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景物都被淚水晃得變了形,她低頭,想哭,又在笑。
光圈疊在眼前,書架也是,鍾表的也是,連麵前的電話也都像被浸在水下……其實真正被浸在淚水裏的,隻是她自己的雙眼。
“你在哪裏?”他再一次地問。
“在霞飛路上,”她鼻音很重地說,“霞飛路的漁陽裏。”
這是個傅侗文一定會熟悉的地名。他那間小公寓也是在霞飛路上,在禮和裏,離這裏步行隻需要十分鍾,走得快的話,七八分鍾足夠了……
聰明如他怎會猜不到,她租賃的公寓選在霞飛路,是因為他。
聽筒裏,有布料摩擦過的動靜,是襯衫袖口蹭過了話筒。傅侗文像換了個手在拿聽筒,或是,站得不舒服,調了姿勢。
沈奚隔著電話,猜測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就在禮和裏的公寓。”他說。
他在這裏?為什麼不去公館?而迴了這裏?
她臉挨著話筒,走神著。
“二十分鍾後你再走出來,我會來接你。”他說。
“嗯。”她答應了。
聽筒放到屬於它的位置上,這通電話結束,她始終繃著神經在打這一通電話。此刻身體鬆弛了,傻坐著,像還在夢裏。
等到表針跳過十幾分鍾,她終於夢醒,跑去臉盆架上拿著毛巾,對照鏡子擦臉。
鏡子裏的她隻有黑眼珠和嘴唇的是有顏色的,餘下的都是白的,白的駭人。是一日夜沒睡,又哭得太厲害了,像個病人。
她來不及上妝,把毛巾丟下,用手搓了搓臉皮,搓出來一點血色。
幸好這兩年的職業提升了她穿衣穿鞋的速度,跑到樓梯上,鎖上門時,鍾表的指針還沒到最後的時間刻度上。
“沈小姐,你要出去啊?”房東太太在樓下獨自坐著,大門意外地沒有敞開來。
往日房東太太都喜歡敞著門吃晚飯,順便還能和隔壁鄰居聊上兩句。
沈奚無意寒暄,應著聲,飛步下樓。
“沈小姐……”房東太太又擼了一下她的碧玉鐲子。
沈奚和她接觸兩年,曉得這位房東太太是個心思藏得很深的人,從不多管閑事,每每她想說點什麼,都要前後掂量,把手腕上的鐲子擼一會,才肯開口。
“陳太太,你有事情嗎?”沈奚決定先開口,節省時間。
“沈小姐啊,我剛剛給我先生電話,他說你們醫院附近的馬路上學生在鬧事,砸了車,也傷了人,”房東太太低聲說,“你說會不會鬧到我們這條路上來啊?我剛剛說好要去拿料子,都不敢出門。你迴來時,遇到了嗎?是不是很嚴重啊?”
沈奚意外:“我沒有碰到,我很早就走了。”
“要不,你還是不要出去了,”房東太太又說,“我想早一點鎖門。”
沈奚看著外邊黃昏的日光:“我盡量早迴來好嗎?”
“我不是要管你的私事,你曉得我膽小的。”
再說下去,真要遲到了。
“陳太太你放心,我不會太晚迴來的。”
沈奚匆忙開門,跑出去,不再給房東太太說話的餘地。
裏弄裏,大家都在燒飯。
沈奚起先走得急,到要轉彎的路口,忽然就放慢了腳步。她低頭,兩手從頭頂摸著自己的長發,順到下頭,以捋順頭發的動作讓自己平心靜氣一些。
身側的一戶人家敞著門,老婦人正端著一盆翠綠菜葉,倒進鍋裏,水和熱油撞出來的炸響躥出來。沈奚像被這聲音催促著,愈發難以靜下心。
她走出小路的拐角,到弄堂口的一條石板路盡頭,停了一輛黑色轎車,半開著車門。她出現時,車門被人從內打開。
霞飛路上的有軌電車正從轎車旁駛過去,傅侗文背對著電車,慢慢下了車,他像身子很疲累的樣子,站立不穩,右手扶在車門上。仍舊是立領的襯衫、領帶,可卻沒有穿著合身的西裝上衣,而是穿了件軟呢的大衣。
紅色的石庫門磚,青灰色的瓦,連排的法國梧桐樹,還有他……
沈奚瞧得出他精神狀態不佳,但比兩年前好了許多。現在傅家再沒人能壓製他,傅老爺和傅大爺背靠的大樹倒了,單就這一點來說,也有利於他養病。
沈奚終於在他的目視下,到了車旁。
該叫什麼?侗文?三哥?還是傅先生?
