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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輪沿途停靠了六十個國家與地區, 在天和的本科畢業間隔年裏,他與關越隻要在船上,便每天糾纏在一起,難舍難分, 除此之外,什麼娛樂活動都不參與,就連在房間裏看場電影, 關越也不願放過天和。到了後麵天和實在受不了, 想去貴賓室裏,和同樣是客人的一位沙特小王子打幾盤德|州|撲|克, 關越則如臨大敵,時刻坐在天和身邊監視著, 隻許每天玩一小時的牌。


    “我不!”天和喊道:“我一定要下船玩了,我可不想在遊輪上就這樣環遊世界。”


    於是關越隻得背起包, 與天和下去玩。


    下船時,關越背著沉重的徒步旅行包, 與天和換上運動服,暫時離開遊客隊伍,像兩個背包客般,觀賞各地的風土人情。


    他們在哥倫比亞買下了一隻鸚鵡,在馬達加斯加買下手工工藝品來裝飾船上的房間,在埃及逛黑市時, 關越終於, 難得地對天和的購物欲表現出了一次猶豫。


    關越試圖阻止天和買一個黑市裏拿出來拍賣的木乃伊:“別買幹屍, 不吉利。”


    天和一本正經道:“好不容易碰上個喜歡的,我自己出錢。”


    天和心裏快要笑翻了,他對木乃伊毫無興趣,且覺得毛骨悚然,卻竭力假裝出對它的熱愛,我讓你買,你把這個買迴去試試?


    關越:“算了,這個多少錢?寶寶,能不放在家裏嗎?捐給大英博物館,空了去看也是一樣的。”


    天和:“可我很想抱著它睡,能讓我玩一段時間再捐出去嗎?”


    關越:“……”


    關越終於知道天和在耍他,拖著他走了。


    去新西蘭霍比特村時,關越的腦袋在門上碰了一下,天和正哈哈哈地笑他,沒想到一轉身,自己也碰了一下,關越頓時心痛不已,再逛時一直用手護著天和的頭。


    “你真的會嗎?!”


    皇後鎮,教練拉開飛機艙門,狂風卷了進來,天和與關越牢牢地係在了一起,關越朝跳傘教練比了個“ok”的手勢,張開手臂。


    “不會,全是騙你的。”關越冷漠地答道,戴好額頭上的跳傘風鏡,最後檢查一次把自己與天和綁在一起的繩索,拉緊,令天和的後背更緊密地貼在自己胸膛前。


    “願意陪我一起死嗎?”


    繼而帶著天和,跳了下去。


    “啊啊啊啊——”天和要瘋了,從萬丈高空與關越一起跳了下來。


    那一刻,整個世界隨之遠去,雲霧刷然穿過他們的身體,天和唯一的記憶,就是關越有力的心跳,以及在他耳畔的一個吻。


    緊接著傘唿啦拉開,關越兩手從身後環抱著天和,於風中緩慢降落,皇後鎮的田園、湖泊,遠方的城鎮,漂亮而玄奇的大地,與緊緊抱著他的那個人。


    “不斷地、不斷地聽著你堅定的唿吸。”天和側頭,低聲說,“就這麼活著……”


    關越略帶急促的唿吸屏住了,低聲道:“或是堅定地死去。”


    “以後不能再玩跳傘了。”數日後迴到船上,大船再次啟程,天和覺得實在太玩命了。


    關越正在翻譯一本詩選,把眾多詩人的不朽名篇翻譯成中文。


    他們在悉尼聽了跨年音樂會,倒數來臨時,激昂的交響樂聲中,天和、關越,以及貴賓廳裏的觀眾們紛紛側身,望向觀景平臺外,大海中升起的璀璨煙火。


    他們在橫濱上岸,天和去逛了公園的跳蚤市場,找到了心儀已久的一幅浮世繪,讓關越挾在胳膊下,走了一路。作為獎勵,天和則邊走邊喂他吃章魚燒。


    他在富士山下與關越泡了溫泉,那天關越口渴,喝多了幾杯清酒,傍晚時臉色發紅。落地窗外是寬廣的湖泊,遠方是夕陽下的富士山,那天的記憶,僅次於他們的第一次,也是對天和來說,最美妙的一次。


