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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區裏,大家看林亦揚是如此的狀態。


    想拿個水果吃,發現果盤已經空了,手懸在半空中兩秒,從最近的陳安安手裏抽走了小半串葡萄,吃了兩顆又覺得不對味,轉而看眾人。


    “差不多了,”他看大家,“還有事嗎?”


    眾人也看他。


    心說,不是你把我們叫來的嗎?


    當然,林霖很會給人臺階:“我有個小事,九球世錦賽要開始了。”


    林亦揚點了下頭,他當然知道,殷果就要去。


    “周四就走,提前去一周。”林霖又說。


    這話乍一聽,似乎沒什麼不妥。


    林亦揚又點點頭,把葡萄丟迴了果盤:“行,散了。”


    等一走出主樓,林亦揚終於琢磨出來是哪裏不對,問林霖:“這周四就走?”


    “對。”林霖下了樓梯,閃人了。


    林亦揚還在那迴味這個消息——也就是說,這周去殷果家吃飯的事直接沒戲了。


    大家不知道林亦揚複雜的心理活動,紛紛取車、迴家。


    林亦揚在樓門口,目送著兄弟們的車一個個駛離鐵門,還在琢磨吃飯的事兒。手機裏又收到了殷果的消息。


    林裏的果:我外婆一直住在我家,也不出門,你看哪天方便,告訴我。


    林亦揚看著手機屏幕上的這行字,笑了。


    傻姑娘,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


    殷果發現林亦揚一直沒迴。


    還在忙嗎?


    林裏的果:等你忙完再說吧。


    這次倒是秒迴了——


    lin:周四要去世錦賽,自己還不知道?


    殷果懵了一會,反應過來,應該是林霖得了第一手消息,畢竟她是教練組的。


    雖然今天是周一,如果安排這兩天吃飯也沒什麼大問題,可林亦揚心情在最低落期,她舍不得讓他應酬任何人。這幾天對他來說,太特殊了。


    林裏的果:那等我迴來吧,兩星期後。


    他沒立刻迴。


    半分鍾後,林亦揚發來了語音邀請。


    ***


    林亦揚迴到辦公室裏,沒開燈,倒了一杯熱水放在茶幾上。


    手機開了免提放在身邊。


    他坐在皮沙發裏,兩腿交疊著,搭在了茶幾邊沿。想到,過去老師在的時候,自己也常常以這種坐姿,坐在大概這個位置。


    這幾天忙得沒有一點個人思考的時間,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


    事情一樁樁辦,計劃一樣樣來,每一樣都不能掉鏈子。他不能讓人覺得老師和江楊眼光不行,畢竟他林亦揚曾退出十幾年,需要服眾。


    等忙到現在,人才覺得空落落的,畢竟是恩師離世,完全無法在短時間緩過神。


    他雖然開了語音,可沒說幾句話。


    “你要我和你聊天嗎?”殷果在那邊問他,“還是想連線,要我陪著你?”


    她是了解自己的人,知道他需要的陪伴,不是用字句疊加的安慰。


    林亦揚低聲說:“你隨便說,說什麼都行。”


    這裏太安靜了,主樓沒有宿舍,整座樓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他想要聽她說話。


    兩人有長達一年的異國戀培養出來的默契,經常晚上開著語音各幹各的。所以殷果很習慣這樣的相處,在電話那邊,一邊收拾著行李、屋子,一邊在和他說著閑話。


    全是生活瑣碎的事。


    他在聽她說話。


    想起那年,為了安安和教練們嗆了幾句,躲在這兒睡覺,第二天被老師蓋在身上的大衣弄醒了。沒睜眼,就聽老師說:以後啊,學著怎麼和人打交道,不要開口就嗆。身正不怕影子歪,怕就怕世人一張嘴,人言可畏啊。


    ……


    “我爸媽走的那天,”他突然說,“在追悼會上我沒哭,不知道為什麼,沒想流眼淚。我弟倒是哭得挺慘的,家裏親戚為這個,背後說了我好幾年。”


    電話那邊,她不說了,停了。


    “今天你看著我,覺得奇怪嗎?”他低聲問。


    ***


    當時她就看到了。全部家屬和徒弟,他站在最後一個。所有人握手時都在哭,除了他這個最受寵的小徒弟,隻有他是冷靜的。


    她能注意到,別人也會注意到。


    聽林亦揚這麼問,她反倒是有些擔心了,怕有多嘴多舌的在背後議論這件事。說好聽了是悲傷過度,往難聽了說,什麼都有可能。


    “沒有,”殷果輕聲說,“不覺得。我媽很講究這些的,也沒說你什麼。”


