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我媽先睡下,然後趕緊去了醫院。
臨近清晨的醫院,冰冷裏透著蕭瑟,昏暗的走廊裏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地有點嚇人。有人說醫院是最接近死亡和新生的地方,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醫院才會如此叫人畏懼。
值班的醫生有點困倦了,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我問了醫生我爸在的病房,得知了後直接往那個病房走去。
因為是冬天,原本就陰森森的病房更顯冰冷,沿著那條走廊走下去的時候我感覺從後背升起一股寒意,不由伸出手臂抱緊了自己,而就在這時,走在我身邊的杜譯承往我這邊靠了靠,我這才想起來,一路上杜譯承一直陪伴著我,一言不發,身邊的他如同高山一般可靠。
我一下子覺得心裏有底多了。
病房裏隻有我爸一個人,原本就是小地方,床位很空,我從門上的窗戶裏看到我爸一個人躺在病床上,不由眼眶一熱。
病房設施老舊,原本開著的空調運行到一半停止了,隻是沒人來查房就沒人知道,我一進病房就感受到一陣寒冷,我找到遙控器打開空調,又給我爸掖了掖被子,然後拉過來一張椅子在病房前坐下。
我爸頭上有傷,還好不算嚴重,處理好後,就不再流血了。
若不是我看到他腿上的石膏,我會誤以為我爸隻是簡單睡著了,因為他的樣子看起來那麼安詳。
就在那一瞬間,我想到了死亡。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看了眼時間,淩晨五點,我記得我曾在報紙上看到過,淩晨四五點是人自殺可能性最高的時段,因為那個時候,人會不自覺地胡思亂想。
我忙甩了甩腦子,把這個想法驅逐出境,我還年輕,用不著考慮這些事情。
正好這個時候杜譯承問我:“老師,你要吃點什麼嗎,我到樓下去買。”
“哦哦,好。”這個時候開得比較早的早餐店也開門了。
有人在這個時候想著死,而有的人卻在這個時候為了生活奮鬥,想想還真是有點搞笑。
晨光從窗簾縫裏鑽了進來,輕柔地落在我爸蒼老的麵龐上。
其實我跟我爸相處不多,隻是想必聒噪不講理的我媽,我對安寧冷靜的我爸好感更多一點,而我的性格,也更像我爸。
我記得小時候我爸把我帶到學校裏去,他的同事見到我就說長得跟我爸很像,我爸牽著我的小手憨憨地笑,結果他把我帶到學校圖書館,找了個凳子叫我坐著等他,後來他自己看書忘了時間,一看晚了借了書自己迴去了,完全忘掉了我,我一直在圖書館待到閉館,害怕得差點要哭出來,最後還是圖書館管理員認出我,打電話叫我媽接我迴去。
似乎,從那個時候起,我爸媽之間的戰爭就開始了。
可是,就算是我媽跟我爸吵得最厲害的時候,我媽都沒有提出過離婚,因為她知道一旦離婚了她就什麼都沒有了,所以她隻會威脅我爸說她要出門隨便找個車撞死。這麼多年來,我家一直是我爸那微薄的工資支撐著,好在那個時候政策好,學校還會不定期發獎金,在沒有大病大災的情況下,我家生活還能正常繼續下去。
那個時候我媽還把我當她的寶貝女兒,為了這次我爸差點把我弄丟的事情跟我爸吵得麵紅耳赤,我蹲在牆角哭,可是沒人管我,從那個時候起,他們爭吵的話題是我,中心卻不再是我。
具體說起是什麼時候應該是在我升了一年級,第一次考試拿得第一名的時候吧。小學和初中是靠在一起的,倆個學校其實跟一個沒有分別,從我剛進班開始老師就知道了我是紀老師的女兒,對我也特別關注,幾乎分數剛出來,我考了第一名的消息就傳遍了全校,我一下子成為了名人,終於意識到我可能是個神童的我媽一迴家就驚喜地把我抱住了,嘴裏還喊著我的女兒肯定不是凡人什麼的,我呆呆地被她抱著,我爸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們母女倆。
之後我媽就特別關注我學習上的事情,借著我爸是老師的關係跟我的老師關係處得特別好,好在我從未讓她失望過,每次考試都是穩穩的第一,我在學校裏神童的傳說也終於確定下來。
而那個時候,我已經惡心地要吐了。
每天語文數學英語,看得我隻想吐,直到我在我爸的書房裏無意間找到了一本雙城記。我花了一個下午把那本簡譯本看完,後來又不知足地從學校裏借來了原本,癡迷其中無法自拔。
我媽曾阻止過我,但是我的語文老師跟我媽說,我可能是有天賦的,一般沒有這樣小的孩子能把雙城記看下去的,我媽聽了這話,才沒有阻止我。
其實她不知道的是,文學隻不過是我逃避的一種手段,隻是當時可供挑選的避風港太少,我終於把自己逼向絕路。
上大學後文學變成了個很雞肋的專業,聽起來高大上,實際上出路少,我隻能一路念下去,本碩連讀後攻讀博士,整日沉浸在書本之中,通過不同的版本看同樣的故事,一遍遍不覺得厭倦。
或許在某些人的眼裏,我是成功的,年紀輕輕便是博士,但是成功從另一方麵來說,成功也是種失敗。隻會讀書的我,終究敗在了看人上。
現在仔細想來,正平從一開始對我就不夠熱情,平淡如水的約會,吃飯,然後各自迴家,開始的相處總是充滿了沉默,我不知道在這種場合說什麼,正平也很難找到共同話題,原本我和他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記得我跟正平正式交往後,我聽到辦公室裏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孩子在私底下說:“王主任怎麼會看上她那樣的女人啊,長相一般不說,你看看她穿的,不就是個村姑嗎!”