    煙火大會後,看螢火時,天和總忍不住打趣關越,關越居然被天和揶揄得紅了臉,抓了隻螢火蟲給他,試圖引開他的注意力。


    許多個在茫茫大海上暴雨傾盆,雷鳴電閃的夜晚,天和便蜷在關越懷裏,兩人看著遠方的黑夜與閃電。關越一手抱著天和,一手攤開詩集,給他念普希金的詩歌。


    那是一種極其奇異的體驗,仿佛在這遠離塵世與喧囂的小天地裏,能窺見茫茫海麵與天空深處的眾神。天和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關正平朝他說過的話,他離開了epeus,離開了他的故鄉,從此一去不複返,也再無任何消息。


    這個時候他在遠方,是否也仰頭眺望著一樣的漆黑雨夜?


    他們在仁川與首爾……老有遊客想找他合照,關越被合照的人搞得很不高興,路上還吵架了。


    香港的夜市、雅加達的燈火、芭提雅的霓虹燈、恆河燈節紀念杜爾迦的璀璨火光,晨浴的修行者……


    哈利法塔下的音樂噴泉、阿布紮比沙漠中的盧浮宮、馬爾代夫繁星般的小島。


    離開馬累的第三天,在廣袤的印度洋上,天和看見了旋轉著躍出水麵的巨大鯨魚!


    從房間看出去,發現鯨魚的一刻,天和馬上拍拍關越,說:“快看!”


    關越抬起頭,天和靠在關越懷裏,一起怔怔看著遠方那隻躍出海麵的抹香鯨,它是如此龐大、如此震撼,導致整條船上的遊客一起大喊起來。


    天和笑了起來,鯨魚落迴海中,關越則不受幹擾,繼續低頭吻他。


    “然後呢?”


    “鯨魚啊!”天和指著落地窗外,又抬頭朝關越驚訝道。


    他不是沒在水族館裏看過鯨魚,但如此近距離接觸,還是頭一次。


    關越命令道:“看我。”


    維多利亞瀑布大橋,關越與天和麵對麵地綁在一起。


    “怎麼不問我會不會了?”


    天和:“蹦極的安全係數很高的!飛嘍——!”


    關越:“!!!”


    天和展開手臂,一側身,帶得兩人從蹦極臺上墜了下去。


    “哇哈哈哈——”天和大喊,關越惱火地抱著天和,發現跳傘的小浪漫似乎無法故技重施,但就在跳完收繩時,天和在關越唇上親了親,關越便著迷地吻他,直到被拖上軟墊,教練們紛紛鼓掌,天和才滿臉通紅地起來,與關越牽著手離開。


    他們在坦桑尼亞開著車,跟隨大遷徙的動物,跋山涉水。天和拿著望遠鏡,半身探出天窗,朝開車的關越喊道:“快一點!要追不上了!”


    關越:“後麵還有很多,別著急!快下來,你這頑劣的小孩!”


    他們在冰島瀑布前被淋得渾身濕透,在蘇格蘭長城下依偎在一起,於寒風裏等待那一抹曙光。


    “你最喜歡咱們一起去過的哪個地方?”天和說。


    關越把天和摟在懷裏,天和忽然開始想念家裏了。


    關越:“還是中國。”


    天和喃喃道:“我也是。”


    蘇格蘭高地的日出釋放出了萬縷紅霞,就像照在關家大宅蓋著白雪的瓦片上的落日餘暉,過去與當下像一杯雞尾酒,被奇妙地攪在了一起。


    天和說:“我實在覺得,關越和他的父母,沒有特別相似的地方。”


    普羅:“也許他像他爺爺。”


    天和想了想,答道:“他在對待世界的看法上,確實像他爺爺;但在對待自己上,我覺得像另一個人……”


    天和想起的,卻是關越的叔叔關正平。他們叔侄二人有著相似的氣質——一種詩人的氣質。


    “聞少爺,”老管家親自過來,說,“老爺請您過去用飯。”


    普羅:“這個地方的網速實在太慢了。”


    天和說:“因為家裏來了很多人。”


    老管家:“因為?正是,聞少爺,這幾天裏,有招待不到的地方,請聞少爺多包涵。”


