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有人認出何二,輕聲說到何家七先生今夜壓軸的《魚腸劍》,笑言若能和七先生對兩句戲,便死而無憾了。身旁友人嘲說,你能擔得起什麼戲?那公子打起手勢,念說:“君子生平運不通,蒼天為何困英雄……”
蒼天為何困英雄?
她該高興,他終要掙脫樊籠了。
那天謝騖清沒把壓軸戲聽完。何未在招待貴賓的地方,和他隔著一道屏風和幾個八仙桌,能見屏後的重重人影和他。
《魚腸劍》這一出唱的正是名將伍子胥成功逃出昭關,結識四大刺客之一的專諸,更以蕭聲引來吳王,自此人生重新來過,大仇即將得報的一場。
後來她想,真是送行的一場好戲。
***
二月初二龍抬頭。
那天鄧元初的副官送來一個木匣子,叮囑務必要送到二小姐本人手裏。
她剛結束國學課,不大在意地摸著匣子的銅鎖扣,打開那紫檀木匣子蓋,見裏邊竟有一隻玉製的酒杯。小小一隻,薄如蛋殼,有光便能透出碧色光。
匣子裏有兩個杯型空缺,隻有一隻擺著杯子,另一處放了把銅色鑰匙。
“這不是夜光杯嗎?”杜老先生讚歎,“還是上品中的上品。這夜光杯薄如蛋殼,透著光……”杜老先生見何未的眼睛紅著,微微一怔,麵前女孩子的淚水就在眼裏。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每個字都合了他在北京的日夜。如今他已是醉臥沙場征戰四方的將軍,這是遲來的分別信物。
而這把鑰匙……不用猜,必是百花深處的院門鑰匙。
她眼睛更紅了。
杜老先生憑著閱曆判斷此刻必須走,刻不容緩,當即掉頭出去了。
何未盯著匣子看了兩個小時,最後抱著它到多寶隔前,找到最隱秘的一個地方,小心放入,上了鎖。櫃子鎖的小鑰匙沒地方藏,壓在了抱廈插梅花瓶子的底下。
到夏天,北京的總統大選越來越熱鬧。
竟有軍閥把前總統乘坐的火車扣下,逼對方交出大總統印和辭職書後,才放人家走。
那天何未去看望哥哥的老師,老師感歎這荒誕的亂象,提到了堅定反軍閥的謝騖清,評價他一心為統一的堅守難能可貴。
“自虞夏商周,我們幾千年堅守的都是四海歸一,”她像評價一位不太熟的友人,輕聲道,“老師不也在堅守嗎?您是對外戰鬥的人,也為了統一。”
老師笑了,隨即問她:“最近在看宅子?好事要近了?”
這誤會太大了……
她解釋:“鄧元初到京有半年了,家裏催著買宅子。我幫他看而已。”
“此人不錯。”
“是不錯,”她認真道,“還請您在公事上多提點他,他對外交興趣濃厚。”
鄧元初自從被借去外交部,越做興致越高,索性調過去了。何二家在外交上資源多,又因做航運更有助益,於外交這一途的根基遠勝鄧家。她想用家裏的麵子,為鄧元初尋位良師。
“有才學有良知的後輩,我都會照顧。”老師笑著應下了。
離開老師家,她到什剎海西涯,帶鄧元初去看幾處宅子。
她熟知北京大小王府官宅,陪他逛了大半個月。京城很快傳出,鄧家公子苦心追求見了光,同何二小姐開始著手看宅子了……也難怪哥哥老師會問。
“為何這些宅子要擠在什剎海這裏?”鄧元初不解。
她笑笑:“過去那些王爺們多是閑職,他們每天最要緊的事就是去朝裏打個照麵,住的遠了嫌麻煩,就選了這裏。背靠西涯之海,風景好。”
何未和鄧元初走得累了,也不嫌簡陋,兩個富貴人尋了一處涼棚攤子,全包下來,連帶隨同的副官和姑娘們都要了涼茶和酸梅糕,坐下來乘涼。
自己人在外圍守,方便他們說話。
她打著扇子,懶懶地道:“你要不急著買,就等恭王府出手,我聽說他們想賣的。”
“估價四十萬的宅子我可下不去手,”鄧元初笑說,“某位仁兄若沒在廣西燒了那一批煙土,倒是能買得起恭王府。”
何未搖扇子的手停了。
“抱歉,勾起你心事。”鄧元初誠心道歉。
她搖頭:“我挺高興你說他的,最好多說幾句,能多了解他一些。”
她輕聲關心他:“在這裏還習慣嗎?”
