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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奚含糊應了,跑出去。


    小五爺右手胡亂自己的頭發,大步邁入。


    等她提了一壺熱茶迴來,傅侗文肩坐在椅子上,正和小五爺說閑話。


    兩人有說有笑的,看來這兩兄弟感情應該不錯。


    小五爺的軍裝是那種偏淺藍的灰色,中山裝式的剪裁,下半身是軍褲和皮鞋。曆來的規矩都是士兵穿草鞋,軍官穿皮鞋。五爺果然是軍校畢業的世家子弟,沒上戰場先有了軍官的待遇。


    沈奚挨著傅侗文坐下,將茶盞輕輕推過去。


    “你是如何騙人家和你打架的?”他端了茶盞,忽而問自己這個弟弟。


    小五爺一愣:“我是挨打的人啊。”


    傅侗文睨他:“若非被你算計,誰會這麼傻跟著你瘋?臨在畢業前陪你打一架?受了處罰又沒有好處。我費了力氣送你去保定軍校*,你卻惹了禍,不該和三哥交待一句實話嗎?”


    小五爺見逃不過傅侗文的慧眼,怯怯地笑了會,活脫脫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是我整日裏罵他,從他祖上罵到他滿臉麻子惹人嫌,惹惱了他,讓他出手揍了我,”言罷,忙解釋,“錯都讓我攬了,學校處罰他比我輕得多,不會耽誤他前程的。”


    “為何要這麼做?”


    “我不想進北洋的嫡係軍隊,想去南方。”


    傅侗文啜了口熱茶:“雜牌軍形勢複雜,裏邊也講究派係。你所有背景都在北京,去那裏要吃虧。”


    “可他們會……”小五爺打了個磕巴。


    傅侗文一抬眼。


    “革命。”小五爺還是說了。


    沈奚驚訝。


    “成何體統,”傅侗文嗤地一笑,“別忘了你的出身,念著軍校,卻想要革命?”


    “民國二年,孫文反袁**,我們學校也有許多世家子弟去投了革命。三哥是留洋的人,怎會如此迂腐?”小五爺本是推心置腹,換不來傅侗文的迴應,有些心急,身子前傾著問,“三哥對鬆坡將軍反袁一事,如何看?”


    蔡鍔,字鬆坡。正是如今大總統最頭疼的人。


    傅侗文不鹹不淡地擱下茶盞:“沒什麼看法。”


    小五爺目光灼灼:“我聽大嫂說,父親囚禁三哥,就是因為三哥心向革命黨?”


    “是嗎?”傅侗文迴說,“我一個生意人,對政治並沒有興趣。是大嫂誤會我了。”


    小五爺才剛從軍校畢業,是脫韁的烈馬,恨不得立刻闖出一番天地來。他以為傅侗文心向革命,迫不及待在今夜表露心跡,望著和三哥暗結同盟。在戲樓上,傅侗文已經識破了他要說的話,讓他“能少來就少來”,就是一種警告。可小五爺沒留意這告誡,深夜前來,就足以說明他還是個直來直去、沒長大的孩子。


    傅侗文自然不能對他袒露什麼。


    況且,他自始至終也沒打算讓小五爺摻和。


    小五爺被傅侗文的話騙過,猶豫著問:“那父親……”


    “父親老了,人老了就會固執,”傅侗文說,“他把寶都押在北洋軍上,萬一北洋軍落敗,我們都會倒黴。我是在暗中支持革命,可我也資助北洋軍,人要會給自己留退路。”


    不等小五爺開口,他再說:“我送你去保定,是因為那裏校長是段祺瑞跟前的紅人。段祺瑞是誰?大總統的親信。傅家背靠著誰?也是大總統。現在,你明白三哥的一番苦心了?”