    天和知道老管家也很難過,他的步履十分蹣跚,歲數已經很大了。關家老祖父去世,親戚裏真正摧心斷腸的想必不會太多,大多都是來湊個禮數哭幾聲,而關越與這老管家則是真正的強忍悲慟。老管家陪伴了關家祖父幾十年,想必現在已非常悲傷,卻還要強撐著打點待客,協助準備後事。


    更難得的是,除了剛從院裏出來那次,其餘時間,都是這位老管家親自來請他,可見關家對自己的重視。


    餐廳裏飯菜已經擺好了,關越正等在門外,朝老管家點頭,將天和帶了進去。一張小桌擺上了菜,關母正等著。


    “天和。”關母說了聲。


    “媽。”天和考慮良久是叫她“羅阿姨”還是沿襲上次的稱唿叫“媽”,不知道關越告訴父母他們分手了沒有,看上去不像,可安排相親又是怎麼迴事?最後決定還是不掙紮了,相親權當不知道,上迴過來怎麼叫,這次就怎麼叫吧。


    天和先是朝關越的母親羅綺芬問好,傭人端上洗手盆,三人各自洗手,喝茶,都不動筷子。


    羅綺芬問:“你那個e什麼的公司怎麼樣了?青鬆呢?請假了沒有?”


    天和說:“正放假呢,都很好。”


    關越沒說話,也沒喝茶,天和把茶杯拿過來,撇掉浮著的茶葉,遞給關越,關越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複又轉過頭去,但他意識到自己的表情不願讓天和看到,更不願被母親看,兩相權衡後,還是稍稍側頭,朝向天和。


    天和心想我為什麼這麼自覺,一下就進了少奶奶的角色裏?


    關正瀚來了,一句話不說,洗過手,拿筷子,關母與關越、天和才跟著動筷子。夫妻二人前些天得知司徒靜那邊輾轉托媒人轉達的消息,已經崩潰過一輪了,現在情緒暫時還算穩定,表麵上保持了基本的客套。


    “親戚來得太多了,”關正瀚用山西話說,“明天還有政府的人上門吊唁,晚上早點休息,不要熬夜。”


    關越“嗯”了聲,天和熟門熟路,給關越挑掉魚骨頭,挾了點魚腩肉給他。羅綺芬用湯勺舀出魚翅嚐了口,看了眼,說:“喝點湯,外頭沒人管你吃飯,迴家一次比一次瘦。”


    關正瀚道:“給你派個人過去伺候著,你又不讓。”


    關越沒說話,天和大約能猜出這家人的方言,答道:“越哥上班太忙了,晚飯有時候在我這兒吃,方姨做的飯還行。”


    羅綺芬道:“你倆還住一起不?”


    “住。”關越替天和答了,天和便不戳破他。


    關正瀚說:“天和,你哥哥呢?”


    “沒消息,”天和答道,“兩個都沒消息,正找二哥呢。”


    關正瀚鼻子裏哼了聲,搖搖頭,這個語氣助詞相當微妙,但總之不會是褒獎。


    羅綺芬換了普通話:“你爸爸知道天嶽的事兒,還說呢,讓你要麼別管那公司了,把錢還了,來太原……”


    “還完了。”關越冷不丁又說了句,四人便靜了。


    “德國那邊幫他還的。”關越又補了句。


    天和心想衝著你這句話,這幾天你無論需要我怎麼配合,我都會全你的麵子。


    關越知道天和不吃魚翅,把自己那份湯裏的魚翅挑出來,清湯換給他。


    “累了吧,”羅綺芬道,“吃了就早點休息。”


    天和點點頭。


    “你大哥呢?”關正瀚說,“那個什麼航天飛機,登月基地,研究出來了沒有?”


    “也沒消息。”天和如實道,“好多年了,我總提心吊膽的,怕他……”


    “嗐!”羅綺芬打斷了天和。


    “爸爸有關係的話幫我問問吧。”天和說。


    關正瀚“嗯”了聲,對天和的示弱基本滿意,關越吃了一點便放下筷子,天和說:“多吃點,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關越說:“吃不下。”


    “不行,”天和道,“把這碗飯吃完。”


    父母都看著關越,關越隻得又拿起筷子,緩慢咀嚼,吃完一碗飯,天和說:“再吃點吧。”


    這次關越沒有抗拒,又勉強吃了一碗,關正瀚放了筷子,餘人便紛紛放筷子。


    “去和李家的打個招唿。”關正瀚朝關越說,“天和不用去了,迴房收拾下,明天一大早就要起來。”


