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人的想法的確是很奇怪的——明明是公孫策起了頭兒攛掇著展昭去找端木翠，可展昭當(dāng)真把端木翠帶迴來了，公孫策反傻眼了。


    還不是一般的傻眼。


    因此上，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不是易容的吧？”


    問得也挺合理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dāng)年開封府上下不是被個(gè)假包公折騰到雞飛狗跳嗎？就不興哪個(gè)歹人靈光一閃易容成端木翠？


    “公孫先生真是一如既往慧眼如炬。”端木翠一本正經(jīng)，“我不但是易容的，我還是男的易容的……先生看出來沒？”


    “沒……”公孫策也不知是繞暈了還是老實(shí)過頭。


    展昭忍笑忍得很辛苦。


    “這可不行呀�！倍四敬湓桨l(fā)認(rèn)真，“身為開封府主簿，死活不辨、男女不分，月俸合該減半才是……”


    端木姑娘，不帶這麼玩兒的，這麼久不見，一見麵就扣人一半工資……公孫先生掙點(diǎn)銀子容易嗎……


    展昭終於破功，笑出聲來。


    這一笑，把公孫策笑清醒了。


    狠狠瞪一眼展昭，後者赧顏。


    再欲狠狠瞪一眼端木翠……呃……算了，這丫頭一貫劣跡斑斑，還是不要同她計(jì)較了。


    當(dāng)年“六指”一案收妖，開封府校尉齊出動，獨(dú)獨(dú)把他攆迴房睡覺，當(dāng)時(shí)端木翠怎麼說的來著……


    “公孫先生，我不想救迴了一個(gè)，又嚇沒了一個(gè)。”


    還有，去晉陽收妖時(shí)，她怎麼說的來著……


    “總是你們皇帝的爹不好……”


    連皇帝的麵子都不賣，你還能指望她啥子呦……


    思緒起伏，麵上隨之變換古怪神情，展昭好整以暇地抱劍立於一旁，滿臉的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權(quán)衡再三，小不忍則亂大謀……


    於是原計(jì)劃殺往端木翠的一記眼刀換作了溫柔眼波之下深深潛藏的一把無奈心酸思慮再三不敢出鞘的鈍刀，簡稱溫柔一刀。


    原本是想好好敘敘舊的，可是時(shí)近正午，到聚客樓來取藥的人漸多，加上不時(shí)有上門央求公孫策移步出診的，竟是不得空暇。


    當(dāng)然展昭和端木翠也沒閑著——僧多粥少湯藥供不應(yīng)求，推搡爭搶在所難免，展昭少不得出麵維護(hù)秩序；端木翠原本在旁幫襯，不多時(shí)灶房缺人手，管灶的婆子火燒火燎地出來尋人幫忙，四下一張望可巧端木翠離得最近看著又最閑，二話不說上前拽住就往灶房拉，直把公孫策看得心驚肉跳，生怕端木翠一個(gè)不高興把那婆子甩手扔過房梁去——好在端木翠倒沒著惱，乖乖灶下燒火去了。


    直忙到日頭西墜，聚客樓內(nèi)外方才稀落下去，隻剩了寥寥三兩人，幫李掌櫃將條桌搬進(jìn)樓中。其間有個(gè)年輕後生叫何三貴，展昭日間維護(hù)秩序時(shí)多賴他幫忙，對他印象頗好，見他搬得吃力，便欲過去搭把手，忽聽得身後有女子脆聲道：“貴哥。”


    迴頭看時(shí)，是個(gè)莊戶人家打扮的年輕姑娘，眉目頗為清秀，手臂上挎了個(gè)竹籃，上頭雖遮了塊蓋布，但仍嫋嫋透出噴香熱氣來，便知是給何三貴送飯來的。


    果然，何三貴忙將條桌放下，掩不住滿臉笑意，將兩手就著衣襟擦了又擦，迎上道：“說好了這邊一完就過去的……還勞妹子跑一趟�！�


    那姑娘低頭咬唇一笑，伸手將蓋布揭開，遞了個(gè)剛蒸的饃餅給何三貴，道：“累壞了吧貴哥，吃饃餅�！�


    何三貴嘴上應(yīng)著，手上卻不動，隻顧看著那姑娘憨笑，那姑娘嘴巴一噘，道：“你要是不要？”


    何三貴一驚，搶也似的接過來，似是生怕被人奪了去。那姑娘撲哧笑出聲來，嗔道：“傻樣。”


    說話間，兩人便往邊上去，經(jīng)過展昭身側(cè)時(shí)，何三貴恭敬道：“展公子。”


    展昭點(diǎn)頭微笑，那姑娘見展昭形容不俗，一身氣度端的出眾，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又同何三貴低語著去了。


    展昭目送二人走遠(yuǎn)，心頭漸生出融融暖意來，因想著：這世上之人，若盡數(shù)如他們般祥和喜樂，都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那便好了。


    正出神間，就聽得有人在旁故意咳嗽了兩聲，道：“展昭，莫再看了，再看，眼珠子就掉出來了�！�


    展昭不覺露出笑意來，轉(zhuǎn)頭看時(shí)，端木翠手中正捧了個(gè)茶碗，臉上繃得嚴(yán)肅，眼底卻掩不住促狹之意：“累壞了吧昭哥，喝口……”