“實話是,不想習慣,”鄧元初苦笑道,“我其實想跟著清哥去南方。但他說,不需要每個人都去衝鋒打仗。他讓我不要往南方跑,留在北京。北京這裏的外交部是被外邊承認的,而且使領館都在這裏,能一些實事為國效力。”
“外交部是需要人,”她關心問,“聽我哥哥的老師說,你最近在和日本談判,要收迴旅順和大連?沒有成功?”
鄧元初頷首,輕歎說:“清哥在前線浴血奮戰,我卻一事無成。”
每到這時候外交官們扛得壓力就很大。
不過這幾個月大家都在抵製日貨,實行經濟斷交來支持外交部。全國上下一心。
她輕聲安慰鄧元初:“會好的。”
悶熱的風,讓湖麵起了一絲絲的漣漪。
她看湖麵,想到謝騖清在南方,卻不知在南方何處。
“他當初說必須走,是發生了什麼事?”她想知道更多,好能了解南方戰事。
何未身在北京政府這裏,對廣東政府了解有限。平時聽人說都是已發生的大事,南方的情況究竟如何,恐怕隻有問鄧元初這種人才能清楚。
鄧元初輕聲說:“那邊形勢複雜,須從去年說起。”
她求之不得。
鄧元初接著說:“去年有人發動兵變,奪走了廣州。那時,逸仙先生提出聯俄聯共。”
何未輕點頭。
“清哥來北京,既為了謝四小姐,也因這裏離蘇俄近,倘若有需要他能直接去蘇俄。他在蘇俄住過一段時間,熟悉那裏。謝家大小姐是共產主義擁護者,也始終在為這件事奔走。”
難怪百花深處第一麵,他就談到了俄公使,且非常熟悉那邊的形勢。
“不久謝家大小姐就出了事,她原本想北上去蘇聯,許多人不想讓她活著去。”
之後謝騖清被關了一個月。
“後來幾經波折,國共合作的方向算定下了,”鄧元初迴憶,“今年過年,粵、滇和桂三軍一同發兵,想要奪迴廣州。那時清哥不得不走了,前線需要他。”
他最後說:“清哥著急走還有一層緣故。他在南方禁煙多年,了解那些大小軍閥們,他不相信他們。”
不出所料,那些軍隊奪迴廣州以後,就開始迫不及待瓜分勝利果實,在各自駐地強行征稅,開煙放賭,任免自己人做地方官。開始了新一輪割據。
三月,桂軍沈姓將軍叛亂。
四月,滇軍楊姓將軍叛亂。
……
南方戰事如火如荼。
仿佛沒有盡頭。
講完,兩人忽然沒話說了,都在擔心謝騖清。
鄧元初和她認識了大半年,混得熟了,說話也隨便了不少。何未比他小得多,在他看還是個小妹妹:“你和清哥怎麼認識的?”