    這話說的有理有據,毫無破綻。


    傅家早年是大爺和二爺在理念上有分歧。二爺還曾和當下那些文人一樣,喜好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痛罵政府,後來被傅老爺責罵、禁足後,眼見袁大總統一步步走向帝位,也漸對時局灰心,不再談論這些。至於傅侗文,確實從未表露出對政治的熱情。


    家裏頭,私底下都認定是老大和老三在爭家產。


    小五爺剛從保定迴來,他母親也對他如此說,更讓他不要去摻和這些。傅老爺早就開口說過,家產是按子女的人數來分的,虧待不了誰。至於不該要的,也輪不到小五爺那一房。


    傅侗文一席話,仿佛是韁繩套上了烈馬。


    小五爺眉目間的神氣黯了七分。


    書桌旁的盆景架上有一株秋海棠。這屋裏冬日不斷炭盆,把這喜暖的秋日植物也養得開了。花盆下的盤子裏,水浸著鵝卵石。


    傅侗文品著茶,望一眼花:“侗臨,你瞧這株秋海棠如何?”


    “我不懂花……不過三哥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傅侗文從花盆底的磁盤裏,摸出了一塊濕淋淋的白色卵石,把玩著:“這次迴來,父親每月讓賬房支給你多少?”


    “一百大洋。我又沒結婚,夠用了。”


    “如何夠?”他說,“年輕人,應酬錢還是要有的。明日來我這裏取支票,你嫂子會在。”


    “眼下真不用。”小五爺還在推辭。


    傅侗文麵帶三分笑,搖搖頭,意思是讓他不要和自己推辭。


    小五爺隻得道謝:“每次都麻煩三哥。”


    兩人又聊了會,再和時局無關。


    萬安來催,小五爺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臨到門口,還特意去譚慶項的屋裏,仔細問了傅侗文的病情。沈奚送人到垂花門,想寬慰寬慰他,怕說多錯多,隻是對他笑:“你三哥要給你的錢,記得來取。”


    小五爺點頭:“我們有過一麵之緣,嫂子還記得嗎?”


    “記得啊,”她迴憶,“我剛進傅家時候,在廳堂上,大爺和二爺在吵著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你和我一樣,都坐在後頭,不說話。”


    那時候,他小,她也小。


    “那年嫂子多大?”


    “十九。”


    “嫂子還比我大三歲,”他笑,清秀的像個女孩子,“我那年才十六。”


    “你今年才剛滿二十?”


    “二十不小了,”小五爺一臉正色,“許多人,十幾歲就當兵打仗了。”


    大門口暗黃的燈火裏,兩個人對著笑。沈奚過去也有個小三歲的弟弟,不過生的沒有小五爺這般好看。想來是因為小五爺的母親是朝鮮人,混血的孩子總會比尋常人好看些,譬如他的膚色就比幾個哥哥要白,眼睛也不是純黑色的。


    沈奚帶了滿身的寒氣迴到書房。傅侗文還在把玩卵石。


    她一個旁觀者都被小五爺的黯然弄得神傷了。大好青年懷揣理想,深夜而來,以為傅侗文能為他點一盞指路明燈,卻敗興而歸。


    他見她迴來,把卵石放迴磁盤裏,“咕咚”一聲輕響,濺出了水花。


    海棠的根枝在盆裏養得形似鬆柏樹,褐綠色的葉片疊著,從中抽出一團團花來。


    傅侗文摘了頂端上的那朵花:“這盆栽的海棠,要摘去枝條頂端的那朵,才會被迫長出分支,開更多的花。讓它自由生長,隻會是一根枝條開到底,開不了幾朵。”


    這是在說海棠花,還是在一語雙關說他弟弟?


    “你來掐一朵。”他說。


    沈奚伸出手,摸到花,又舍不得去掐。


    他捉了她的手去,合在掌心揉捏著手指骨節,低聲問:“人怎麼恍恍惚惚的,在想什麼?”


