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泊的時間過得異常緩慢, 直到科洛林的腳步響起之時, 腳鏈與他的金屬鞋輕輕碰撞。


    他轉(zhuǎn)身坐上王座, 陷入了漫長的沉思之中, 沒有告訴歐泊結(jié)果。


    “他存在的。”歐泊說：“他存在，對不對？告訴我。”


    歐泊梗著脖頸, 眼中噙著淚水, 那淚水充滿喜悅, 即將到來的懲罰已無足輕重, 這個消息仿佛令他在短暫的自由時光中重獲新生。


    自由是心靈的力量。


    歐泊在那一瞬間領(lǐng)會了群星聖殿裏那句話, 他的身體被禁錮著，但隻有在這一刻，他的靈魂是自由的。


    他不再恐慌，試著以信念入侵科洛林的思想。


    “我不能肯定。”科洛林的信念將歐泊的思想擋在障壁之外，冷冷道：“繼續(xù)說你的故事，天快亮了，歐泊。”


    歐泊：“再沒有其他的內(nèi)容了，故事到此為止，我在抵達(dá)旋光之握時, 這一生已經(jīng)沒有太多令我眷戀的事。唯一的親人就隻有老師。”


    “哪個老師？”科洛林沉聲道。


    歐泊笑了笑，說：“你還是輸了。”


    曙光投向旋光之握，水晶般的透明宮殿折射著陽光的幻麗華彩, 繼而隱沒了它流動的光, 恢複建築物冰冷的外牆。


    科洛林在最後的光線中起身, 黎明時宮殿裏一片黑暗。


    他走過歐泊的身旁, 說：“跟我來，我必須弄清楚這一切。”


    歐泊轉(zhuǎn)身走在他的身後，科洛林進入走廊，迴到房中，整理自己的黑色中褂王袍，歐泊去把金屬船鞋拿來，單膝跪地，伺候他穿上。


    科洛林看著鏡中的景象，又低頭看了他一眼。


    歐泊低聲說：“謝謝你讓我證實了真相，老師，這遠(yuǎn)比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因此而感激你。”


    科洛林沉聲道：“你比我的老師心裏更明白，也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歐泊，我同樣感激你。我相信除了你對雷蒙的愛，你也曾經(jīng)真心實意地愛過身為老師的我。你應(yīng)該慶幸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下了仇恨，在這一刻，你的信念依舊是純粹的，沒有被黑暗所腐蝕。”


    科洛林穿上船鞋，說：“把你的武器帶上，到噴水池那裏等我，在你被囚禁進伊斯祖爾之前，我仍然是你的老師，但這一次別再玩任何花招，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歐泊去取了自己的武器，換好那身和科洛林同樣款式的黑色衣服，站在空中花園裏等他。


    科洛林直接把凱薩召集到空中花園外，吩咐了幾件事，大體是關(guān)於戰(zhàn)後工作的內(nèi)容。


    凱薩沉默地聽著，繼而一點頭，告退。


    饕在初晨的陽光下分解，複合，現(xiàn)出身形，打開艙門。


    科洛林帶著歐泊登船，黑色太空船馳離伊斯祖爾星係，歐泊站在舷窗前，注視著這顆由科洛林親手點燃的恆星。


    “躍遷目標(biāo)，象牙塔2號試驗場。”饕的聲音響起。


    飛船剎那出現(xiàn)在孤寂，冰冷的星球上，並緩緩降落。


    “2號試驗場。”科洛林走下空曠的地表，說：“變成這樣了？”


    歐泊從飛船裏追出來，跟隨科洛林在星球上行走。


    科洛林進入實驗室，難以置信地看著麵前的這一切，歐泊轉(zhuǎn)身離開，跑下那個廢棄的大坑。


    數(shù)百具複製人的身體已腐成枯骨，唯剩下金屬的骨架反射著天際的月光。


    “這是誰製造的？”科洛林喃喃道：“2號試驗場不是當(dāng)初發(fā)射核磁毀滅訊號的地方麼？”


    歐泊跪在屍骸的巨坑底部，抱起其中一具腐爛的複製人，說：“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歐泊自言自語道。


    他摸了摸那臺已被毀掉的複製人，仿佛看到了雷蒙。


    悲傷蔓延開去，一瞬間而來的冰冷覆蓋了整個星球。


    科洛林道：“他有遺物留下來麼？讓我看看。”