    電話那邊,沒有迴應。


    過了會兒,聽到他說:“睡了,周四去送你。”


    殷果在等他掛斷。


    連線一直暢通著,他沒掛。


    她剛趁著和他閑聊,早洗漱完了,此刻已經鑽到薄薄的空調被裏,枕著手臂,語音開著免提就在枕邊。她關上燈,躺到枕頭裏,就這麼睡了。


    這一夜沒睡踏實,幾次醒,連線都還暢通,到四點,那邊好像有警車,或是消防車開過的動靜,把她吵醒了,想叫他,沒叫。再睜眼,看到窗簾上有日光,天亮了。


    通話時長 6:27:34,還沒斷。


    “……林亦揚?”她閉上眼,喃喃著,叫他。


    “醒了?”像是在自己耳畔迴的,好像還有他的唿吸聲。


    她帶著濃重的睡意,輕“嗯”了聲。


    “掛了,你接著睡。”


    “嗯,想你親我。”她輕聲說。


    這是她偶爾會說的,過去異國戀之間開發的小樂趣。


    他迴了句:“親了。”


    殷果好像真被親到,心滿意足地摟著身前的空調被,笑了。


    通話悄無聲息地結束,停在6:28:19。


    ***


    林亦揚洗漱完,去食堂吃飯,剛打了飯,找個四人的空桌子,剛坐下,餘下三個位子也坐了人,是三位老教練。


    林亦揚好整以暇地掰開個包子,吃著,等著這幾位教練開口。


    “小六啊,”範文匆的老師打了頭陣,“你那些計劃還是想簡單了。送去三十個,會不會太多了?”東新城隻有三個能進斯諾克世界排行榜,送去三十個簡直是燒錢。


    林亦揚點點頭。仿佛是讚同。


    “說得對。”他說。


    眾人鬆口氣。


    “可真要事事計較,當年也就不會有東新城了,”他語氣謙虛地反問,“您說對嗎?”


    當初東新城第一批出來的學生,沒一個出名的。就連賀老也是在六十多歲才收到兩個資質高的徒弟。他一句話扯到東新城起源,大家也不好往下再說。


    “那說辦比賽的事兒,”辛教練切到下一個話題,“我知道你像你老師,抱負很遠大。但我覺得呢,咱還是先把自己家搞好。”


    林亦揚喝了口白粥,再點點頭。又仿佛是讚同。


    “您說得對,東新城永遠是第一位的。”他表態。


    眾人看到了希望。


    “但這件事,本身受益的就是我們自己。隻要行業起來了,您的地位和現在完全不同。”


    辛教練搖頭:“我老了,倒不在乎這個。”


    林亦揚一笑:“您不在乎,想想咱們的孩子。”


    他不等對方迴答,又說:“不說斯諾克,您看看女子九球排行榜上一眼看下來,中國姑娘占了大多數,多驕傲?可沒人知道,沒人想去知道,更沒人在乎。”


    “我不想咱家孩子以後出去,說是打臺球的,都沒人搭理,”他最後說:“我想看到有朝一日他們踏上賽場,座無虛席,想他們奪了冠,萬人歡唿。而現在呢?觀眾席上除了教練,根本沒有幾個觀眾。”


    辛教練歎氣:“可大家都知道,行業的瓶頸在於冷門,不是奧運項目,亞運會也沒了。國家扶持力度肯定不夠。”


    林亦揚把剩下的包子吃完,沉吟半晌,照舊是說:“您說得對。”


    老教練們都哭笑不得。


    辛教練說:“小六啊,不用一開始都是對對對的,咱們說話都直接點兒。”


    他低頭,幾口喝完粥:“1896年有奧運會,1988年兵乓球才入奧,每個項目都是慢慢壯大的。各國的臺球協會都在提申請。麵包總會有的,”他將自己沒開封的瓶裝牛奶放到幾個老教練當中,“牛奶也會有。”


    林亦揚離開,把餐盤放到迴收處,在一眾選手當中穿行而過,向著清晨的日光而去。


    大家都在那愣神——這還是過去那個天天剃個小寸頭,沒事就和人打架掛彩,見誰都不搭理,狂到沒邊兒的混小子嗎?


