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張慕在廊前站著，太子和方青餘在房內(nèi)廝混，聲音不住傳來。


    方青餘長得實(shí)在英俊，五官精致卻不失男子英氣，難得的是除去外袍，一身武人肌肉，膚色白皙，身材輪廓分明，腹肌健碩有力，猶如綢緞包著鋼鐵。


    李慶成本對房事一知半解，十六年來，皇後也未曾給他指婚，數(shù)年前一次方青餘喝了酒，李慶成便讓他躺自己床上醒酒，方青餘睡得正酣，太子也躺了上去。一宿醉後本無事，太子夜半枕著方青餘臂膀，便說起親近話來。


    方青餘半醉半醒，隻不住口地哄著，懷中雛龍又別有一番意味，半大的李慶成問起男女之事，方青餘當(dāng)即半是調(diào)唆，半是玩笑地翻身，將太子給壓了。


    那幾日恰逢張慕不在，否則李慶成叫聲足夠讓啞巴拔了刀，一刀送方青餘上西天。


    然而叫歸叫，方青餘卻擔(dān)了十二萬份的小心，生怕李慶成痛怕了，入入停停，溫言軟語配著淺嚐輒止的手勁，□□一夜後太子竟是有滋有味，欲罷不能，隻覺龍陽之興更在方青餘所述男女歡情之上，當(dāng)即對方青餘更有種說不出的依戀。


    方青餘賣了力地討好，連著數(shù)日令李慶成嚐遍個中妙處，白日間依舊紐扣係至衣領(lǐng)，談笑如沐春風(fēng)，夜裏則趴太子榻上成了餓虎。


    張慕歸來時亦是如此，太子威逼利誘，勒令啞巴不許把此事捅出去。


    張慕隻得神情複雜地點(diǎn)了頭，於是開始了聽牆角的侍衛(wèi)生涯，人生最大悲劇，莫過於此。


    一輪滿月高懸，月十四，銀光灑滿殿頂。


    小太監(jiān)吹了燈，方青餘拉直衣領(lǐng)出來，朝張慕禮貌一點(diǎn)頭。


    張慕也不迴禮，便垂手站著。


    方青餘轉(zhuǎn)身走了，殿中傳來李慶成聲音：“啞巴，你還在外頭？”


    殿門吱呀打開，小太監(jiān)望了一眼，說：“迴殿下，張大人還在外頭。”


    李慶成的聲音懶懶的，帶著滿足與愜意：“入秋了冷，今天開始，不用守夜了。”說畢也不管張慕走沒走，裹著被子翻身，低低喘息，睡了。


    翌日，宮內(nèi)忙著中秋的筵席，上書房放了太子半天假，李慶成在宮裏閑逛，折了枝木芙蓉，坐在亭子裏，架著腳踝出神。


    片刻後李慶成說：“啞巴，去把青哥給我找來。”


    張慕不為所動，站在李慶成身後。


    “去。”李慶成蹙眉道：“什麼意思？去把青哥喊來！”


    張慕依舊站著，李慶成說：“這枝花兒給你，挺香的，去吧。”


    張慕接過木芙蓉，認(rèn)真別在侍衛(wèi)服的領(lǐng)子上，轉(zhuǎn)身走了。


    傻子——李慶成心裏嗤笑。


    片刻後方青餘自個來了，說說笑笑，李慶成折了枝桂花賞他，領(lǐng)著侍衛(wèi)朝殿上去。


    中秋夜，明珠在天，清和殿裏一桌請皇親國戚，殿外禦花園中擺了十來桌請大臣。皇帝龍?bào)w欠安，喝了三杯便離席，李慶成挨桌巡了一趟，沒點(diǎn)太子架勢，俱是方青餘在身後提點(diǎn)著。


    繞個圈迴來，李慶成道：“啞巴呢？”


