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本就不是一個繁忙的時節(jié)，老百姓有了更多閑餘的時間。</p>
家長裏短，喜聞樂見的事情也就有了發(fā)酵成熟的空間。由老秀才親自安排捉刀的《江寧雜文》就這樣經(jīng)過江寧商會先行掏錢印刷，然後一班地痞散播了出去，效果一開始說實(shí)在話倒也不太好，畢竟讀書人對這種文筆雖然不錯，可談的都是市井小人物的東西多少還是有一些隔閡和不屑的。</p>
無奈之下，由江寧商會出麵邀請城內(nèi)許多靠賣口生存的人，在各種集市，碼頭，茶攤?cè)ブv解，好在老秀才用詞很質(zhì)樸，句子讀起來平仄分明，易於說書人演繹。所謂宣傳陣地，你不去占領(lǐng)，別人就會去占領(lǐng)，或許如今沒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的較量，但徐秀可不認(rèn)為潛意識裏的意識形態(tài)沒有，從而大方的讓出去。</p>
輿論的力量就算不能讓自己解決麻煩，也不要再帶來麻煩。</p>
如此這頭一炮，倒也算是打響。</p>
事情安排妥當(dāng)，沒有等的道理，所謂已將乘勝追窮寇，不可沽名學(xué)霸王，說的就是這種道理。隻有讓對方來不及反應(yīng)，才算是好的。</p>
今日上南門趕集的老百姓發(fā)現(xiàn)了頭一件新奇事，就是南門這邊好像在大刀闊斧的進(jìn)行整改，以往的集市被搬到了城外一大塊空地上，切成了一個個小方塊的格子的長條街巷，好多木匠圍在那裏乒呤乓啷的打著一個個木頭案子，聽喊得嗓子都快啞掉的衙裏的當(dāng)差人說，以後大夥兒趕集上這兒來，大人保大家平安，再也不會有什麼地痞流氓來騷擾了。</p>
話一出口，原先本不願有此改變的鄉(xiāng)民們也就樂意了起來，畢竟誰也不想有那些個臭蟲來打擾到大家。</p>
既然如此，大家也乖乖的聚攏在那條還未完工的小巷子外麵擺起了攤，各種江湖人士也都聚攏一起，雜耍，猴戲，樣樣俱全。</p>
可沒等蔣山卿安排的當(dāng)差人鬆一口氣，就聽人群裏有人喊道：“那大人啥時候把糧食降下來啊，這還沒到秋收呢，家裏可沒米下鍋了。”</p>
一人帶頭，八方影從。</p>
切身利益的話一出口，甭管耳朵好不好使，在乎的話，總會聽的進(jìn)去。原先好多興致起來的人就和霜打了似的蔫了下來，圍在縣衙當(dāng)差的人周圍，你一口，我一語的發(fā)表者自身的意見和不滿。</p>
人多嘴雜，眼看人越聚越多，小差急的頭冒冷汗。</p>
平時利索的口舌都不起作用，顯得有點(diǎn)打轉(zhuǎn)。</p>
人群得不到滿意答複，再加上太陽慢慢升溫，這情緒也就越來越急躁了起來，籃子裏的雞蛋是舍不得丟的，地上的小石頭也是不少，舉將起來，那就一個字，砸。</p>
若說沒有有心人挑動，怕也無人會信。</p>
當(dāng)差人高聲吼道：“安靜安靜，你們是要造反嗎？”</p>
大明的百姓可不是嚇大的，這裏是南門，等北邊的衛(wèi)所兵趕來，自己等人早就跑的一幹二淨(jìng)，至於衙裏當(dāng)差的差役來拘捕，你們能有多少人？當(dāng)然也不會懼怕，一聽他言，立馬迴敬。</p>
何物？</p>
石子。</p>
當(dāng)差人一抹額頭，鮮血已經(jīng)留了下來，暗地裏叫了聲苦也，怕是要搞砸了書吏大人的事了。</p>
周圍整理街道的差役連忙跑來圍著他，眾人蹲在地上，抱頭聚在一起，好不狼狽。</p>