    茶字尚未脫口，已然忍不住哎喲一聲笑彎了腰，手上托不住，一盞茶盡數(shù)灑在展昭前襟下擺之上。


    展昭知她聽到何三貴與那姑娘對答，故意學(xué)來打趣自己，隻是搖頭苦笑，等了一陣，見端木翠仍沒有停的意思，歎氣道：“端木姑娘，莫再笑了，再笑，這腰怕是直不起來了�！�


    這一說，端木翠笑得果沒方才那麼厲害了，正抬起頭來，就見展昭搖頭道：“端木姑娘方才在灶房真是燒火嗎，別是鑽進(jìn)了灶膛吧�！�


    端木翠啊呀一聲，忙用手背在臉上擦了擦，緊張道：“真的嗎，難怪方才在裏頭她們衝我笑……還有嗎？”


    其實(shí)端木翠隻臉頰處沾了些許煤灰，不抹還好，這一抹將開來，恰如有人拿蘸了淡墨的筆在她麵上橫過，說巧不巧，便在鼻尖處留了一大塊墨漬，偏她還一臉緊張嚴(yán)肅，恁地滑稽。


    展昭忍住笑道：“還好，隻還有一些。”說著，抬手欲幫她擦去。


    手到中途，忽地心念一動：禮教有防，男女有別，這樣終是不好。先時(shí)他與端木翠久別乍逢，情難自已，行止略有逾矩，倒還說得過去——饒是如此，事後他亦暗忖是否孟浪——彼時(shí)尚且如此，換了此刻，當(dāng)街之上，若是自行其是，豈不唐突？


    瞬息之間，腦中已轉(zhuǎn)過這許多念頭。


    端木翠先時(shí)聽展昭說“還有一些”，原想伸手去擦，見展昭抬手，自然而然便將手放下，眼見展昭中途反停住，不由奇道：“展昭？”


    展昭迴過神來，低頭微微一笑，溫言道：“別動�！�


    說話間，已然不著痕跡地籠手於袖，覆了袖布，細(xì)心幫端木翠揩去麵上灰漬。


    世間女子，遑論人仙，對自己的妝容怕是沒有不在意的——端木翠果然立了不動，少有的順從乖巧，隻一雙眼睛閑不住，四下顧盼。


    忽地臉上帶出笑意來，向展昭身後道：“公孫先生，你迴來啦�！�


    展昭迴過頭來，果見公孫策正自街口過來——公孫策過午之後便就近奔走登門看疾，想必是倦了。


    果然，近前看時(shí)，公孫策滿臉的鬱鬱之色.


    展昭心中一沉：“公孫先生，今日看診，可是收效甚微？”


    公孫策點(diǎn)了點(diǎn)頭，沙啞的聲音中帶了幾許幹澀：“一時(shí)間也不知如何入手，開了些應(yīng)對尋常疫病的方子，也不知有沒有用�！彪S即似是想到什麼，滿懷希冀地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你是方外上仙，有沒有什麼仙丹靈藥、祥霖甘露，可以……”


    話未說完，端木翠已搖頭道：“這都是民間流傳的故事罷了……瘟神布的瘟，我懂得實(shí)在也少�！�


    公孫策哦了一聲，掩不住滿麵的失望之色，強(qiáng)笑道：“我想也是，你若有辦法，也不會等到此刻……”


    想了想又向展昭道：“路上我倒想到了一些方子，事不宜遲，我思忖著揀齊了草藥，今夜就熬劑試藥�！�


    展昭已然明白公孫策的意思，點(diǎn)頭道：“先生將所需草藥列下，我速去藥鋪采買便是。”


    計(jì)議已定，幾人倒也不耽擱，進(jìn)了聚客樓中尋了筆墨，公孫策便將所需的草藥一一列明。俄頃寫畢，字墨猶濕，端木翠便將紙箋捧在手中小心吹幹，公孫策這才省得日間勞碌，竟是未能與端木翠詳敘，心下便有幾分歉然，道：“端木姑娘，宣平事急，近日怕是都騰不出空來為你接風(fēng)，待過幾日……”


    端木翠頭也不抬，道：“還接什麼風(fēng)，信蝶的消息就快到了，我今夜便走。”


    公孫策心頭一震，料天料地，也沒料到端木翠竟這般作答，一時(shí)呆在當(dāng)?shù)�，說不出話來。


    良久，才聽到展昭低聲道：“不……多留一日嗎？”


    端木翠搖頭：“我要盡快尋到瘟神，不能讓他在人間布瘟。遲上一遲，不知又要有多少無辜的人送命�！闭f著便將紙箋遞於展昭。


    瘟神受溫孤葦餘挑引，恣意妄為，於人間布瘟，說來實(shí)是仙家醜事，端木翠含糊其辭不盡不實(shí)，多少也存了為仙家遮羞的意思。


    展昭伸手接過紙箋，慢慢折起，許久才道：“也是�！庇诸D了一頓，實(shí)不知該說些什麼，微微一笑道：“我去藥鋪取藥�！�


    公孫策本想叫住他，待見到展昭轉(zhuǎn)身離開的落寞之色，又將伸出的手慢慢縮了迴去。


    直到展昭走遠(yuǎn)，才長歎一聲，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此番迴返，真不如……不迴�！�


    端木翠正看著展昭的背影出神，倒沒留神公孫策說了些什麼，低頭思忖一迴，蹙眉道：“公孫先生，這次迴來，我總覺得展昭跟從前不大一樣，可又說不清哪裏不一樣——我不在這幾天，開封府出什麼事了嗎？”