“一次意外,”她對鄧元初也像對哥哥的同學們,因為有謝騖清的緣故更親近些,“我和他見麵的次數極少,百花深處隻去過三次。他來我家兩次。”
第一次還是陪白謹行來的。
“你信不信,任何和他傳出一段情的女孩子,都比我見他多。”她問。
鄧元初笑了:“清哥從不說自己的事。當初他說,有個救過他兄長性命的人須托付給我,已讓我非常驚訝了。”
鄧元初點了一根煙,慢慢吸了兩口,吐出淡淡的白霧。他還在習慣性找煙灰缸,醒悟此處是小攤子,輕彈了灰在地上,但是不好意思,用泥土掩蓋住了。
何未盯著腳下混著煙灰的土,想到百花深處多寶隔上的瓷碟子裏有煙和火柴。她猜想謝騖清也抽煙,但沒見過。她對他的真實了解不如附在謝騖清這個名字上的多。喜歡的口味,喜好的顏色,喜歡幾時睡、幾時醒,在去保定前讀過哪些學堂裏,喜歡什麼科目……除了軍裝和那身藍西裝,平日還喜好什麼衣裳……
他的出現像一場夢。
解過她一次困境,陪她過了十八歲生日,便從恭王府憑空消失了。
“隻是剛認識,他就走了,”她低頭笑著說,“我們從沒在一起過。”
鄧元初一愣,聽這話也拿不準他們的關係,隻能安慰說:“這年月能活著認識一次,已是極大的緣分。”
倒也是。她在這方麵感觸也深,最近兩個月都是應酬,每次人家都說二小姐給你介紹一位大貴人,可經常下一次見就落魄了,或直接就是死訊。
“南方會好嗎?”她忍不住問。
每個月謝騖清都想法子報平安。這個月遲遲未有消息,她無法安心。
鄧元初沉吟許久,輕聲說:“會好的。”
說完,兩人都笑了。這不就是她剛用來安慰他的話。
***
入夏的廣東,悶熱難耐。
在一處破敗的大宅子裏,駐紮了從戰場上撤迴來的人。此處地處偏僻,離廣州城遠得很,因為戰亂,主人家早就走了,留下看院子的人也逃了。
謝騖清帶人深夜到這裏,因為傷員多,糧草供給不上,沒法再行軍,臨時決定留幾天。進來時,宅院野草沒膝,稍作收拾算能住人了。中午時小兵給他熬了一碗粥搭配兩個肉饅頭,他沒要肉饅頭,隻留下了粥。
因為友軍叛亂,這一支隊伍被衝散了,謝將軍孤身一人帶著他們殺出重圍,撤退到這裏。他身邊沒一個老部下跟著……大家都擔心他的身體,卻不知如何勸他吃東西。
謝騖清喝著粥,翻看著從一個敵軍營地帶迴來的《新青年》六月季刊,翻了幾眼,便看到瞿秋白刊發的《國際歌》歌詞。
外麵許多兵都是投奔這位謝將軍而來的,各種出身的人都有,有個讀書人被他提拔起來做參謀,此刻讀書的正蹲在院子裏,在屋簷下整理完軍報,抱著過來看到報紙就笑了:“這個我看到了,就是不會唱,不懂看譜子。”
他喝了口稀粥:“改天教你。”
“將軍還懂看譜子啊?”讀書的驚訝。
謝騖清笑笑:“不會看譜,怎麼彈鋼琴?”
“將軍還會彈鋼琴啊?”讀書的眼珠子要掉出來了。
“在俄國學的。”
讀書的已經不知如何接話了。
知道這位將軍是個善戰又執著於禁煙的人,卻沒想到他能和一個遙遠的國度聯係上。半天才輕輕問:“真去過啊?”
他又笑,玩笑道:“夢裏去過。”
讀書的這才覺得合理且正常,抱著軍報進去了。
晚上全部糧食已吃完了。
謝騖清沒吃飯,拎著槍,帶著十幾個槍法好的出去了。他從小在家就喜歡去林子裏打獵,百發百中,可惜在此處常年戰禍,林子被燒過幾次,碰不到什麼像樣的東西,迴來分分都不夠塞牙縫的。有兩個傷兵沒熬住,在後半夜走了,他讓人趁夜抬出去安葬,囑咐坑要深挖,免得被野獸發現刨開。
送走人,兩個女護士坐在院子裏,為死去的人傷心掉淚。
她們兩個都年紀不小,一個丈夫死後要被婆家賣了逃出來的,一個是婚後被打受不了逃的。亂世之中,逃去何處沒有方向,怕逃出虎穴又落狼口,聽說這位謝將軍禁煙,就憑著樸素的情感斷定他是個大好人,是戲裏唱得那種高義將軍。
謝騖清起初不肯收,怕她們跟著隊伍危險,而且最近戰況過於慘烈,更怕她們被俘後遇到畜生。後來林驍說丟下她們也是個死,他才算點頭,準備迴廣州城後,把她們安置在城裏。
“已經沒糧食了,”他坐到門檻上,平靜地說,“哭多了費力氣,到時候沒飯吃撐不住。”
兩個女人見慣了死亡,本不想哭,可是其中一個見到死去的想到自己的弟弟,另一個被感染了,說著說著就都哭上了。
謝騖清平日話不多,不怒不笑地讓人心生敬畏,此刻他一發話,兩人淚就止住了。
“我隻是想到弟弟,”其中一個說,“方才送出去的那個年紀和他差不多,都是二十八歲。”
謝騖清沒說話。他也是二十八歲,這隻有親信們知道。
“將軍有家人嗎?”