心理的高度緊張，疼痛倒也感受不到多少，隻怕這老百姓下手沒了輕重，事態(tài)走向了不可控的一麵。</p>
“咣！咣！咣！”</p>
三聲銅鑼，壓的在場一陣安靜。</p>
往聲尋去，一身青袍官服的人往此處跑來，邊跑邊高聲喊道：“爾等住手，江寧縣在此。”</p>
當(dāng)差人一見大人來到，安心不少，可看見隻有幾位衙役陪同，又擔(dān)心了起來。</p>
急紅眼的老百姓，可不會買你的帳的。</p>
連綿不斷的高聲和先前的銅鑼，好歹壓住了老百姓的急躁舉動，可這一下，撞上槍口的可是江寧縣縣尊大人。徐秀看著那一雙雙仇視的眼神，若說怕，誰也不會指責(zé)他，可若他此時不去，事情一旦發(fā)展成不可控製，於大局而言，更是一敗塗地。</p>
所以，能上要上，不能上，也要上。</p>
百姓們有些膽小的，悄悄的離著遠(yuǎn)了一些，誰也不知道江寧縣到底想幹什麼。別看隻有幾個衙役，可國朝百多年下來，也沒見惹了縣官有好下場的平頭的。</p>
徐秀不一會兒跑到了眾人前麵，捋了捋氣息，不發(fā)一言。</p>
他需要點(diǎn)時間轉(zhuǎn)動腦經(jīng)，想想辦法怎麼平這場意料外的民變。由此可見，早些時候的江寧雜文，還未起到作用，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鋪將開來。可一時之間又怎麼能想出什麼體麵而又能解決掉事情的話呢？</p>
那就用肢體語言來代替。</p>
徐秀鄭重的擦了擦自己的烏紗帽，抖了抖象征國朝權(quán)威的官服。</p>
動作又緩又堅(jiān)定，無須懷疑，這是一種連他自己本人都說不出為什麼這麼做的心理暗示。</p>
但又使得眾人很直接的感受到了他想代表的意思。這頭上是有一片天的，而本官的天，是賦予我職權(quán)的大明朝廷，汝等的天，便是我這個父母官。</p>
見有些人眼神有些躲閃，徐秀歎了口氣道：“諸位。”</p>
不是馬上撲麵而來的責(zé)備，而是歎氣，大人所欲何為？不少人心裏也沒有底。畢竟這位大人在江寧一年多，官聲還是挺好的，也沒有貪汙的事情傳出來，手下也約束的很嚴(yán)。</p>
一位老白發(fā)低聲道：“作孽哦，作孽哦。”</p>
聽聞此言，不少人心裏，也多少有了一絲悔意。</p>
徐秀知道自己可以安然脫身了，自己這一年多到底沒有白幹。</p>
腦經(jīng)轉(zhuǎn)的差不多，時間也晾了他們差不多。</p>
是時候了，徐秀大聲道：“本縣不知道這邊是否有當(dāng)時圍觀郭竣被斬的鄉(xiāng)民們？”</p>
聽了這話，身後小心翼翼的當(dāng)差人不由一愣，大人想說什麼？</p>
老白發(fā)一臉羞愧的拉著自己的小孫子走了出來，顫顫巍巍的跪下道：“老婦人當(dāng)日便在。”</p>
徐秀吸了一口冷氣，連忙將她扶起。</p>
道：“老人家折煞我也。”</p>
被這樣一位看上去高齡的老太太跪，徐秀絕不敢受。</p>
見老人家默默不語，徐秀閉了閉眼睛，認(rèn)真的高聲道：“還記得那時，當(dāng)郭竣的人頭滾落在了地上，走馬村的百姓們對本縣高唿青天，耗盡全族之力，為我準(zhǔn)備了一份厚禮。當(dāng)時，本縣真的非常的感動，也非常的謝謝他們，可也僅此而已，這東西，本縣不會去要。”</p>
徐秀深吸一口氣繼續(xù)道：“可是當(dāng)白飛，也就是本縣現(xiàn)在的弟弟，當(dāng)他看到自己的雙親，包括他自己，從此自由的時候，他為我送上了一碗清水，這也是他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厚禮，在本縣的眼中，同走馬村舉族送上的厚禮一樣貴重。</p>