    “那不是？”方青餘笑道。


    太掖池邊，遠(yuǎn)處亭下，張慕一腳踏在欄上，背倚庭柱斜斜靠著發(fā)呆。


    張慕剛毅的側(cè)臉朝向東廂，睫毛在燈火下籠著一層淡淡的黃光，可惜了，李慶成心想，待得轉(zhuǎn)過臉來，另外半邊戴著麵具，好生煞風(fēng)景。


    若非毀了容，原本也是倜儻瀟灑的侍衛(wèi)一枚。


    方青餘低聲道：“殿下想出宮逛逛不？”


    李慶成心中一動，此時張慕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


    “走。”李慶成笑了笑，拉著方青餘的手，轉(zhuǎn)過殿前迴廊，假裝歸席，朝宮裏後門去了。


    虞國農(nóng)耕發(fā)達(dá)，土地富饒。


    建國後當(dāng)朝皇帝大力發(fā)展商貿(mào)，國泰民安，萬國來朝，京城更是中原地區(qū)最為安逸的區(qū)域，百姓衣食富足。節(jié)慶夜街邊焰樹林立，李慶成罩了件靛青外袍，與方青餘攜手同遊，便如尋常官宦人家公子與侍衛(wèi)般自在。


    今夜城中巡邏兵馬多了不少，屬節(jié)日正常景象，李慶成逛了足足兩個時辰，自知宮中走失了太子，定如熱鍋螞蟻般四處找尋，心想不可玩得太過，遂道：“迴去罷，青哥。”


    方青餘買了對小銅魚揣在懷裏，笑道：“再走會？”


    “接城防通告，今夜夜市早歇一個時辰！”


    “都迴去了！馬上封街，宵禁了！”有人大聲唿喝。


    李慶成懨懨打了個嗬欠，騎兵過來，勒令夜市提前收攤。


    “怎麼過節(jié)還宵禁？”


    方青餘擅察言觀色，忙道：“走罷，估摸著是怕走水，咱們迴宮去。”


    李慶成擠兌侍衛(wèi)：“那小玩意買給誰的？”


    方青餘一本正經(jīng)道：“自然是給情郎的。”


    李慶成：“情郎？”


    方青餘笑了起來，二人走到皇宮偏門外，大門緊閉，四周燈火寥落。方青餘從懷中摸出小銅魚，交給李慶成，李慶成這才高興了些，要拍門喝斥，方青餘忙示意不妨，輕身躍上牆頭。


    李慶成懶懶在宮門外等著，四處黑漆漆的一片。


    秋風(fēng)起，卷著禦花園內(nèi)桂花香漫來，猶如蒙在麵上的絲緞，輕佻地一扯，便滑過鼻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青餘半晌沒來開門，李慶成喊道：“青哥！”


    半刻鍾後，皇宮內(nèi)傳來三聲喪鍾。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李慶成怔在宮外，仿佛當(dāng)頭接了道炸雷，哭聲隱隱約約傳來，恐懼感一剎那籠罩了他。


    喪鍾停，梆子響，深宮處聲嘶力竭的一句哭喪：“皇上崩了——”


    李慶成手腳冰冷，隻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險些直直倒下地去，什麼時候的事？說崩就崩了？他尚未意識到此中種種，唯一的念頭便是絕無此事。


    “絕無此事！誰在造謠！”李慶成衝上前猛擂門：“放我進(jìn)去！我是太子！”


    到處都是哭聲，整座皇宮籠在黑暗裏，未幾一道火光衝天而起，又有人帶著哭腔大喊道：“延和殿走水了——”


    猶如置身夢境，一把火燒毀了李慶成的神智，他忘了置身何處，隻不住麻木拍門大嚷放我進(jìn)去我是太子，大學(xué)士蒼老之聲從禦花園外傳來。


    “遺詔未立——”


    “啊——”


    臨死前的慘叫。


    叛亂！李慶成下意識地朝後退了半步，險些摔在地上，宮內(nèi)人聲嘈雜，叫走水的叫走水，哭喪的哭喪，大門轟然打開，方青餘將他扯了進(jìn)來。


    “發(fā)生何事！”李慶成焦急喊道。


    方青餘把太子護(hù)在身後：“不清楚，跟我來，別說話！”