“有幾個。”謝騖清說。
“有夫人嗎?”年長的問。
“是太太,現在叫太太。”另一個糾正。
謝騖清笑了,沒迴答。
“說說吧,”年長的說,“大家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像您說的,萬一糧食沒了,我們撐不住餓死了,話都沒說夠,慘不慘吶。”
謝騖清這話引得笑了。她說話直白,倒有幾分像何未。
他安慰說:“我餓死,都不會讓你們餓死。”
“這我們都相信的。”年長的說。
他在腦海裏思考著能找到食物的地點和可能性。這裏隻有幾百人,還有幾十個傷兵,要怎麼迂迴繞過危險和主力部隊會合?也是個難點。
“將軍想太太嗎?”稍年輕的又問。
“不是太太,”他順口說,“女朋友。”
說完就發現說多了。
這是個時興的新詞匯,兩人女護士想了想,默契地當成了“未婚妻”。
“父母給定的?見過沒有?至少見過照片吧?”
他輕聲答:“見過幾次。”兩隻手數的過來。
“將軍家鄉結婚前還給見麵的嗎?真是好,至少見一見樣子,”年長的那個笑說,“我都是直接嫁過去,我們那邊不給見的。”
另一個笑:“誰不是啊。初嫁從親,父母定下便定了。”
他搖頭:“不是父母定的,自己定的。”
私定終身?
兩個女人覺得和聽戲似的。
“她認識我第二天,幫我救家人,再沒幾天,出手救我的義兄,”謝騖清迴憶說,“就是那時定下的。後來我被下了死牢,一出來,她便來看我了。”
在北京做人質的兩個月,遇刺數次,死了親人,做了一個月死牢。
除了曾經的生死交們,那時認識什麼新人都隻會說漂亮話,卻怕和他扯上真正的關係,隻有何未的真心不摻假。
義兄蒙難,他雖托付過何未,卻深知她是最沒能力管的,隻是想到她手握航路,或許能幫得上什麼。沒想到那日在火車站的大小勢力都按兵不動,隻有她一個年輕女孩子出手了。
那日的“以命相酬”絕非戲言。
隻是未未在這方麵遲鈍,始終在雲裏霧裏。送了信和海棠,吃過飯,去過餑餑鋪,慶生過,抱過,還親吻過……這新式戀愛卻始終談得像他一頭熱。
這麼一看,還是像叔叔和兄姐那樣更妥當,雙方見過照片,通信談過彼此的理想信仰和對家國未來的看法,便定下結婚的日子更簡單些。也不會出現還沒定下結婚的日子,便和一個未出閣的正經女孩子在隔間裏肌膚相親的事。是他草率了。
不過他該做補救都做了,至少謝家這裏已確定無疑,把她看作未過門的兒媳婦了。
……
未未倒是喜歡這種親熱事,看得出。她喜歡就還好。
如今公立大學都已經開始推行男女同校讀書,男女關係在改變,社會在進步。
婚前戀愛還是需要的,要尊重新時代的發展。
謝騖清突然想到附近有個膽子小的小司令,繼而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決定突襲一把搞到糧食再說。
他起身:“戰場殘酷,傷兵比一般的兵脆弱,你們的情緒會影響到他們,多想想高興的事情。此時此刻,此地此境,你們兩個就是傷兵的救世主,裏邊的人拜托了。”
兩個護士收斂笑意,起身,學著士兵們行軍禮。
謝騖清迴了一禮,離開了。
突襲前,他迴屋休息了二十分鍾。
實在熱,但他不習慣脫掉軍褲和襯衫,保持衣衫整齊是從小的習慣。他把讀書的鋪在床上的被褥卷起,仰麵躺到了床板上,閉目養神。
謝騖清想到在天津利順德大飯店的泰晤士廳裏,彈奏哈巴涅拉的鋼琴是漢密爾頓牌的,他的記憶力太好,三歲以後的事無論大小都像刻在腦子裏。對何未,他談不上了解,除了知道她喜歡喝牛奶,喜歡穿白色,不喜多穿衣服。過去他想戰事盡快結束,隻想著旁人,現在終於有了自己的私念,他想南北統一,能讓他再去北京。
如果她還等著自己,須仔仔細細重新談一次新式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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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記一下曆史階段:
這個時期有兩個政府,一個北洋政府在北京(大軍閥輪流坐莊),一個廣東政府(孫先生)謝騖清支持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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