    歐泊道：“有，有一條項鏈，但是不在我身上。”


    科洛林說：“在什麼地方？”


    歐泊：“你不會自己讀麼？”


    科洛林：“你的記憶世界被萊傑森阻斷了，我讀不到！”


    歐泊：“應(yīng)該是在群星聖堂裏，你怕會是一個陷阱麼？”


    科洛林直接用信念之力把歐泊揪了起來，歐泊抱著複製人的軀體被扔進船艙裏，腐爛的複製人又被毫不留情地拖出歐泊的懷抱，扔出艙外。


    歐泊大聲道：“讓我保留它！”


    那一刻他直接被一股大力推到牆邊，幾乎是同一瞬間，他能清楚感覺到科洛林壓抑不住的憤怒。


    然而歐泊膽子更大，他下意識地抽劍，抵擋科洛林的同時釋放出自己的信念，星辰領(lǐng)域鋪天蓋地，悍然侵入科洛林的腦海，截取了他這一瞬間的念頭——得知他在看到自己複製人的時候心情非常複雜，乃至失去了一貫以來的鎮(zhèn)定。


    歐泊手持大劍，抵著科洛林的脖頸，說：“你在恐懼。”


    “有一點。”科洛林恢複了鎮(zhèn)定，眼中帶著幾分戲謔，幾分欣賞。


    他在這短暫的失神裏，險些就被歐泊徹底壓製。


    歐泊差那麼一點點就能突破科洛林的信念壓製，然而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唯一的本能與衝動也隻建立在自己單純的目的上。


    他隻想要一個複製人，帶著它迴去，當(dāng)做雷蒙的屍體來懷念，或者把它葬在烈星，又或者抱著它，接受即將到來的科洛林對他的囚禁與懲罰。


    “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情緒了。”科洛林說：“好樣的，歐泊，但你現(xiàn)在還想繼續(xù)麼？”


    歐泊收劍，說：“給我一具屍體，讓我有點懷念的東西。”


    科洛林沒有迴答，歐泊把一具複製人屍體挪迴饕的艙內(nèi)。


    科洛林默許了這個舉動，關(guān)上艙門，設(shè)定躍遷航路。


    飛船再次躍遷，進入繆斯的星球，麥田一望無際，降落的瞬間饕分解為金屬碎片，裹著風(fēng)飛向聖堂，大門自動洞開，饕飛迴聖堂中，在第五個神壇上聚合為原型，沉默屹立。


    科洛林沿著群星聖堂外的磚石大路走去，拾級而上時，歐泊聽見了聖堂中風(fēng)琴的迴響——有人。


    他猛地一頓，萊傑森在裏麵？


    天窗上晨昏線的光芒落下，籠著風(fēng)琴前的一個人。


    那是個女孩：茉莉。


    風(fēng)琴聲戛然而止，茉莉起身的瞬間淩空飛起，伴隨著一聲尖叫。


    “放開她！”歐泊憤怒地大叫。


    星空的信念之力卷著狂風(fēng)，與科洛林的熔巖之力在聖堂內(nèi)對撞，茉莉的信念之力是風(fēng)域！歐泊竭力借助茉莉的力量對抗科洛林，然而雙方隻是一觸，科洛林便收迴了他的信念之力。


    “你這個叛逆的小子。”科洛林冷冷道：“這已經(jīng)是你今天第二次冒犯我了。”


    歐泊吼道：“我不怕你——！別傷害她！否則現(xiàn)在就殺了我！”


    茉莉重重摔下神壇，歐泊忙過去看她。


    她喘著氣，道：“你是誰？”


    歐泊在她腦海中說：【別亂動，他不會殺你。】


    茉莉掙紮著起身，推開歐泊。


    科洛林淡淡道：“迴去告訴萊傑森，我馬上就要來殺他，因為他觸犯了我無法容忍的底線。讓他在赴死之前把他的歌唱完，或許再沒幾天了。”


    歐泊鬆了口氣，知道科洛林這麼說就不會殺茉莉。


    科洛林轉(zhuǎn)身進了走廊，歐泊追了上去，看見科洛林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似乎在等待什麼，又像是迴憶起了許多事情。


    那一刻他的思緒是柔軟的，柔軟得全不設(shè)防，歐泊讀到了許多零碎的迴憶，很久很久之前，他從走廊外跑進來，推開門，叫雷克特起床，又跑出去蹲著調(diào)試造食機，做出一頓早飯。