聽者一笑而過,我卻記在心裏,自此學起化妝穿搭便有了動力。
如果那個時候我再聰明一點,或許就能發現,正平其實對我是沒有感覺的,戀愛的甜蜜對我來說太過陌生,使得我錯把他的紳士當做溫柔。
一個人坐著還真的會越想越多,我自嘲一般笑了一下,強行把自己的思緒拖迴來,這個時候我爸忽然動了一下,我一驚,以為我爸要醒了,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他隻是翻了個身,隻是睡夢中的他並不記得自己腿斷了的事實,翻身翻不過來還不高興地哼了哼。
我忍俊不禁,就在這時,我聽到杜譯承叫我:“老師,我早飯買迴來了!
怕吵到我爸,我和杜譯承於是就在門外吃,坐在醫院冰涼的塑料藍色凳子上,我沉默地吃著杜譯承買來的熱騰騰的早餐,一夜奔波,杜譯承沒跟我說一句累,我滿心感激,感謝的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事到如今,杜譯承幫我太多,光是簡單一句感謝怎麼足夠。
醫生上班後我找醫生問了情況,這個時候學校裏也來了人,我才知道我爸為什麼會從樓梯上摔下來,原本我爸是已經下班了的,下樓的時候忽然想起來還有東西落在辦公室了,於是迴去拿,就是在那一瞬,忽然轉身的我爸重心不穩,直接從樓梯上滾了下來,身上多處淤青,右腿也摔斷了。
我爸從兩年前就開始小腦萎縮,走路都有點走不穩,記憶力也在衰減,常常上課上到一半就忘記了說什麼,停頓了一下才能繼續講下去,幾次公開課上都出現這樣的情況,學校領導再怎麼不忍心,也隻好敦促我爸退休。
李叔叔是我爸為數不多的好友,他比我爸要小一點,所以我叫他叔叔,李叔叔剛進學校的時候受到我爸不少照顧,因而在升遷了後對我爸心存感激,一直很照顧我爸,我爸到了六十歲還能留在講臺上,多半是李叔叔在其中幫忙,李叔叔了解我家的情況,我從小學開始讀書就是在我爸任教的學校,所以學費什麼的幾乎沒怎麼操心過,高中在我媽的省吃儉用中險險度過,我跳了兩級,也算是省了點學費,大學後的學費一直是我自己處理,離開家後我就很少再向家裏要錢了。
我爸退休了,我家就算是沒了經濟來源,而已經28歲的我,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能照顧好,這個時候,我忽然感激起來,那會還好沒有答應正平離婚。
離婚肯定要走一些固定程序,我心知婚姻無法挽迴,但是無論如何,我要為我浪費掉的三年討迴點迴報。
我是個極其注重付出和迴報的關係的人,事事愛計較,故而活得比較累,但是不這樣計較,我又不知道我該考慮什麼。
我閑時在腦海裏構想了一下離婚後的事情,具體的離婚協議正平還沒有發給我,估計是看我拒絕的態度比較堅決,才遲遲沒有把離婚協議發給我吧。
而我又不得不認真考慮起來,這三年的婚姻,究竟給我帶來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