    “我去找秋姐吧。”天和說。


    這話一出,關越的父母頓時現出驚恐的表情。


    羅綺芬努力鎮定下來,聲音裏帶著畏懼:“她也正陪著客人,什麼時候不能見,明天再說,你也累了。”


    天和點點頭,關正瀚起身,晚飯就散了,天和連吃的什麼都不知道,下午灌了一肚子茶,待會兒餓了再讓廚房做吧。


    關府已經全部換上了白燈籠,天和太久沒來,快認不清路了,關越說:“晚上你睡我房。”


    “那你睡哪兒?”天和問。


    關越不答,去見客人了,關越房間天和是記得的,找到路後徑直走去。


    普羅:“關越家裏的wi-fi現在至少連著四百個手機。”


    天和:“你用衛星信號,不要再玩他家的wi-fi了。”


    普羅:“這個局域網不知道為什麼,總有親切的感覺。”


    天和:“因為是我上次來他家,幫忙重新架的。”


    普羅:“我發現關越了,他剛走過b-26攝像頭。”


    天和:“也不要玩他家的攝像頭。更不要去偷窺他家的親戚,這很不禮貌。”


    普羅:“我還聽見他父母在討論你,你想聽聽嗎?”


    “千萬不要!”天和說,“上迴無意中聽他們家親戚朝他媽說了幾句話,害我心理陰影揮之不去。我認真的,普羅,並不想聽任何人在背後議論我。”


    普羅:“上次來的時候,你聽到了什麼?”


    “我不想再迴憶它,可以不要問嗎。”天和答道,並走進關越房裏。


    傭人送了東西過來,那是天和與關越的兩身黑衣服,以及關越的筆記本電腦。


    普羅:“還有人現在正在討論,關越為什麼能得到這麼多遺產。”


    天和:“討論既成事實並沒有多大意義,隻會增加嫉妒心而已,嫉妒是萬惡之源。”


    天和把關越的電腦拿出來看了眼,收好,放到書架上去,抖開衣服,掛進衣櫃裏,忽然在衣櫃下麵發現了一個很舊的小木箱子。


    普羅:“你為什麼不澄清,你們已經不是戀人關係了。”


    天和:“因為我心疼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製造不必要的尷尬。”說著打開那個箱子上的密碼鎖,無奈道:“我就說怎麼找不到它,原來是二哥寄迴給關越了。”


    箱子裏裝了厚厚的一疊信、一個黑色封皮的小本子,以及兩臺很小的發報機裝置,天和把發報機拿出來,接上電源,敲其中的一個,另一個便傳出了“嘟嘟嘟”的聲音。


    再敲另一個,先前那個也開始“嘟嘟嘟”地響了起來。


    普羅:“摩斯密碼通訊器。”


    天和沉默良久,合上蓋子,沒有看那些東西,把它放了迴去。


    普羅:“我還聽見關越的堂叔討論關越的祖父,懷疑遺囑是偽造的,因為他不識字。”


    “關越不會太介意的,”天和說,“如果他介意的話,陪他迴來的就會是處理法律問題的佟凱,不會是我。對他來說,這個家裏最重要的,是親情。不過我想他爸媽有時候也不太理解他,正平叔叔倒是很疼他,可惜他也沒迴來。”


    天和推開房門,進了浴室,水已經放好了,總感覺這裏像個酒店,洗過澡,吹過頭,躺在那張大床上,看著天花板,天和有點困了。


    普羅:“關越迴來了。”


    “普羅,你自己玩吧,”天和說,“我知道你對新接觸的東西很好奇,但請注意,別傷害到任何人,人類的情感比你想象中的要脆弱得多。”


    天和摘下耳機收好,按了下床頭的按鍵,把關越放進來,關越長籲一口氣,坐下。


    房內沉默。


    天和起身去浴室放水,找出關越的內褲與睡衣褲,掛在浴室裏。


    “湊合著住吧,”關越襯衣還沒換,邊解袖扣邊說,“就幾天,覺得不舒服了,隨時迴去都可以。明天開始,你名下的資產全解凍,方姨正在準備搬家。”


    “知道,”天和答道,“她通知我了,我還幫你給佟凱和馬裏奧發了消息,八號再迴去。”


    關越的手指一直有點發抖,天和知道他今天整個人瀕臨極限,神情有點恍惚,便伸手替他拆袖扣,解襯衣領扣,摘皮帶,利落收走。


    關越穿著西褲,赤腳站在地上,敞開襯衣,當著天和的麵脫衣服,天和轉身出了浴室,把衣服放好,叫傭人過來,拿去洗熨,就像小兩口相處般自然,完了又迴到浴室,問:“水溫合適麼?”


