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桃花開時,武三思終於開始有了大的動作。
先是大肆賣官鬻爵、培植腹心,宮中內侍超遷七品以上者竟有千人之多。然這些隻是小動作,並沒入太平和李成器的眼,倒是他二人對五王的步步緊逼,連父王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父王今日來,也在說五王的事,”我咬住筷間的梅花膏,又被他灌了口水,“當初太平和太子宮變時,這五人可算是盡心竭力。這才封王不足一年,就開始扣上莫須有的罪名了?”
若說狄公守護李唐功不可沒,張柬之等五人敢隨著太子殺二張,逼皇祖母退位,這等功勞也是名垂千古的,可卻被逼到如此地步……他把杯遞到我嘴邊:“武三思終是武家人,天下易姓,李家稱帝,對他沒有半分好處。對這五人自是懷恨在心。”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直到眼前又遞來一口糕點,才有些哭笑不得:“吃不下了。”他微微笑著看我,溫聲哄騙:“沈秋說你太瘦了。”我啞然:“你什麼時候開始對他言聽計從了?”李成器看我一臉嘲弄,才算是暫放了筷,端起茶杯喝了口,悠然一歎:“是本王的錯,操之過急了。”
他說的隱晦不清,我卻臉燙得難耐,拿起書擋住臉,有意不理他。
才不過兩個月的身子,就已經是胃口大開,不知到足月,會不會已吃的走不動了。
過了會兒,他也沒出聲,我有些按耐不住,隻好放下書先認輸:“那天我聽你和李成義的話,張柬之是你的人?”他頷首道:“不止他,崔玄瑋亦是。”這麼說,倒是有些意外了:“當日若沒這五人出麵,宮變的勝算會少很多,張柬之和崔玄瑋算是主導,為何你不露麵?”
那場宮變,借的是太子的由頭,卻是有背後的勢力支撐。我本以為這中間太平獨大,卻未料他這麼多年來,竟也到了如此地步。若是他可露麵,倒是一大功績,必會對日後奪權有利。
他僅是笑,倒似真不大在意:“我與太平的關係總需平衡,若鋒芒太盛,隻會過早招她忌憚。”這話聽著也有道理,我剛才點頭,他又清淡地補了句:“況且,沈秋早說過,那幾日你最有可能破羊水,自然是寸步不離才能安心。”
我對上他笑意不減的眼,笑了半晌,才道:“昏庸。”
他嘴角浮著笑,想說什麼時,已有人在外請安。
李成義很快走進來,見我也在書房,微愣了下,略走近兩步:“永安,你午膳未吃飽?”我看他眼中笑意,立刻掃了李成器一眼:“是啊,所以來書房看看,可有什麼能填飽肚子的。”他笑著搖頭:“我這小嫂子還真是睜眼說胡話,此處的吃食看著就是專為你備的,我可從未見大哥吃過什麼梅花糕。”
兩人就這麼你來我往說了三兩句,他才去和李成器說朝堂政事。我聽了兩句,看他雖麵上有笑,言語卻是有意閃避,便起身說去看嗣恭,出了書房。
五王中有兩人是李成器的人,如今被迫害至此,他怎會不受損?武三思如此做,定是為削弱太平和他的勢力,那李隆基呢?
冬陽夏至陪我在湖邊閑聊,約莫走了片刻,我才記起後日是永惠的生辰日。
念及至此,索性停了步:“趁著天色還早,去珍異閣走走。”冬陽立刻笑了聲:“奴婢等側妃這句話,可是等了許久呢。”我不解看她,她才玩笑著行了個大禮:“自側妃你身懷有孕,奴婢已有四十幾日未出府門了,從桃花盛開日,生生等到了滿城花落日。”
我被她逗笑,揮手讓她去準備。
直到上了馬車,她依舊是喋喋不休的,說早已不知如今長安城中盛行何種妝麵,何種佩飾,不停撩著簾子,細看外麵的人流穿行。
車才停下,王元寶就已迎了出來:“貴客登門,蓬蓽生輝。”
我從車內探頭,看了眼牌匾,笑著道:“王家如今已是長安四富之一,你竟還如此辛苦,在店內巡看?”夏至下了車,極小心地扶我下車入門,王元寶已小心讓出了條路:“今日也是巧了,本是在府內與各地掌櫃過賬,可臨淄郡王遣人來傳話,說是要為永惠縣主挑生辰禮,小人自是要親來獻寶。好在是來了,否則以側妃這樣的身子,若是出了差錯,小人可是萬死難辭了。”
我嗯了聲:“他已經到了?”王元寶頷首,引著我往裏間兒走:“正在藝字號雅間兒,還特地帶了小縣主來,側妃是想避開,還是?”我笑:“帶我去吧,今日我來也是和他做一樣的事,恰好那小丫頭在,讓她自己挑好了。”
他應了是,將我帶到雅間兒門處,隔著珠簾剛想通稟,就被我攔了下來。我搖頭示意他退下,徑直掀開簾子走了進去,剛才邁出兩步,屏風後就有人冷冷地說了句:“是何人?”聽著是李清的聲音,我看了眼夏至,她立刻心領神會道:“是壽春郡王的側妃。”
裏處略靜了會兒,我剛才要邁步,卻忽見閃出個人影,直直往我懷裏撲來:“姐姐。”
夏至嚇得立刻蹲下身,虛抱住永惠:“小祖宗,你姐姐的身子金貴,可不能這麼撞。”她沒聽大懂,撇嘴看我,我笑著彎腰,擰著她的鼻尖兒說:“挑到什麼好東西了?”