    公孫策聽到端木翠說“這幾天”，驚得險(xiǎn)些跳起來：“什麼叫這幾天？你自己走了多久，自己反不清楚？”


    “如果不算上晉陽的日子，在瀛洲也就待了十來日而已。”


    公孫策心頭震蕩，怔怔看了端木翠好久才平靜下來：“那麼你在瀛洲這十來日，都做些什麼？”


    “也沒做些什麼�！倍四敬潼I上露出惘然之色來，“開頭和長老爭執(zhí)不休，他們說我犯錯(cuò)，我覺得自己沒錯(cuò)。我當(dāng)日在側(cè)，難道眼睜睜看梁文祈枉死不成？可是後來他們還是說我違了戒條，叫我去金巒觀禁足，一氣之下也就去了。好在我大哥來看我，長老們不敢再關(guān)我，禁了幾日之後就放出來。沒多久瀛洲竄進(jìn)了妖，戕害女仙，長老便急急叫我下界……實(shí)是沒做什麼，虛耗長日，亦無生趣�！�


    一番話說得公孫策心中空落，竟生出荒誕之感，悶悶道：“端木姑娘，我實(shí)是不知瀛洲的日子是怎麼算的……可是我記得，你去晉陽收妖，已經(jīng)是前年的事了�！�


    端木翠這下吃驚不小，不可置信道：“前年的事？”


    再細(xì)想一迴，漸漸變了臉色，喃喃道：“不錯(cuò)，上界的日子格外慢些，先時(shí)麻姑就同我說，長久不在人間走動，昔日的滄海都變作了桑田……我竟是未曾想到……原來都已經(jīng)這麼久了……”喃喃許久，再抬頭時(shí)，眸中已盈上一層水霧，看著公孫策道：“公孫先生，真是……好久不見。”


    公孫策喟然道：“你跟我說好久不見，你自己實(shí)在不覺得有多久的，你方才也說是虛耗長日……可是於開封府來說，這段日子何其難熬。尤其是展護(hù)衛(wèi)，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害你身死，心中的愧疚自責(zé)，實(shí)是常人難以承受�！�


    端木翠驚怔失語，隻覺千頭萬緒難以理清，疑道：“他怎麼會以為是他害我身死？我不是一直好端端的嗎？”


    公孫策長歎一聲，知她對這一年多發(fā)生的事全然不知，便揀緊要處，將溫孤葦餘執(zhí)掌細(xì)花流之後與開封府交惡、貓妖挾紅鸞逼展昭交出《瀛洲圖》，及細(xì)花流為端木翠舉喪之事說了一遍，語畢歎道：“你身死的謠言傳出之後，展護(hù)衛(wèi)自責(zé)甚深，較往日裏沉默許多……你這趟迴來，他雖嘴上不說，但我看得出，他心中……實(shí)在是……很歡喜的。”


    這一番話直說得端木翠淚盈於睫，想到展昭素日裏便是將心事藏著掖著不外道的性子，內(nèi)裏煎熬，對外卻要強(qiáng)作無恙，一時(shí)間好生替他難受，隻恨自己彼時(shí)不能在旁開解於他——她卻是忘了，若她在旁，哪還會有什麼害她身死的誤傳？


    良久才道：“公孫先生，若現(xiàn)在有什麼事，我能做了讓他高興，我真是……死了都願意的�！�


    諸位，端木姑娘此時(shí)情緒激蕩，一時(shí)真情流露脫口而出，也在情理之中。但大家切莫當(dāng)真——你若真要她去死，她隻怕立時(shí)就要耍賴了。


    公孫策心道：哪要那麼嚴(yán)重，你隻需多留兩日，他自然高興的。


    隻是瘟神布瘟，戕害人命無數(shù)，遲一刻不知又添多少冤魂，這話又哪裏說得出口？


    正想長歎一聲說句罷了，就見端木翠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公孫先生，你且等著，我去去就來�！�


    公孫策的表情由疑惑不解轉(zhuǎn)為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端木翠陷入地下直至沒頂……


    第一反應(yīng)（驚歎地）：這就是傳說中的土遁？


    第二反應(yīng)（幻滅地）：蒼天哪，她土遁了！


    一時(shí)間叫苦不迭，恨不得在端木翠消失處一通猛捶敲打把端木翠給敲打出來：我給你講這麼多，可不是要你跑路�。�


    屋漏偏逢連夜雨，當(dāng)此刻，屋外傳來何三貴與展昭的說話聲。


    公孫策瞬間石化。


    展昭已迴來了，要怎生跟他說？


    展昭進(jìn)得門來，目光四下掃過，一寸黯淡過一寸。


    末了平靜道：“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呀？公孫策急得額上直冒虛汗，拚了命地解釋：“她說去去就來�！�


    “知道了。”


    “她真的說了去去就來�！�


    “知道了。”


    什麼叫欲哭無淚啊，什麼叫捶胸頓足啊，公孫策這迴真的是“知道了”。


    接下來展昭異樣沉默異樣平靜，晚膳時(shí)吃得很少，似是滿懷心事，公孫策心驚肉跳，又解釋了一迴：“她真的說了去去就來。”