    “他很傷心,以為你真對家國無心。”


    “眼下他幫不到我。他那樣的性情,也不宜聽到真話,還要自己碰碰壁,曆練一番。”傅侗文解釋。


    那個辜幼薇倒沒說錯他。


    這人真是假的很。對親弟弟說句實話,也要看是否適宜。


    “他真有抱負,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誰來指路。他若是怕黑怕寂寞,就此止步也好。”他又說。


    她“嗯”了聲。


    “隻一個‘嗯’?”


    還能有什麼,沈奚抽迴手。


    傅侗文上上下下瞧著她。


    沈奚被他瞧得火燒了心,臉在可見的情形下,一點點紅了,從臉頰到耳根。


    突然,耳垂被他摸上來。


    “還真是燙的,”他說,“你自己摸摸看。”


    沈奚推掉他的手。


    他又隻是笑。


    “你笑什麼?”她垂眼,悄悄看自己前襟。衣扣是係好的。


    傅侗文將她一舉一動瞧在眼裏,也不點破:“多對你笑,你就舍不得離開三哥了。”


    沈奚沒將他話當真,視線又垂下,再看看衣襟,仍不放心。


    他忍俊不禁。


    “……還笑?”她愈發狐疑。


    “三哥要真想瞧點什麼,用偷著嗎?”他低聲問。


    ……倒也是。


    燈下、書架的影子落了滿身,兩人都靠著牆邊,圍著一株本不該在冬日盛開的秋海棠,你來我往地逗趣著,倒真像是浮生一夢。


    ***


    幾日後的清晨。


    沈奚穿著睡衣從臥房出來,眼見著堂屋裏有人。她還以為是候著的小廝:“麻煩你,三爺要去見客了,你去催一催譚醫生的藥——”


    是她?


    沈奚腳步停了,她長發及腰,還披散著。她沒想到辜幼薇能直接進來……


    辜幼薇的短發梳理得十分妥帖,因為抬頭瞧她,耳墜子被牽動了,在臉頰邊微微蕩著。她也沒想到沈奚真的住進了臥房……


    堂屋裏的小廝都被這安靜弄得很緊張。


    傅侗文掀了簾子,從裏頭出來,見沈奚傻站著,手輕輕搭在她肩上,耳語道:“穿成這樣出來,像什麼話。”


    一語驚醒夢中人,沈奚扭頭要迴去。


    傅侗文手滑下去,在她腰上一掐,說:“出都出來了,送一送我。”


    不該迴避嗎?沈奚摸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原本想避讓開,怕誤了他的事。


    可他又讓她留下……她沒想透徹,但還是輕聲答:“也隻好送到這裏門口,走不出幾步。”


    兩人目光交匯,千絲萬縷的,蓋也蓋不住。


    譚慶項端了早晨的湯藥,看著傅侗文喝了。


    在一堂寂靜中,他反而充當了陪辜幼薇閑談的角色。這兩人也算是故友,當初辜幼薇夜闖八大胡同,連串了三個小班,尋到蒔花館後,就是譚慶項將她最後送迴到辜家的。是以,辜幼薇麵對著譚慶項,總覺是小辮子被他抓到手裏,也沒了大小姐的脾氣,和和氣氣地和他聊著。


    直到她和傅侗文離開,沒了外人,譚慶項收了藥碗,望一眼佇立門內的沈奚:“心情複雜?”


    沈奚默了會,承認說:“好像是送公主去和親的心情……”


    沈奚再望了眼空蕩蕩的院子,搓搓手:“來吧,學打牌。”


    臥房出來的萬安和端著藥碗的譚慶項都先後一怔。


    全笑了。


    抱鼓形門墩旁,停著一輛黑色轎車。


    到處都是慶賀新皇登基的旗子,在冷風裏飄展著。


    傅侗文人到大門外,立在門口,四個帶槍的下人跟上。往好聽了說是世道亂,守著三少爺,往難聽了說,是怕人跑掉。辜幼薇也跟出來,她想挽傅侗文的手臂,猶豫著沒去做。


    “昨日,大總統登基了,明年就是洪憲元年。”她尋了個他感興趣的話題。


    傅侗文毫不意外,問她:“打算去何處?”