“你來看,”她挽住我的胳膊,半把我拉著,繞過了屏風。
待隨她繞過屏風,才見內間兒不止有李清,還有三四個侍衛立在四周。
李清見是我,麵色有些僵,抬頭看了李隆基一眼。
他卻似不大在意,仍舊靠在窗邊,笑著問:“可是病了?”我搖頭看他,他懶懶散散地換了個姿勢,靠的更隨意了些:“這幾月我都不在長安,剛才聽夏至說你身子金貴,還以為你是病了。”
我笑了笑,沒接話。
永惠在我身側繞了一圈,才指著案臺滿滿一桌的珍寶:“好多,挑的眼睛都花了。”我走過去,拿起個看了眼:“看來王元寶把私藏都拿出來了,都是好東西,”說完,才笑著去看身側的永惠,“讓你百裏挑一呢,肯定有些為難,挑兩個如何?”
她輕啊了聲,立刻喜笑顏開:“原來這就叫好事成雙。姐姐來的真好,要是我那風流倜儻的姐夫也來了,豈不是能挑三樣了?”
她說的開心,落在我耳中卻是尷尬。
若非我與李隆基之間的糾葛,她也不會在周歲時就被賜婚,早早定了終身。如今她尚是個小丫頭,並不知這其中糾葛,日後呢?若是聽人說起當年的事,可會怨我?
我在一側坐下,李清剛想上前倒茶,卻被夏至攔住:“這幾日側妃不宜飲茶。”說完,她便走出去,低聲問外頭人要了花露。
李隆基隻笑著看我們,過了會兒,才側頭去看著樓下的熙攘街頭。
永惠不過七歲年紀,自然察覺不出室間微妙,隻開心地挑揀著。待有中意的就拿來給我看,我說了不錯,才又喜滋滋地拿給李隆基,詢問他的意見。
如此三兩迴後,李隆基終是忍不住笑起來:“永惠,今日明明是我帶你來挑生辰禮,怎麼現在看來,倒像是你姐姐的功勞了?”他邊說著,邊在我身側坐了下來。
永惠說的煞有介事:“姐姐是親姐姐,你不過是我未來的夫君,終歸還隔著一層。”我愕然看她,李隆基則隨手拿起塊迎春糕,咬了小半口,輕歎口氣:“夫君是天下最親近的人,懂嗎?”永惠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走到他身側,笑嘻嘻地指著他手裏的半塊糕:“我也要吃。”
他手頓住,默了片刻,才將那半塊放入了永惠口中。
小丫頭吃夠了,拿起他的茶杯又喝了口。
我看著永惠的笑臉,忽然道:“那日多謝你。”李隆基愣了下,才恍然一笑:“我不過是與嗣恭投緣,如今言謝太早了。”
他說的輕淺隨意,卻是直接撇清和李成器的關係。
這幾年李成器的幾個弟妹常來閑聊,卻從未見他出現過。我不問,李成器也不會刻意提起,他們兄弟兩個各自為營多年,又怎會在今時今日交好?如今朝中不過兩大勢力,李成器與太平結盟,他自然就會站在武三思那一處,推波助瀾,從中謀利。
我示意夏至冬陽退下,李隆基見我如此,也隨手摒退了屋內侍衛,獨留了李清和永惠。
他笑看我:“可有什麼想問的?”我看了眼永惠,拿起茶杯,輕抿了口:“我父王曾說,你與張柬之定罪一案有關?”他倒是笑的更輕鬆了:“果真還是問到這裏了。永安,你今日肯進來,肯獨自見我,是否就是想問清楚這件事?”
我輕頷首:“是。”
他搖頭笑,半晌不語。
“武三思是什麼人,你比我清楚,我隻是不想你和他攪在一起,”我輕聲道:“我對你,從未想要謀算什麼,隻想你平平安安的。”
他迴頭看我,眼光深不見底,過了會兒才道:“沒有謀算?這句話應該我來說,而你早已負過我了。當初你還在我府中,就開始扶持王元寶,是不是?”他說的很慢,眼中已毫無半分笑意。
我迴看他:“此事我的確有私心,當年留這步棋,僅為了保住日後武家——”他笑了聲,打斷我道:“你總有道理,若按你這麼說,如今我與武三思交好,豈不也是為了你們武家人?”
我迎著他的目光,道:“我是想在李家得勝時,能保住武家的殘存血脈,武三思所做卻是引火焚身。而你,是在借他對付你親哥哥。”
他笑著站起身,手撐在我兩側,輕聲道:“永安,不管我做什麼,永惠的賜婚我一定會認,如此一來,你父王就會與我有所牽連。在我與大哥之間,你做不到兩全,明白嗎?”我聽得心底發涼,默了會兒才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你看,從數百年前起,曹植就已念出了皇家的悲哀。皇位是獨一無二的,死在其下的親兄弟何其多?天下姓武時,害死李家皇族的是你們武家人,可如今天下姓了李,你以為我們真會相親相愛,平分天下嗎?李成器也明白,隻有一個個都死幹淨了,才是他登上皇位的時候,”他又近了一分,唿吸有些急,“聖上、太子、姑姑、安樂,這麼多人都姓李,他可會手軟?”
話音未落,他已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我躲不開,隻能攥住他的手腕。
想要說什麼,卻才發現他說的字字句句,都是事實。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碎響,永惠驚唿了一聲:“哎呀,完了,”聲音頓了下,才又響起來,“姐姐,你們在幹什麼?”
他斂住唿吸,像是要湊近,卻終是閉眼長籲口氣,鬆開了手:“不要這麼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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