    “先生，食不言�！�


    公孫策啞口無言，“食不言”這句話，是他吃飯時(shí)嫌四大校尉聒噪拿來嗆張龍他們的，沒承想被展昭來了一招還施彼身。


    公孫策被堵到，於是氣衝衝地吃飯，惡狠狠地下筷夾菜，其下筷速度之快，瞄物之精準(zhǔn)，直叫展昭望塵莫及。


    晚間試藥時(shí)，偷眼看展昭，後者麵無表情，抱劍靜立窗前，目光深邃，不知落在幾許遠(yuǎn)處。


    於是同情心又起，渾然忘了吃飯時(shí)被堵一事，忍不住老調(diào)重彈：“她真的是說要去去就來的�！�


    “先生，安心試藥�！�


    公孫策那叫一個(gè)氣，正待反駁幾句，忽聽得一直在外拾掇的李掌櫃啊的一聲慘叫，接著便是重物倒地的悶響。再接著，是端木翠賠小心的聲音：“對不住，不是故意嚇暈?zāi)愕摹！?br />

    公孫策隻覺得渾身的血直衝腦門，騰地站起身，頓有撥開雲(yún)霧見青天、多年沉冤得昭雪之感，就差手舞足蹈雙淚沾襟，激動道：“我早說，她說了是去去就來的。”


    展昭轉(zhuǎn)身看公孫策，少有的氣定神閑：“公孫先生，我也早說了，我‘知道了’�！�


    出得門來，端木翠正俯身對著暈倒的李掌櫃長籲短歎，聽到展昭步聲，抬起頭來展顏一笑，將手中物事扔了過來：“展昭，給你的�！�


    展昭想也不想，應(yīng)聲接住，入手便是冰涼的剛硬，還有古樸但熟稔於心的凹凸印紋。


    眼眸驀地一亮，嘴角笑意似隱若藏。


    久違了，巨闕。


    錚的一聲拔劍出鞘，劍身如水，光華瀉地，分明一把絕世好劍，哪有斷劍重續(xù)的頹喪？


    端木姑娘果然巧手。


    而邊上，公孫策歎著氣，再一次嚐試著去掐李掌櫃的人中。


    心中嘀咕：不就是見到有人土遁而出嘛，哪至於嚇成這樣，見識忒少……


    耳邊絮絮傳來展昭與端木翠的語聲。


    “開封府倒沒怎麼變樣�！�


    “是�！�


    “你房裏收拾得挺齊整�！�


    “是�！�


    “隻是我翻找巨闕時(shí)，被我翻亂了。”


    “……”


    “王朝好像胖些了……”


    “是……你怎麼知道？”


    “我拿了巨闕要走時(shí)，恰好看到他從窗前過，我覺得他胖些了，特意過去跟他說要少吃點(diǎn)�！�


    “他……說什麼？”


    “我急著迴來，說了就走，沒顧上他答什麼�！�


    百裏之外的開封府，王朝呆若木雞雙眼發(fā)直牙關(guān)打戰(zhàn)雙腿發(fā)軟，對著張龍、趙虎、馬漢絮絮叨叨，頗有趕超祥林嫂的勢頭。


    “我真看見了。”王朝咽了口口水，語無倫次中，“我看到有個(gè)女賊在展大哥房裏翻箱倒櫃，我想躲在窗外伏擊她。誰知她一抬頭，正跟我打了個(gè)照麵，我一看，那不是端木姐嗎？她還跟我笑來著，說‘王朝，你胖了，得少吃點(diǎn)’……”


    李掌櫃醒來的那一刻，心中還是堅(jiān)信自己的確是看到端木翠鬼魅般破土而出的。


    但是四分之一炷香的時(shí)間之後，他就推翻了之前的論斷。


    因?yàn)閺拈_封來的那位忠厚儒雅的公孫先生和那位溫文有禮一表人才的展公子，都一口咬定李掌櫃是看錯(cuò)了。


    “掌櫃的是操勞過度啊�！惫珜O策動情地說，“為了宣平百姓義無反顧，實(shí)是我大宋之福�！�


    扣了一頂高帽子過去還嫌不夠，大筆一揮，給李掌櫃開了一係列安神補(bǔ)腦、強(qiáng)身健體的方子。


    至於展昭，則從江湖人的角度為李掌櫃細(xì)細(xì)剖析事情的前因後果：“端木姑娘是江湖人，江湖人的行事自然與常人不同，李掌櫃可曾聽說過徹地鼠韓彰？他便是在地下打洞行走的高手。江湖中無奇不有，端木姑娘這一招實(shí)屬尋�！�…”


    唬得李掌櫃一愣一愣的，他自然從未聽說過什麼徹地鼠，但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展公子這麼好的人，當(dāng)然是不會說謊的，他說是，就一定是。


    為了佐證展昭所言，那位秀氣的端木姑娘，還很是江湖氣地衝他一拱拳，豪氣萬丈道：“李掌櫃，江湖人不拘小節(jié)，適才多有得罪，還請你多多包涵�！�


    李掌櫃心中便有幾分惋惜，他覺得這麼好的姑娘，實(shí)是不該在江湖中行走漂泊的。


    於是他開口了。


    “姑娘啊，聽我老人家一句……”接下來便是苦口婆心旁征博引，引用家鄉(xiāng)舊識張二�！安粚W(xué)無術(shù)欺壓鄉(xiāng)裏繼而落草為寇攔路行劫最終在一個(gè)黃葉飄飄的淒涼秋日淚灑刑場大吼一聲我真的還想再活五十年”的悲情故事，希望可以勸得端木翠迴頭是岸，走上相夫教子的幸福之路，還主動請纓說自己認(rèn)識不少相貌堂堂的年輕公子，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樂無邊，若是端木翠有意向可先將生辰八字給他，找了風(fēng)水先生合了八字之後就可以擇個(gè)黃道吉日玉成好事雲(yún)雲(yún)……