    他並沒打算和她議時事。


    “幾個大國的公使都在北京城,我想帶你去見一見他們。你知道,法國公使是我的朋友,還有你的朋友也都在,”辜幼薇問他,“我父親一直想認識英國公使,聽說那是你的同學。我已經約了他的時間,你方便一同去嗎?”


    她不情願這樣問,如此就是傅侗文在幫她。


    他幫得越多,她越沒籌碼去壓製他,可……她不得不如此。她也需要他的人脈。


    “我一個閑人,自然是方便的。”他說。


    又有一輛轎車駛到門口,傅侗文要下臺階,覺察辜幼薇不動,於是看她。


    女人的眼,遮遮掩掩在帽子下:“侗文,你還怪我是不是?我承認,是我在趁你之危,但我的初衷是好的,我對你的感情也還都是真的,和過去沒有兩樣。”


    從在堂屋裏,她就眼看著他們一對神仙眷侶的樣子,反倒自己這個要和他結婚的被孤立在一旁。她素來被寵慣了,沒受過這樣的氣,或者說平生受過的氣都是從傅侗文這裏的來的。想勸自己不要計較,還是沒忍住,要問問清楚。


    傅侗文微笑,仰頭看了一眼冬日的太陽:“你想要我說什麼?”


    他這樣的談話方式,心不在焉,答非所問,過去時常讓她著迷。辜幼薇愛他舊時的少爺風流,混雜了留洋男人身上有的瀟灑紳士。可也恨這樣的他,看似和氣,卻沒法讓人再親近。


    “你房裏的那個女孩子,送走好嗎?”她輕聲說。


    “要送去何處?”他問。


    “我可以接受你納妾,但她不可以,你該明白我的話,當初我和你為了她已經吵過……我過不去這個心結。你我的婚期都定下來了,這件事你依照我說的辦,以後我們的事都聽你的,”見傅侗文不說話,她又說,“留著一個花煙館裏的女孩子,對你也沒有用。”


    傅侗文從褲袋裏摸出了黑鏡片的眼鏡,戴到了臉上。


    他的眼睛被鏡片擋住了,完全看不到,但臉上有著笑:“我眼下愛她的心情,就如同過去你對我的心情一樣,你這樣子逼我,是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麼?”


    他說他在愛著一個女人。


    素來陷在脂粉堆裏的男人,說他對一個女孩子動了真心。


    “你的露水姻緣,何止這一個。”辜幼薇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壓著自己的心情說。


    他是糊塗了,一時陷進去,和過去沒兩樣。


    她不信他真能定下心來。


    “是,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很明白。眼下會愛這個,以後又或許要愛別的女人,”他一手插在褲袋裏,揮手,讓四個帶槍的下人上去自家的轎車,“你說能接受我納妾,一個兩個可以,十幾二十個呢?我父親接進府裏的名妓都有三個,這就是你要嫁進來的地方。”


    辜幼微嘴唇在冬日的風裏輕輕泛白:“我父親也是這樣,這裏全是這樣,我能有什麼辦法……可我也隻是想要你的感情。”


    “要我的感情做什麼?我站在這裏,說我可以給你感情。說出來難的不是我,是你。你要不要信?又會不會信?”他走下石階,“幼薇,不要失了理智。”


    見她不動,他掏出了懷表,看了眼時間:“我的同學很守時間,你約了他,最好不要遲到。”


    *民國四大軍校:雲南講武堂、保定陸軍軍校、黃埔軍校、東北講武堂


    **1913年,二次革命是孫中山發起的反對袁世凱的武裝革命。在那場革命裏,保定軍校的大部分人投奔革命軍隊。後革命失敗,孫中山再次亡命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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