她嘴唇微微顫抖著,是要哭的征兆,她低頭,咬了下唇,盡量克製。
當年的話未說完,累積到今日,卻不曉得從何處起頭。
“我下樓時候已經晚了,被房東攔住說事情……還是遲到了。”她在解釋自己剛剛遇到的困境,解釋她晚了的緣由,至少有話來做開場。
“你沒有遲到,”他反而說,“是我到得太早了。”
這是傅侗文特有的說話藝術,從不讓她窘迫,這也是他再相逢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兩人本是隔著轎車門,他繞過來,立到她身前。
沈奚一霎以為他會做什麼。
他也以為自己會做什麼,可隻是強壓著自己的情緒,伸手,在她的眼角輕拭了下:“風大,不要哭傷了眼。”他低聲說。
沈奚眼上的是他手指的熱度,稍觸即逝,怔忡著。
兩人對視著,真是有風,吹在她臉上,眼睛和臉頰都熱辣辣的疼。果然哭過不能見風,她兩手壓了壓眼睛,對他掩飾地笑著:“我們去哪裏?”
傅侗文騰出手,把車門關上,也笑:“介不介意陪我吃一點東西?”
沈奚輕點頭。
傅侗文沒有再上車的意思,同她並肩而行,在梧桐樹下沿著霞飛路走。
轎車緩緩在兩米遠的距離跟著他們兩個的進程。傅侗文很熟悉這裏的飯店和西餐廳,挑了最近的地方。沈奚進了西餐廳,透過閉合的玻璃門,注意到後邊不止一輛車在跟著他們,至少有四輛。
緊跟在兩人身後,有五個人守在了門外。
狹小的西餐廳,樓下有兩桌用餐的人,見到門外的陣勢都在竊竊私語,猜想傅侗文的身份。老板也不用傅侗文開口,主動帶他們兩個上了樓。二樓是個開闊的平層,隻在窗邊擺了兩桌,中間那裏有個長木桌,倒像是進步人士用來聚會的場所。
傅侗文在點餐。
梧桐樹的葉子壓在玻璃上,被桌上蠟燭的光照出了一道道的葉脈紋路。她著葉子,也能看到樓下的轎車,過去從未有過的陣勢。他這次來究竟要做什麼?隻是為了給父親看病嗎?
二樓從始至終隻有他們兩個客人。
窗外風很大,碧綠的樹葉在深夜裏,一蓬蓬擁擠著,是一團團彼此推搡的黑影子。
沈奚察覺他沒動靜,抬眼看他。
傅侗文毫不掩飾、不避嫌地望著她。
方才在馬路邊,有人、有車,萬物幹擾,乍一相對,眼前的景物都不是景物,是想象。而現在椅子對著椅子,人麵對著麵,一個四方小餐桌下,他的皮鞋在抵著她的鞋尖。
都是真的。
反倒是她懂得收斂,垂了眼,擺弄著手邊的銀製刀叉。
“這兩年……變化好大。”她含糊說。
袁世凱死了,張勳又複辟,把清朝的皇帝扶上去……再然後又被推翻,迴到民國。
“還是亂糟糟的,”她想用時政上的話題和他聊,但無奈談資少,總不見去分析軍閥們的關係:“你有了許多企業對嗎?你已經拿迴自己的東西了,對嗎?你已經有很多錢了是嗎?”她記得小報上說的有關他的每個細節,也記得他的“嗜錢如命”。
沈奚在試圖避開那濃得化不開的感情,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撿了許多的話題。
可傅侗文不給她機會,也不接她的話。
他在盯著她的臉、眼睛和嘴唇在看,看每一處的變化,把她的臉和記憶裏重合上。
“為什麼不說話?”她快演不下去了。
他淡淡地笑著:“還有問題嗎?我在等你問完。”
沈奚搖頭,輕挪動刀叉。
桌下的腳也移開,他卻恰好察覺了,皮鞋又向前挪動,和她挨著。
這樣細微的小心思,不露骨的曖昧……過去兩人同居時他常做。他最懂女人。
沈奚抿著唇角,不再說了。
“那我開始迴答了。眼下是很亂,但好在總理也在做好事,比如堅持參戰。隻要我們在這場世界大戰中勝出,就有機會在國際上談判,拿迴在山東的主權。”
“嗯。”她認真聽。
“還有你問我,錢的問題,”他默了會,似乎在計算,“我在天津的銀行有九百萬,上海匯豐銀行存了一千兩百萬,在境外的銀行也有六七百萬,有很多的礦,大概十四座,入股的企業更多,超過了二十家。現在算大約是有□□千萬,也許已經到了一萬萬。”
沈奚一個月工資是三百六十七大洋,加上醫院給的額外補貼,不到四百大洋,已經算是滬上很高的薪資了,僅次於正副院長。
她錯愕之餘,打從心底地笑著,點點頭:“真好。”
這兩年她時常在想,這樣亂的局麵恰好適合他大展拳腳,她不在身邊,沒有拖累,一定會好很多。要不然光是他父親和大哥,就會利用自己來威脅到他。
現在看,確實是這樣。
“真好。”她忍不住重複。
高興的情緒到了一個地步就是大腦空白,語言匱乏。
眼下的她正是這樣,她是由衷地為他開心。
“為什麼沒有去英國?也沒有去慶項給你介紹的醫院?”換了他來問她。
“我想試試自己的運氣,”她說,“這家醫院是新成立的,要是去仁濟和中山那樣的醫院,還真是要介紹人,保證不能離職,不能結婚。聽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不能結婚?是很不人道。”他評價。
“所以我沒去大醫院真是幸運的。後來,又是好運氣診治了一個在上海有名望的病人,名聲就傳開來了。又因為我是女醫生,許多名流的太太都要來找我,這時候看,我的性別也占了便宜。”
她用簡短的話,把兩年說盡,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老板送了前菜來。
沈奚輕點頭致謝,等老板下樓,她想到了要緊的事:“為什麼不讓我參與你父親的治療?”