    展昭沉著臉打斷他時(shí)，李掌櫃頗有意猶未盡之感。若給他足夠時(shí)間發(fā)揮，他還可以幫端木翠展望一下未來含飴弄孫四世同堂其樂融融的老年生活。但是來不及了，他隻能匆匆作結(jié)：“姑娘，江湖險(xiǎn)惡，及早抽身啊�！�


    一千個(gè)百姓心中就有一千個(gè)江湖，李掌櫃心中的江湖就等同於張二牛的悲慘一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他覺得自己的話多少起了些作用，那位端木姑娘雖然神情古怪，但一雙美目之中分明噙著迷途知返幡然悔悟的淚花。


    於是李掌櫃心滿意足地拈著安神補(bǔ)腦強(qiáng)身健體的方子迴房去了。


    他若是走得慢些，一定會看到端木翠笑趴在桌上，一邊抹眼淚一邊拽住展昭不依不饒：“展昭，都是你出的餿主意……”


    折騰了這一迴，公孫策繼續(xù)迴房中試藥，展昭陪著端木翠坐在屋外階上說話。不多時(shí)端木翠嚷嚷著餓，展昭便迴房將日間留好的糕點(diǎn)拿來給她。


    端木翠些須吃了幾塊就擱下了，仰起臉看著高處的夜空出神。展昭知她是在等信蝶，隻覺心中五味雜陳，也不知從何開口，隻是低頭不語。


    端木翠忽然道：“展昭，這地下有古怪�！�


    展昭一愣，抬頭看時(shí)，端木翠不知何時(shí)將目光自夜空中收迴，頗為專注地盯著地麵。


    “我適才土遁時(shí)，有霎那時(shí)間眼前一黑，隻覺心中極不舒服，當(dāng)時(shí)急著來迴，加上那時(shí)間又極短，就沒放在心上�，F(xiàn)在想來，其中必有蹊蹺。”說話間，撩起裙裾起身下階，來迴踱了幾步，屈膝伏下身去，雙手撐地，將耳朵貼於地麵，凝神細(xì)聽。


    展昭過來時(shí)，就聽端木翠喃喃自語道：“這地氣洶湧得很哪。”說話間，豎指於唇，示意展昭莫要開口，曲起手指，低聲示數(shù)：“一丈，兩丈，三丈，三丈二，三丈三……是了，是三丈三，地下三丈三，暗合九九之?dāng)?shù)，屬吉則大吉，屬兇則大兇。宣平禍將傾城，必不是吉數(shù)，難道大兇的源頭，就在這地下三丈三處？”


    思忖良久，方才拍撣著衣裾起身。展昭笑道：“看起來，你是發(fā)現(xiàn)什麼了？”


    端木翠雙眉一挑：“如果所料不差，我該是找到了宣平大疫的禍患之源�！�


    “此話怎講？”


    “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水、土皆承接於地，人食五穀，五穀亦生於地——由此推之，地氣佳則人間祥泰，地氣兇則世人愁困。民間把地氣稱作飲食之氣，飲食是入口之物，你想想，若你吃了不潔之物，你的身子會舒服嗎？”


    “你的意思是，宣平的地氣遭到玷染？”


    “不止是玷染這麼簡單，若我所料沒錯(cuò)，宣平的地氣已與疫氣相混合，所以才會如此洶湧不定。”


    “瘟神一貫都是如此布瘟？”


    “不，此次反常。一般而言，瘟疫隻會布於人身，風(fēng)吹輒散火起而消，隨四時(shí)變化，短則數(shù)月，長則年許，即告消亡。但若深入地下三丈三，與地氣相混，則經(jīng)久不退，汙飲水、毒五穀之根，使得生靈斷飲食之源。待到天氣轉(zhuǎn)暖，地氣上浮，又會躥升至地麵之上三丈三，屆時(shí)全城都在濁惡疫氣的籠罩之下，所有存活之物，人畜草木一概不能免，隻怕飛鳥經(jīng)過都會不敵濁氣而墜。而天氣轉(zhuǎn)冷之後，地氣又會滯重沉迴地下，來年又起，周而複始。展昭，這樣一來，宣平便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城，永無出頭之日。如此布瘟，分明是要宣平不留活口。”


    展昭甚是警覺：“適才你說天氣轉(zhuǎn)暖之後地氣上升，那麼此時(shí)宣平的瘟疫還不是最厲害的？”


    端木翠搖頭：“此時(shí)天氣還很冷，地氣受製不得上升，瘟疫還沒有四下散開。”


    展昭心驚：“地氣尚且受製，已經(jīng)死了這麼多人，如若地氣上升……”


    略想一想，已覺不寒而栗，忍不住道：“你可有解救之法？”