    方青餘帶著太子沿路過禦花園，四處都是哭喊的宮女太監(jiān)，筵席翻倒，一殿淩亂，延和殿火光熊熊，映紅了半邊天。


    “太子呢！”宮衛(wèi)打著火把四處搜尋：“皇上駕崩！皇後命太子殿下速至延和殿！”


    李慶成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方青餘猛地捂著太子的嘴，轉(zhuǎn)到庭柱後。


    方青餘：“別吭聲！”


    李慶成心裏驟驚，打量廊前的幾具屍體。


    侍衛(wèi)們過去，方青餘鬆開手，所幸李慶成此刻仍能慎密推斷，開口道：“延和殿不是起火了？為何還要我過去？皇後呢？怎麼會在起火的地方？”


    方青餘緩緩喘息，搖了搖手指：“到明凰殿去看看，殿下稍安，臣定會護(hù)著殿下。”


    李慶成道：“等等，走水歸走水，宮內(nèi)怎麼會有死人？”


    方青餘沉聲道：“太子殿下，不可多想。”


    李慶成蹙眉道：“有人謀逆！定是謀逆無疑，父皇說不定沒死，青哥，帶我去找符將軍，禦林軍是父皇親自挑選，找到苻將軍就安全了！”


    方青餘臉色幾次變化，仿佛是想說什麼，忽然發(fā)現(xiàn)了走廊裏的另一個人，他與李慶成同時轉(zhuǎn)身。


    張慕站在長廊盡頭，侍衛(wèi)袍染得半身紫黑，左手提著把鮮血淋漓的刀。


    方青餘把太子護(hù)在身後，上前一步，抽出腰畔長劍。


    “你今夜做了什麼？”方青餘緩緩道。


    張慕不答，緩緩搖頭。


    李慶成喝道：“啞巴！你做了什麼！讓路！”


    張慕神色在那一瞬間似乎有所鬆動，李慶成驟逢噩耗時的驚慌已過，此刻漸漸鎮(zhèn)定下來，父皇生死未卜，母後不知所蹤，絕不可再慌亂下去。


    李慶成上前道：“張慕，是誰主使，有人謀逆？”


    張慕作了個手勢，示意太子讓開，李慶成抿著唇，片刻後道：“張慕！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張慕凝視方青餘手中長劍，瞇起雙眼，李慶成欲待再問，電光火石的瞬間，兩名侍衛(wèi)同時出招！


    方青餘神兵灑出雪白劍影，張慕長刀圈轉(zhuǎn)，二人撞在一處！


    那時間隻見一道灰影如梟，另一道瀟灑青影如鷂，庭柱發(fā)出巨響崩塌，磚瓦四飛，裹著刀光劍光掠過麵前！


    張慕刀法大開大闔，隱有峭壁千軔，風(fēng)雷之聲！


    方青餘雲(yún)舒劍一抖開，滿眼柳葉如刀，於張慕狂風(fēng)般的刀法中穿梭來去；方青餘朝後疾退，一刀直劈已到胸膛！


    “當(dāng)心！”李慶成大叫道：“來人啊！抓住這逆賊！”