他說，他希望我這個江寧縣父母官，能夠飲下這一碗江寧縣的清水，清清白白的對待自己，明明白白的對待大家。也就是在那時候起，我真正的知道了我這個弟弟是有大智慧的人，因?yàn)樗屛颐靼琢耍胍屶l(xiāng)親們信服。本縣自身的清白，遠(yuǎn)比審幾個花哨的案子來的重要，打籮筐有什麼好打的？打石條凳子有什麼好打的？我明白了，所以我一飲而盡，當(dāng)著刑場所有圍觀的父老鄉(xiāng)親說，本縣會為了江寧縣民的福祉而去努力。”</p>
老白發(fā)連連道：“大人清廉，大人清廉啊。”</p>
一番講話很有感染力，而且在場的人家，幾乎都聽說過郭竣的案子，自然也知道發(fā)身在刑場之後的這一段花絮，一時，也傳遍了江寧，聞聽江寧現(xiàn)在提起，除了有心人，恐怕在場已經(jīng)無有多少人還有那個怨氣了。</p>
徐秀揮舞了一下手臂道：“所以，請諸位放寬心，在容本縣一些時日，必定不會允許糧食繼續(xù)上漲，他們是在向數(shù)十萬江寧百姓尋釁，是在向本官尋釁，是在向自己的仁義尋釁，本縣必定會讓他們付出慘重的代價(jià)。”</p>
老人家的小孫子聽了這話道：“這些商賈這麼黑心，為什麼大人還不去抓他們，打他們的板子嘛。”</p>
周圍人也連連起哄，都道大人快點(diǎn)把它們抓起來。</p>
囤積居奇是死罪，徐秀知道，包括他們自己也知道，可後麵有鄒望背書，鄒望的背後，是四通八達(dá)勢力通天的鄒家，他沒有那個能力去硬碰硬，如今隻能智取，而非武力可成。聽了這話，徐秀也隻能暗暗搖頭。</p>
徐秀摸了摸他的腦袋道：“他們會付出代價(jià)的。”</p>
再次對眾人道：“鄉(xiāng)親們散了吧，在堅(jiān)持一些時日，本縣必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p>
這一番勸說，說的徐秀口幹舌燥，可是沒有辦法，先前幾句話能夠搞定，是因?yàn)樗麄冞�能忍受，現(xiàn)在還能搞定，純粹是自己給他們來了一個迴憶殺，依靠著先前積累起的聲望才能達(dá)成，可是名聲這個東西又沒辦法填飽肚子，時間久了，必定不行的，所謂多難興邦，多演穿幫啊。</p>
望著人群散去，徐秀對跑的氣喘籲籲趕來的徐揚(yáng)道：“沒事了，你的事情辦好了嗎？”</p>
徐揚(yáng)斷斷續(xù)續(xù)的道：“好…了，給陸家送去了。”</p>
聞言徐秀點(diǎn)點(diǎn)頭，迴頭看著一聲不吭的當(dāng)差人，拍拍他的肩膀道：“叫什麼名字？識字嗎？”</p>
“小人王五，識得幾個字。”王五擦了擦額頭上的血漬道。</p>
徐秀笑道：“好，本縣記住你了。你跟著蔣山卿好好幹，辦完南門這個差事，有大用。”</p>
“是。”王五激動道。</p>
看他充滿了幹勁，還想繼續(xù)投入工作，徐秀連忙阻止他道：“先迴去修整一下，處理一下傷口，不急於一時。”</p>
“不，不，沒有什麼大事，大人放心，小人可以的。”王五得了他的允許連忙就跑去繼續(xù)跟路過的鄉(xiāng)民解釋了起來。看他如此，觀察了一陣見他沒什麼不是，也就放下了心，暗自反省自己，別的沒學(xué)好，畫大餅的本事到不知不覺的學(xué)會了。</p>
這時才有時間迴想起剛才人群中竄來竄去的閑人，徐秀喃道：“一枝梅，你在哪裏啊。”</p>
沒有暗地裏的人手，諸事不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