    關越赤身裸體,躺在浴缸裏泡著,用毛巾搓了下臉,天和也不避他,進來伸手試了下水,說:“別泡太久,十五分鍾起來。”


    天和把刮胡刀放好,出去躺在床上,隨時注意著浴室裏動向,怕關越太累了泡昏過去,但很快就聽見吹風機與電動刮胡刀的聲音。關越換了睡衣出來,天和便朝裏挪了個位置,關越睡外,天和睡裏。床很大,兩人蓋著同一張被子,互相幾乎碰不到。


    今天來的親戚實在很多,想必所有客房都住了人,天和倒不擔心這八天裏會發生什麼——親人去世,頭七還沒過,關越再怎麼樣也不會有心情。


    兩人安靜地靠著床頭,天和知道關越需要安慰,隻是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麼。


    “謝謝。”關越朝天和說。


    “不客氣。”天和平靜地說。


    關越側頭,望向天和,兩人沉默對視片刻,關越說:“方姨說得對,我該多迴家。”


    天和不想讓關越再沉浸在愧疚裏,說:“對了,你看我找到了什麼?”


    天和跨過關越,跳下床去,從衣櫃底下將木箱裏的信、本子拿出來,迴到床上。


    關越:“……”


    天和:“收到它的時候,你重新看過嗎?”


    關越搖搖頭:“不知道密碼,箱子是天嶽寄過來的,我打不開,就寄迴家了。”


    這是許多年前,關越寫給天和的信,天和把它收在家裏的小箱子中,出國以後沒帶在身邊,全給忘得一幹二淨。結果聞天嶽聽到他們分手的消息後,第一時間就把這個箱子寄迴給關越,當時關越剛迴國,還沒住處,便直接寄到了太原關家。


    天和展開最底下的一封,念道:“寶寶,倘若不是懼怕不可知的死亡……”


    關越與天和坐在床上,埋頭看信。


    “……懼怕那從來沒有一個旅人迴來過的神秘之國……”關越低聲說。


    天和端詳信件,遞給關越一封,又拿起另一封,說:“我們也終有一天,會離開這裏。所以不必難過,眾生隻是人間的過客,唯流傳雋永的愛,方是不朽與永恆。”


    關越沉默。


    天和說:“都是你寫給我的。”


    那一年父親去世,恰好正是暑假,天和還隻是個半大的小孩,十歲的他對突如其來的死亡,一下徹底蒙了,關正平把十四歲的關越從倫敦叫迴來,協同打點聞元愷的後事。葬禮後,關越陪著天和,在聞家住了接近一個月,每天寸步不離地跟在他的身邊。


    大哥沒有任何消息,聞元愷的後事全部由關正平與天嶽、關越親手操辦,關正平還要負責幫助打理他與聞元愷的公司。


    天嶽忙得腳不沾地,每天迴家強忍悲痛,甚至沒力氣去察看天和的情況。關越便在每個晚上抱著天和,直到他入睡。等到所有的事情結束,開學時,關越才隻身迴往倫敦。大家都要讀書,天和雖然已修完了義務教育的幾乎所有課程,在情感上,卻遠遠還沒長大到能坦然承受的地步。


    於是在伊頓上高中的關越,每一周都會給他寫一封信,有些是英文,有些是中文。關越的英文字體寫得非常漂亮,天和的字就是跟關越學的。


    那個時候的他們,隨時可以通過視頻聊天,關越卻采用了這種古老的方式,寫下了他在修習哲學課程裏,涉及生與死、涉及人生與世間悲歡離合的感受,蓋上他的私人火戳,貼上維多利亞女王的郵票,讓郵差不遠萬裏遠渡重洋,送到了天和的手裏。


    信中有莎士比亞,有蘇格拉底,有蕭伯納,有紀伯倫,有孔子、老子、釋迦牟尼、施洗者約翰、瑣羅亞斯德;有梵高與貝多芬、普希金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信中遍布著人類曆史上璀璨的星辰,拆開信時,天和仿佛能聽到生與死那道宏大河流彼岸所傳來的聲音。


    “還有這個。”天和端詳那本黑皮筆記本。


    關越:“?”