    “治病救人我不行，可是整治這地氣，我還是有八成把握的�！倍四敬涞哪樕辖K於露出笑容來，“隻要斷了這地疫之根，宣平的瘟疫就算是解了九成了�！�


    於是進(jìn)屋來找公孫策。


    三兩句將地氣之事言明，爾後示下：“公孫先生，你去跟李掌櫃說，明日要他召集城中的精壯漢子，人人麵蒙雙層藥巾，在宣平至陰之地掘一個(gè)三丈三尺深的大坑，安排另一路人備好盆桶及盛水器皿，我要作法先以水吸納地氣，再起三昧真火燒之�！�


    公孫策先驚後喜，顧不上說什麼，急急上樓去尋李掌櫃，興許走得太急，腳下一個(gè)踉蹌險(xiǎn)些滑倒。端木翠正覺好笑，忽聽展昭低聲喚她：“端木�！�


    端木翠應(yīng)聲迴頭：“怎麼？”


    展昭不答，隻是抬手指了指窗外。


    循向望去，浩渺夜空之中，先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而後如攢如聚，直如長空落雪，倏起倏落。


    端木翠忙迎了出去。


    信蝶來歸，希望幸不辱命。


    展昭卻沒有動，下意識握緊巨闕，嘴角牽出一個(gè)極淺淡的微笑。


    人生本就如飄萍，聚散離合，都屬尋常，既避不過，那便淡然處之吧。


    雖如此想，心底仍浮起淡淡惆悵，揮之不去，繚繚繞繞，化作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


    就在此刻，室外傳來端木翠帶怒的斥聲：“為什麼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溫孤葦餘？”


    “端木姑娘發(fā)脾氣啦？”公孫策和李掌櫃剛下得樓來，便聽到端木翠在屋外發(fā)怒，忍不住向展昭打聽。


    展昭默然。


    李掌櫃探頭朝窗外看了看：“女娃娃家發(fā)脾氣，總喜歡摔打撕扯東西，你們看，就這麼會兒工夫，撕了多少紙�！�


    展昭苦笑。信蝶尋人不獲，端木翠惱怒之下收了法力，現(xiàn)在身周盡是宣紙碎屑，也難怪李掌櫃會說是她撕壞的。說話間，端木翠已進(jìn)得屋來，神色甚是不耐。公孫策本想上前關(guān)心幾句，待見到端木翠臉色，立時(shí)把話咽了下去。


    端木翠與三人擦肩而過，正想徑自上樓去，忽然——


    “端木，你有事瞞著我們�！�


    公孫策暗自歎一口氣，他覺得此時(shí)此刻，展昭實(shí)在是不該開口的。


    果然，端木翠頓了一頓，慢慢迴過頭來：“我有什麼事瞞著你？”


    公孫策聽出端木翠語氣不對，忙向展昭使眼色。


    展昭將頭偏轉(zhuǎn)開，隻作沒看見，語氣平和道：“日間你說要走，是為了早日找到瘟神。但是我適才聽你發(fā)怒時(shí)說的話，你真正想找的是溫孤葦餘。”


    公孫策又忍不住歎氣，他覺得展昭未免太過較真了些，端木翠一貫吃軟不吃硬，這樣一來，難免會有衝突。


    久別重逢，何必呢……


    果然，端木翠答得毫不客氣：“瞞著你的事還多得很，是不是樣樣都要知道？上界的事，與你何幹？”


    公孫策皺眉，他覺得端木翠的話說得有些重了。


    展昭不答，良久垂目一笑，將眼底的複雜心思都掩了去：“你說得是�！�


    “知道便好�！倍四敬淞滔略拋�，反身上樓。


    李掌櫃有點(diǎn)摸不清狀況。


    公孫策為展昭鳴不平，任誰都看得出端木翠是心裏不痛快，撞上了誰都必有一番口角。


    雖說他與端木翠也相熟，但是仔細(xì)算起來，自然跟展昭更親厚些。眼看著展昭受端木翠搶白，公孫策心裏也有些不舒服。


    忍不住向展昭道：“端木姑娘脾氣未免大了些，你……”他本是想勸展昭莫要放在心上，豈知展昭微微一笑，反向他道：“端木一貫就是這樣的脾氣，先生不要介意�！�


    介意？我介意什麼？我有什麼好介意的？公孫策張了張嘴，想了想又閉上了。


    忽聽得蹬蹬步聲，卻是端木翠去而折返，騰騰騰自樓上下來，下了一大半樓梯又停住，扶住扶欄硬邦邦向展昭道：“剛才我心裏不痛快，話說得重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是道歉，讓她說出來，一股子打家劫舍、威脅恐嚇的語氣，還透著繚繚繞繞的話外音：若是放在心上……


    公孫策和李掌櫃一起扭頭看展昭。


    展昭唇邊漾起笑意來，搖頭道：“不會�！�


    端木翠盯住展昭，一字一頓道：“不會最好�！�


    語畢也不多話，轉(zhuǎn)身騰騰騰上樓。


    李掌櫃目瞪口呆，直以為是自己看錯(cuò)了，滿腹狐疑看向公孫策：“那位姑娘……剛才是來……賠不是的？”