    “你住這個房間？”科洛林說。


    “隻住過一段時間。”歐泊說。


    科洛林抬手，房門開啟，他注視著房內(nèi)熟悉的一切，卻沒有走進去。


    歐泊進去了，他打開抽屜，找到自己留下的東西： e7在抽屜裏終於等到了它的主人，亮起燈，攝像頭朝著歐泊啟動，仿佛發(fā)現(xiàn)自己認(rèn)錯人，燈又失望地黯淡下去。


    “e7。”歐泊說。


    e7辨認(rèn)出聲音頻率，登時又激動地亮起燈，嘰嘰咕咕地響，順著抽屜出來，哐一聲栽在地上，歐泊正要伸手把它放好，e7卻自己起來了。它高興地圍著歐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攝像頭始終朝著它。


    歐泊說：“e7，我迴來了。”


    “嘀嘀嘀——”e7發(fā)出不間斷的聲音。


    就連科洛林也笑了笑。


    歐泊的身體已小了不少，他抱起e7，就像小時候在b-11上抱著他唯一的夥伴，e7的頂燈閃了一會兒，仿佛找到了存儲器裏的片段，投射出一段踢踏舞，畫麵上的演員唱著歌。


    科洛林道：“它和諾蘭給我的機器人是同一款式。這是在做什麼？”


    歐泊笑道：“e7以為我還是小孩，小時候我媽媽進礦洞，它在家裏陪著我，就給我播這個……”


    科洛林看了一會兒，說：“還有什麼？東西帶上。”


    歐泊拿出一個鐵盒打開，裏麵是雷蒙的項鏈，兩本傭兵日記本，傭兵的身份卡，席德的傳家寶。


    科洛林看到紅寶石的瞬間便微微蹙眉，歐泊察覺了什麼，說：“你知道這個是怎麼用的嗎？”


    科洛林沒有迴答，而後道：“走吧。”


    歐泊抱著e7，把鐵盒交給科洛林，科洛林不接，說：“這些都是你的東西，我不會據(jù)為己有，你可以帶著涅槃之心進囚牢裏去。”


    “涅槃……之心是什麼？就是這個？”歐泊說：“你先拿著。”


    茉莉已不知去了何處，科洛林也不管她，迴到大廳時站在神壇下，仰頭眺望。


    鳳凰、劍齒虎的石頭雕塑冰冷佇立，龍鰩與星狐的位置上空著。


    歐泊說：“這些是古神變的麼？”


    科洛林答道：“不，它們已經(jīng)死了，屍體在宇宙中的某個角落裏，這是真火鳳凰與劍齒虎的墓碑。”


    “很久沒有迴來了。”科洛林的聲音在空曠的聖堂中迴蕩：“饕，你還想再呆一會兒？”


    饕的雙眼亮起光，繼而分解為碎片，裹著科洛林與歐泊衝出了聖堂，大門在他們離開後森然關(guān)閉，就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黑色飛船漂浮在廣袤的太空中，科洛林手心攤著雷蒙的項鏈，對著頭頂?shù)墓舛嗽敗?br />

    歐泊坐在角落裏，打開e7的投影儀，迴憶自己與雷蒙在一起的每一張照片。一張一張地翻過，伴隨著書頁的沙沙聲，科洛林兩腳架在控製臺上，坐在轉(zhuǎn)椅中，片刻後被歐泊吸引了目光，側(cè)頭與他一起看照片。


    歐泊看著雷蒙在水裏憋氣而顯得十分滑稽的五官，氣泡從他的嘴角飄出來，頭發(fā)在水裏飄著，像黑色的火焰。


    天光從藍(lán)晶王座頂上投下，歐泊閉著眼，緊緊抱著雷蒙的腰。


    “水藍(lán)星。”科洛林道。


    “對。”歐泊笑著轉(zhuǎn)頭，看到科洛林的側(cè)臉，不自覺地，習(xí)慣性地把他當(dāng)成了雷蒙，說：“那次任務(wù)裏你第一次吻了我。”


    科洛林放下項鏈，起身走過來，赤腳踩在冰冷的地上，單膝跪地，表情冷漠而從容。


    “你認(rèn)錯人了。”科洛林說：“那不是我。”