    方青餘抽身後退，那一刻李慶成攔在他身前，張慕硬生生半途收刀，改直劈為橫掃，方青餘覷到良機(jī)，推開李慶成，朗聲道：“謝了！”繼而一式挺劍直刺！


    張慕躍上廊欄，猛地釘了個鐵板橋，削鐵如泥的寶劍擦臉掠過，將他的銀麵具削了下來，張慕不閃不避，雷霆萬鈞地一刀！


    方青餘萬萬未料到張慕會用這以命換命的打法，收劍不及，一刀一劍錯開，同時招唿在對方身上。


    方青餘力竭，長劍在張慕肋下一劃，破開一道半尺長的口子。


    張慕刀式卻是甚狠，重刀以天外隕鐵鑄成，渾厚內(nèi)力禦起鈍鋒鐵刀，在方青餘胸口一撞，登時令他鮮血狂噴，朝後摔去。


    “青哥——！”李慶成吼道。


    方青餘掙紮著起身，又噴出一口血，看了李慶成一眼，踉蹌跑了。


    李慶成剎那間呆在原地。


    張慕踏上一步，似是想追，李慶成轉(zhuǎn)身要跑，卻摔了一跤。


    李慶成喘息平複，自知掙紮無用，又手無寸鐵，反手撈到方青餘的雲(yún)舒劍，顫抖著指向張慕。


    張慕收刀歸背，轉(zhuǎn)身走來，他的麵具已不知所蹤，麵具下的半邊臉有一道緋霞般的灼痕，在不斷蔓延的烈火下顯得逾發(fā)恐怖，看得李慶成毛骨悚然。


    李慶成：“你這……你這逆賊，我看錯了你。”


    張慕看著李慶成出神，轉(zhuǎn)瞬間太監(jiān)臨死的唿喊驚醒了他，張慕一陣風(fēng)似地上前，抱起李慶成。


    “來人救駕！”李慶成大聲吼道。


    張慕反手一掌，輕輕切在他後頸，李慶成登時暈了過去。


    四處都是熊熊大火，被方青餘利劍劃開的傷口仍在不斷淌血，張慕一輪疾奔，四個宮門俱已上鎖，騎兵穿梭來去，大聲喝斥，盤查的侍衛(wèi)隊(duì)舉著火把衝來。


    張慕遙望遠(yuǎn)處，不敢行險突圍，他抱著太子躍上禦花園亭中央，朝著太掖池一頭栽了下去。


    侍衛(wèi)們尋到禦花園便停了，太掖池邊，一朵木芙蓉載浮載沉。


    太掖池底有一條前朝修建通往城外的水道，張慕閉氣泅入池下，於漆黑的水道中尋到出口。


    李慶成甫一入水，便被冷水激醒，死命掙紮時又被張慕出指，點(diǎn)中昏穴。


    張慕傷口仍未愈合，抱著李慶成跌跌撞撞地跑過地底通道，第二次一頭紮進(jìn)潭中，片刻後拖著身側(cè)血線浮上水麵。


    皓月當(dāng)空，護(hù)城河外兵士來往吶喊，京城大門轟然緊閉。


    張慕把太子放在草地上，躬身按壓他的胸口，把唇湊上去，李慶成猛地咳了起來。


    “我……”


    張慕馬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馬蹄聲響，京城內(nèi)開始派出騎兵巡邏，張慕撕下袍襟，包紮肋下傷口，背起太子，深一腳淺一腳朝京城外的山上走去。


    李慶成意識，陷入了漫長的昏睡中，他隻覺自己被張慕背著，不斷往前走。


    “父皇……”李慶成喃喃道：“母後……”


    他至今仍不能相信，昨夜悠揚(yáng)的笙歌，芬芳的桂酒，朝堂，父母，李氏的江山與天下，在這短短一眨眼間就全沒了。


    李慶成神情恍惚，像在做一個漫長的夢。


    他感覺到自己被放在灌木後，耳中傳來兵士痛喊，馬匹嘶鳴，片刻後他被抱上馬背，一個人抱著他，快馬啟程。


    “我不走……”李慶成渾身濕透，被秋風(fēng)一吹，篩糠般地發(fā)抖。


    “臣無能。”一個幹澀，嘶啞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臣罪該萬死。”


    四周山巒，樹木，草叢在月光下飛速掠過，那一刻李慶成模糊的視線忽然清晰起來。


    “啞巴，你在說話？”李慶成斷斷續(xù)續(xù)道。


    張慕用披風(fēng)裹緊了李慶成，連夜逃離京城。


    統(tǒng)曆十六年八月十五，皇□□崩，延和殿起火，太子薨。


    是年八月十八，皇後臨朝，詔告天下，輔老、大將軍結(jié)黨叛亂，誅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