    眾默。


    良久，公孫策才慢吞吞道：“好像是的�！�


    能把賠不是賠得像持刀上門逼債一樣……李掌櫃歎為觀止。


    江湖和江湖人，在他心目中，又多了一層撲朔難解的迷霧。


    夜已深，展昭輾轉(zhuǎn)許久，終是睡不著，索性披衣起來。細(xì)想想，他從前跟端木翠雖會互相搶白，但的確是不曾有過口角。


    不由生出幾分悔意來，她找的是瘟神還是溫孤葦餘，由得她去便是，何必如此較真？


    擱了平常，即使心生疑竇，也一定不動聲色暗中琢磨，不會如此貿(mào)然發(fā)問。


    或者，他是覺得與端木翠交厚，問一問也無妨吧。


    端木翠那句“與你何幹”，明明白白，劃地為界，初聽尚不覺得，細(xì)想難免神傷。


    胸中泛起苦澀況味，自覺笑也牽強(qiáng)。


    正覺惘然，門上忽然傳來篤篤敲聲。


    展昭迴過神來，心中奇怪，起身去開門。


    門開處，端木翠一聲長歎：“展昭，我適才話說得重了，你不會往心裏去罷？”


    展昭一怔，下意識道：“怎麼還不睡？”


    “心中有事，哪裏睡得著�！�


    展昭見端木翠一身中衣外隻披了件外衫，忙將她讓進(jìn)屋來。其時(shí)宋人守禮，男女夜半共處一室甚是不妥，但二人一來交厚，二來都是心懷坦蕩之人，三來端木翠身份也的確比較特殊，是以並無尷尬之感。


    端木翠在桌邊坐下，先還兩手托腮，後來似是倦極，往桌上一趴，將頭枕在交疊的手上，看展昭道：“我不是修行得道成了仙的，所以性子總也壓服不下，你不要怪我。”


    展昭正掩上門，聞言微笑道：“我沒有怪你……適才不是也跟你說了嗎�！�


    端木翠無精打采道：“你說得那般沒有誠意，我自然不相信。”


    那樣還叫沒有誠意……


    展昭長歎一口氣：“我以為，比起端木姑娘的道歉來，我已經(jīng)足夠有誠意了�！�


    “哈。”端木翠直起身子，目中含笑，“你果然心裏頭還是介意的�！�


    展昭搖頭：“我自然不會介意。隻是，以後不要這般賠不是。如果人家本來心裏就惱，你這麼一來，火上澆油，適得其反�！�


    端木翠嗯了一聲，看展昭道：“那你呢，你也會更生氣？”


    “若是別人這般對我，我也會生氣。對你的話，大概還可以再忍一忍�！�


    端木翠笑，想了想又道：“那時(shí)向你道歉，我是真心誠意的�！�


    這話的確沒錯(cuò)，上樓時(shí)她已後悔了，要不也不會折返下去。


    展昭點(diǎn)頭：“我知道�！�


    “早說啊�！倍四敬渖钌顬樽约焊械讲恢�，“害我又跑一趟。”


    “那是你自己覺得自己的道歉方式不妥，心中不安�！�


    “才不是。”被人一語道破，端木翠本能反駁。


    “哦，那是為什麼？因?yàn)槲医邮苣愕狼傅膽B(tài)度不夠有誠意？”


    “是因?yàn)槲沂巧裣�，做神仙的自然要心胸寬廣，不可斤斤計(jì)較�！�


    展昭麵上笑意更深，也不說話，卻將桌上燭火移近，對著端木翠細(xì)細(xì)看了一迴，喃喃道：“沒紅�！�


    “什麼？”


    “牽強(qiáng)附會，臉也不紅。”


    端木翠氣結(jié)，俄頃，緩緩閉上眼睛，慢慢壓下怒氣，再睜眼時(shí)，不怒反笑，異樣?jì)趁摹?br />

    展昭立時(shí)覺得不妙。


    “你就這麼喜歡臉紅嗎？”端木翠語氣少有的溫柔，“我可以讓你一輩子都臉紅，你要不要試試？”


    “不用。”展昭頭皮發(fā)麻。


    “試試嘛。”端木翠笑得越發(fā)明媚，“你的官服不就是紅色的嗎，可見紅色跟你素來就搭得很，臉上再飛上兩抹酡紅，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


    “不麻煩端木姑娘了。”展昭恨得牙癢癢。


    “不麻煩�！倍四敬湫Φ脽o害，“一抬手的事兒�！�


    說話間，忽地抬起右手。


    展昭反應(yīng)端的不慢，一記漂亮的小擒拿手，便把端木翠的手截住。


    方握住端木翠的手，眉頭便已顰起：“怎麼這麼冷�！�


    端木翠愣了愣，抽迴手來，將雙手籠到嘴邊嗬了嗬氣，搓手道：“是好冷�！�


    展昭知她素來怕冷，穿得又這樣少，心中雖極盼能跟她多說會兒話，仍是忍不住催她迴房：“趕緊迴去，早些歇息。”


    端木翠搖頭：“我找你有事，事還沒說，迴去作甚？”


    展昭將自己的外衫除下給她披上：“什麼事？”


    “溫孤葦餘的事�！倍四敬鋵⑼馍罃n緊，“實(shí)在……也不該瞞你的�！�


    於是將自己對瘟神和溫孤葦餘的猜測一一道來。


    展昭的眉頭愈皺愈緊，眸中怒火漸熾。


    “我就知道你要生氣�！倍四敬浯瓜骂^，雙手無意識地攥緊外衫，“你定會說什麼做神仙的如此無恥，這般塗炭生靈……這話在我腦中不知道響過多少迴了。你若生氣，便在心裏罵好了，也不要說出來……怎麼說我跟溫孤葦餘一樣都是瀛洲的神仙，你罵他，我也光彩不到哪兒去……”


    展昭不語，良久才道：“我不說便是。”