“明天我會去醫院,今晚不說這些。”他不願談。
也好,想要說服他改變主意,總要拿著病曆細細分析,還要讓段孟和一起做解釋。還是明天公事公談好。
老板端來羊排。
他還記得她愛吃羊排,他的是意麵。
“你還在忌葷腥嗎?偶爾吃幾口,不是很要緊。”
“胃口不是很好。”他微笑。
沈奚拿起刀叉,在切羊排時,留意到他吃飯的動作很慢,剛剛前菜時在說他父親的病,沒注意到他吃了什麼。此時的傅侗文用叉子在麵裏攪了兩下後,沒抬起手,已經做出一副沒食欲的神態,隨便撥弄了一口後,擱下叉子。
晚餐過後,傅侗文似乎有很要緊的事要去辦,交待了自己轎車的司機,讓人要親自把沈小姐送到家門口。他在車旁,為她關上車門後,微欠身對車窗內的她說:“今天不能送你迴去,抱歉。”沈奚搖頭:“隻有五分鍾的車程,不用送,我走迴去也好。”
“迴去早點上床,”他在車窗外,低聲說,“願你有一整晚的好夢。”
“嗯,你也要休息好,”她其實很擔心,“你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
傅侗文笑一笑:“還不是老樣子。”
他招手時,車窗自動閉合。
沈奚頭枕在座椅上,等車開出路口,悄悄向後窗看。
傅侗文已經在幾個人的簇擁下,上了後麵的一輛車,她見到的僅有大衣下擺和皮鞋。那輛車門被關上,車反向駛離。
是去公共租界的公館?亦或是迴禮和裏?
也沒問他這次來上海,是要全程陪同父親治病,還隻是來辦手續?是不是確定了治療方案就要迴京?她手心按在自己臉頰上,是冷的手熱的臉,涼的風燙的心。
禮和裏的公寓門外,守著十幾個人。
傅侗文的這間公寓一直無人居住,隻是偶爾會有人來裝電話、檢修管道和電器。今日突然來了人,鄰裏起初都在猜測,是不是那位沈小姐迴來了,等到晚上又紛紛打消了這個念頭。來的人是位背景深厚的先生,而跟隨保護他的是青幫的人。
身旁人為傅侗文打開公寓大門,萬安早在門內候著,要扶他,被傅侗文擋開,他沿著狹長的木質樓梯兜轉而上,到二樓,譚慶項和沙發上坐著的男人同時立身。
傅侗文笑一笑,瞥見書桌上有信紙,旁邊還有個空墨水瓶。
“是給你的信,我可不敢動。”譚慶項說著,替他脫大衣,身邊的人也來幫忙。
兩個大男人一左一右,盡量讓他的衣服脫得順暢。
等大衣脫下來,傅侗文單手去解自己的襯衫領口,還是不得勁,隻得繼續讓人伺候著。直到上半身都露出來,後背和右側肩膀有大片的淤青腫脹。
“還是要敷藥,”他自己說,“叉子也握不住。”
“那幫學生是下了狠手,”譚慶項也是氣憤,“你還不讓我們動手,要我說,那些人裏一定混著江湖上的人,裹了層學生的皮而已。”
下午他們到了醫院附近的街道,本想順了傅侗文的意思去看沈奚,沒曾想被上街□□抗議的學生組織圍住了。不知誰說了句,哪輛車上坐得是巨商傅侗文,學生們被軍閥背後的黑手、革命和民族叛徒這樣的話語刺激著,砸了車。
傅侗文不讓人對學生動手,以至被人弄得這般狼狽。
譚慶項把襯衫給他套迴去,下樓準備冰敷的東西。
“今日疏忽了,感覺是中了圈套,”傅侗文對另外那個男人笑,“萬幸的是,你沒有跟著車,讓你一迴到上海就看到暴力行徑,怕會嚇壞了你這個紳士。”
周禮巡也笑:“在美國時什麼沒見到過,不怕的。前個月,美國農場主們還聚眾燒死了一個黑人,鬧得很厲害,我也是在□□裏去的港口。”
傅侗文把領帶還給對方:“物歸原主。”
他方才走得急,在一樓接了電話就走,身上是被撕扯壞的衣服,幹淨的西裝襯衫都在箱子裏,來不及熨燙,隻好臨時借用老友的。襯衫和大衣來自譚慶項,領帶來自周禮巡。
“光是道謝可不行,你要告訴我去見了誰。慶項喜歡賣關子,害得我猜到現在。”
傅侗文拿起那張信紙,將手探出窗口,抖落紙上的灰塵:
“是過去的戀人。”
佇立在窗邊,這是他少年時候站立的地方,她應該也在這個位置觀賞過窗外風景。
他道:“一個,可以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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