兵中無法過去。


    拓跋鋒隻得換了個方向衝出戰陣,迴頭一看,發現又有一支隊伍離了前線,朝自己二人追來。


    “鐵?”拓跋鋒認出大旗。


    雲起道:“快走!那是鐵鉉的追兵!他見我逃了出來不甘心……”


    拓跋鋒一麵縱馬飛奔,二人離開朱權軍尚遠,此刻迴頭定會被抓住,隻得漫無目的地朝北方倉皇逃跑。


    拓跋鋒一路顛簸,嘴上仍不忘問道:“你和鐵鉉有甚勾搭……”


    雲起到得此刻,方得了片刻安心,抱著拓跋鋒健壯的腰緊緊不放,他強健的背脊比以前任一個時候都安全得多。


    “他聽了允炆的吩咐……賜給我一杯毒酒。”雲起用完最後一點力氣,聲音漸漸虛弱下去。


    他俯在拓跋鋒赤 裸的背上,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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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奔開始!


    天蒼蒼,野茫茫,私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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