    歐泊這才意識到自己產(chǎn)生了認(rèn)知錯位。


    不知道為什麼，他固執(zhí)地說：“但也可以說是你，饕說了，那是你。”


    科洛林把照片朝前翻，停在歐泊與雷蒙於水中接吻的剎那，歐泊又補充了一句話，說：“不，那不是你。那是我的雷蒙，他隻是我的機器人，我也不覺得他是你。”


    科洛林沒有迴答他，漫長的沉默後，歐泊把科洛林的存在當(dāng)成空氣，快速地翻過他和雷蒙的所有電子照片，又覺得科洛林在旁邊有點兒煩。


    “我去睡會兒。”歐泊說：“很困。”


    他爬上床去睡覺，科洛林把e7拿到一邊，開始看歐泊和雷蒙之間的片段，沙沙的翻頁聲伴隨著歐泊進入夢鄉(xiāng)。


    再醒來時，歐泊餓得前心貼後背，洗漱後問：“你吃飯嗎？”


    科洛林注視著舷窗外的星空，麵前並排放著兩本傭兵日記，與雷蒙的項鏈。


    “找出蹊蹺了麼？”歐泊又問。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把科洛林當(dāng)做科洛林了，或者說，他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不再與以往相同，但要認(rèn)真說起來，歐泊也不知道科洛林對他來說現(xiàn)在算什麼了，隻是非常複雜。


    科洛林答道：“沒有，做點吃的吧。”


    歐泊去開造食機，他感覺到科洛林的信念之力籠罩了飛船裏的每一寸空間，就像有一雙眼睛，時刻盯著他。


    早飯後，科洛林站在黑曜石前。


    “計算黑洞重力場交疊係數(shù)。”科洛林說：“開辟特殊航路，發(fā)送定位電波。”


    饕沙啞的聲音答道：“需通行暗碼。”


    科洛林報出一連串?dāng)?shù)字，饕的聲音再次響起：“通行者身份。”


    科洛林移動光屏，按了幾個地方，饕說：“迴應(yīng)：拒絕躍遷。”


    科洛林蹙眉道：“請求原因。”


    饕：“對方不允許除星辰騎士以外的任何人到訪。”


    科洛林沉吟片刻，說：“告訴他們，歐泊是星辰騎士的新學(xué)徒。”


    饕：“繼承身份。”


    科洛林：“真火鳳凰。”


    一連串嘈雜的電波聲後，中央導(dǎo)航黑曜石亮起光芒，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科洛林？有什麼事？雷克特呢？告訴我們你的目的。”


    科洛林說：“有一點疑問需要諮詢，關(guān)於黑暗時代的遺留問題。”


    女人聲音道：“允許進入，但教授們的態(tài)度不太好，科洛林，你最好心中有數(shù)。上次因為你們的誤操作毀掉了白夜光輪，亞當(dāng)至今還為你瞞著雷克特。”


    科洛林道：“那是諾蘭孤注一擲的失誤，我提醒過他了，我也沒有辦法去說服一個幻星人。”


    那邊切斷了通訊，科洛林道：“準(zhǔn)備躍遷。”


    饕的聲音道：“通行暗碼通過，計算引力場效應(yīng)，可躍遷空間反饋，需收攏飛船體積……”


    整艘飛船不住縮小，科洛林伸出一手，看著歐泊，歐泊緩緩過來，科洛林把他摟在身邊，饕重重收攏，成為一艘蛋形的橢圓梭，剩下中央的黑曜石閃著光。


    “開始躍遷，躍遷目的地，象牙塔。”


    那是歐泊碰上過最獨特的躍遷方式，他們的身體似乎被分解成原子，分子，在物質(zhì)的大海中彼此融合，再也分不出誰是誰，下一刻，伴隨著嗡的輕響，一切又恢複了原狀。


    “躍遷成功。”饕自動分解，化為腳鏈迴歸科洛林身上，歐泊詫異地打量四周。


    這是一艘巨大的太空船，他們站在太空船的最邊緣，船舷上有一扇巨大的金屬門，數(shù)級臺階從門前延伸出來，通向他們的腳下。


    他們站在門外的邊緣地帶，歐泊轉(zhuǎn)頭看，背後是一片漆黑，他嚇了一跳，險些掉下去。


    科洛林拉著他，說：“小心。”


    “外麵是什麼？”歐泊問道。


    “外麵什麼也沒有。”科洛林答道：“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是一個靜止的區(qū)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