    幾個老教練說服不了林亦揚,仍覺憂心,以“探病”的名義,去了一趟江楊的醫院。


    江楊剛胳膊開過刀,用白布將打著石膏的右臂掛在脖子上,神色奇差。


    他勉力倚靠在沙發角落裏,氣息不穩地說:“我這個小師弟是什麼脾氣,您很清楚。他要排名有排名,獎金比我都高,閑雲野鶴一樣,要不是用感情套住他,他是不會迴來的,”江楊咳嗽了兩聲,要給老教練們倒茶,“來,我給您倒杯茶,消消氣。”


    他看上去恢複得“很不理想”,茶壺舉得都費力,教練們趕緊把茶壺接了過去。


    隻見江楊在那又悠悠地歎著氣:“我這一身傷病,是真帶不動了。”


    說得是情真意切,無盡傷感。


    老教練們迴去了一合計。


    還能怎麼辦呢?隻能任由林亦揚折騰了。這是賀老嫡親的徒弟,東新城最正統的接班人。


    一星期內,年輕一代的骨幹們用行動表了態,支持林亦揚。


    東新城最賺錢的幾個選手更是都把自己的球社提成,從原先兩成提高到五成。包括如今東新城最賺錢的林亦揚。這樣一來,也算堵住了悠悠眾口。


    ***


    兩星期後。


    江楊出院,被林亦揚接到了自己的球房裏。


    江楊手術很成功,恢複得也快。


    現在的他除了胳膊掉在脖子上比較慫以外,舉手投足還是那個能在賽場上算計人的老帥哥一枚,出去談個戀愛把個妹不成問題。


    那天純粹是裝個樣子,示個弱。


    林亦揚讓孫堯煮了一壺咖啡送上來,兩人坐在休息區的沙發裏聊天。


    “人老了都喜歡走穩棋,看你一開始給老教練們嚇的。”江楊笑著說。


    林亦揚沒說話。


    他最近這一星期,快把前半生沒說夠的話都說完了。


    江楊抿了口咖啡,慢悠悠地品著,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悠閑:“人家今天飛迴來吧?”


    林亦揚默認了。


    “那還不去接?”江楊這純粹是沒話找話。


    林亦揚一副“你以為我不會看表”的眼神,掃了他一眼。


    他走到球桿架的最右側,拿起一根球桿,在手裏顛了顛,想練練手。不想費力氣碼球,用球桿撥著球臺上的一顆顆紅球,讓它們自由散開


    最後擺了一顆黑球和白球。


    “說句認真的,是個喜訊,”江楊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沒點著,在手裏玩著,笑吟吟地看著他,仿佛在賣關子一樣地說得極慢,“今年的亞運會,有臺球。”


    原本準備擊球的林亦揚,手停住,停了三四秒。


    自從2010年廣州亞運會之後,臺球就再也沒能進入這種大型綜合賽事。取消多少年了?他都快忘記時間了。


    “我以為你忘了,我們小時候的話。”江楊笑著說。


    林亦揚沒迴答。他盯著那眾多紅球裏唯一的黑球,打出了一個漂亮的弧線球,以極刁鑽的角度,擊中黑球,成功落袋。


    他曾退役多年,就算迴來了,對世界排名也看得淡,可不會忘記這個。


    這才是最早根植於心的東西。


    每一個自幼入體育這行的孩子都有過這樣的經曆,家長或是教練會帶著幼年的他們,指著電視裏的亞運會、奧運會,讓你去看一次次看國旗升起,讓你燃起鬥誌,暢想未來自己就要站在同樣的賽場裏,成為下一個賽場英雄。


    他和江楊小時候也是這樣,在老師的辦公室裏看過。這是他們最初的夢想。


    無關獎金,無關排名。


    成千上萬的孩子從幾歲開始就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不間斷的訓練、負傷、比賽。幾歲,這是一個運動員的初始年紀,其後,滿長的前半生都隻有這一件事。


    可那個領獎臺上卻隻有三個位子,而能讓國歌奏響的位子,隻有那一個。


    身為一個運動員,就算是被亞運會取消多年的冷門項目,可誰不想胸貼國旗,為自己的祖國拿冠軍?


    哪怕隻有一次機會。


    給這代臺球選手一個機會,為祖國的榮譽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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