    天和先是躲到床腳,再翻開,說:“來,讓我大聲地念出來……”


    關越:“!!”


    關越想起筆記本裏的內容,不顧一切地去搶,天和隻不住躲,念道:“圖靈密碼,是關於愛的密碼,在愛的麵前,死亡的陰影……”


    關越險些兩眼一黑,按住天和,一手鎖他雙手手腕,兩人就像小孩子一般,開始爭奪筆記本,關越手腳並用,說:“不要念了!”


    “你幹什麼?想動粗?放手!”天和一腳踩在關越臉上。


    關越敏捷地鎖住天和腳踝,伸腿側絞,鎖住天和,一腳踩住筆記本,用力踢到床下。天和拚命掙紮,咬了關越腳踝一口,關越一聲怒喝,縮迴腳,天和不依不饒,抓著關越的睡褲還想搶,差點把他的絲綢睡褲扯下來。


    天和:“你先動粗的!”


    關越終於如願以償,放開天和,躬身拿起黑皮本子,翻開看了一眼,又合上,那表情簡直是崩潰了,側過頭,天和好奇觀察他,忽見關越努力控製著笑,終於破功,笑了幾聲。


    那是小時候,關越為天和寫的一本小說,小說的內容是:一個孩子的父親去世了,卻與他玩了個遊戲,把他所有的記憶,留在一個虛擬網絡遊戲裏,讓他進入遊戲,以尋寶的方式獲得父親的陪伴。


    關越先是給了天和封皮,小時候的天和收到時,有點莫名其妙,接著關越每寫一頁,就寄給天和一頁,一頁一頁的故事從倫敦飄洋過海飛來,天和讀完以後,把它裝訂在了這個黑皮筆記本裏。


    那年關越隻有十四歲,獲得推薦信後,第二年將進入牛津ppe本科,他的文學與戲劇課自入學後就是全級第一。稍遜一籌的中文,也能寫出許多簡單樸實,卻直指人心的句子。於是他在學業最繁忙的時候,每天晚上用小燈照著,在床上抽空為天和手寫下了這本二十四萬字的長篇小說。


    小說裏的主角,就是以天和為原型。


    哪怕是十四歲寫的小說,天和覺得現在拿去發表的話,憑著優秀的文本與情節,一定也是暢銷書,而且根本看不出是十來歲的人寫的。而關越在間隔年陪他環遊世界時,還利用在船上的時間,翻譯了一本西方詩摘,並出版了,用稿費給天和買了一隻小藍貓,就是現在家裏的小田。


    但對關越來說可就不一樣了,現在再迴頭看中二期寫的東西,隻想趕緊挖個坑,把它埋……不,必須燒成灰,再綁在火箭上,發射到太空裏去!如果可能,最好把火箭也一起射進仙女係的黑洞裏!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他的麵前!


    “我還想再看一次,”天和說,“給我看看吧,很多情節我都記不清了!”


    關越把東西全部收迴箱子裏,密碼打亂,扔進衣櫃最底下,想了想,又提著出來,打開家裏保險櫃,把箱子扔進去,一腳踹上保險櫃門,手指飛快地轉了幾下密碼鎖。


    “改天得讓人把這個保險櫃,沉到馬裏亞納海溝裏去。”關越四處看看,最後說。


    天和抱著枕頭,躺在床上,哈哈哈地笑。


    關越如釋重負,喝了點水,冷靜片刻,坐迴床邊上。


    “在愛的麵前……”


    天和說了半句,忽然自覺打住,那是關越寫給他的小說裏的第一句話,在愛的麵前,死亡的陰影終將退去,伊甸園的光輝朗照大地。


    然而在這個夜裏,說到愛情,對他們現在的關係來說,似乎不太合適。


    “睡吧。”關越說,繼而關了燈,與天和蓋著同一張被子,稍稍分開,窗外響起大雪的聲音,天和便在這黑暗裏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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