    端木翠鬆了口氣，偏轉(zhuǎn)了臉看桌上燭火，許久才道：“可是派出了那麼多信蝶，也找不到溫孤葦餘，我真是……心煩得很�！�


    展昭沉吟了一迴，寬慰她道：“你也不用著急，找不到溫孤葦餘，也許不失為一件好事。”


    端木翠驚訝：“怎麼會？”


    “至少，他沒有在人間繼續(xù)作惡�！�


    端木翠不語，繼而搖頭：“你能相信他隻是為殺而殺，做了這樣殘酷的事之後就此罷手？我是不信的，他一定還醞釀著更大的陰謀�！�


    “真的找不到溫孤葦餘？”


    “找不到�！币惶岬竭@事，端木翠的心情便跌落穀底。


    “三界當(dāng)中，有沒有信蝶到不了的地方？”


    “沒有……”端木翠搖頭，頓了頓似是想到什麼，“不過嚴(yán)格說來，其實(shí)是有一個(gè)的�！�


    “哪裏？”


    “人間冥道�！�


    雖然並不了然人間冥道是什麼，展昭還是不禁猜測：“溫孤葦餘是否有可能藏在那裏？”


    “不可能。”不待展昭說完，端木翠已然搖頭。


    “這麼肯定？”展昭有些不置信，“世上事不一定這麼絕對，端木，如果……”


    “沒有如果�！倍四敬滹@然聽不進(jìn)展昭的話，“展昭，溫孤葦餘能進(jìn)人間冥道的可能性跟你能生孩子一樣小�！�


    展昭哭笑不得：“你太為難我了，端木�！�


    第二日一早，公孫策便來尋展昭商量在宣平至陰之地開掘的事，言說李掌櫃已經(jīng)集好人手，隻等早膳後一並前往南郊荒廢的義莊。展昭收整完畢，便欲同公孫策一並下樓，哪知公孫策反拉住他，遲疑了一迴才道：“展護(hù)衛(wèi)，端木姑娘那邊，你多讓著她些�！�


    見展昭不解，公孫策便絮絮叨叨解釋說姑娘家難免麵皮兒薄，展昭主動低頭謙讓一迴也就罷了，否則這麼久沒見，一見麵就鬧崩了實(shí)在不好，身為男兒自然更須胸襟寬廣不應(yīng)斤斤計(jì)較，然後似乎察覺到斤斤計(jì)較用詞不當(dāng)，又補(bǔ)充強(qiáng)調(diào)說他不是指展昭斤斤計(jì)較，隻是拿來作比而已。


    展昭啞然失笑，這才明白公孫策是在為昨晚的事說和。


    說話間，前頭門扇吱呀一聲開啟，卻是端木翠一邊低頭綰發(fā)一邊出來，耳邊兩粒碧玉墜子一晃一晃，甚是俏皮。


    公孫策立刻緊張起來。


    “展護(hù)衛(wèi)，你先下去用膳�！闭f話間便將展昭往樓下推，“端木姑娘這邊我來同她說，想來她過了一夜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你杵在這裏反而壞事。總之一切有我，我辦事你放心……”


    尚在慷慨激昂力陳一己承擔(dān)之決心態(tài)度，眼角餘光便瞥到端木翠向這邊過來，公孫策心下暗叫糟糕，隻恨沒個(gè)麻袋櫃子什麼的將展昭收進(jìn)去——


    端木翠已然開口：“展昭�！�


    公孫策心中犯嘀咕：這語氣，聽來似乎……相當(dāng)平和。


    “早上才發(fā)覺裙擺扯破了，懶得縫補(bǔ)，這兩日來來迴迴，弄得好髒。你帶了銀子沒有，我想去現(xiàn)買幾件應(yīng)付下�！�


    “城中應(yīng)該有衣坊，隻不知還開不開門迎客，今日事了，我陪你去便是。”


    “先說好，沒有銀子還你�！�


    “這樣說話，別人定不會借給你�！�


    “所以隻向你借�！�


    兩人言笑晏晏，並肩下樓，將公孫策晾在當(dāng)?shù)�。中途遇上李掌櫃，李掌櫃眼見昨晚劍拔弩張的兩人今日和風(fēng)細(xì)雨，隻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了許久，方才上來尋公孫策。


    “那個(gè)……”終究好奇心重，忍不住探聽，“畢竟是年輕人，氣來得快也消得快，這麼著……就……握手言和了？想必是先生說和的吧？”


    公孫策忽然氣不打一處來。


    “關(guān)我什麼事？我什麼都不知道，以後這兩人的事莫要找我，找我我也不管�！�


    一甩袖，揚(yáng)長而去。


    南郊荒廢的義莊，前身是亂葬崗，再追溯到前百十年是個(gè)淫亂的尼姑庵。落了發(fā)的姑子欲念瘋長，坑害多少好人家子弟，後來被仇家尋到，鐵鏈銅鎖閉了前門後院，自牆頭上淋進(jìn)滾油，一把火起，烈焰盈天。施救的人近不得前，裏頭的人奔逃無門，慘聲長唿，發(fā)瘋般去撼那門扇，劈劈啪啪的拍門聲且急且重，一下絕望過一下，後來漸漸沒了聲，那火，也終於滅了。


    左近鄉(xiāng)鄰這才進(jìn)得了門去，莫說尋到活人了，連屍骨都尋不到，牆身和門扇上布滿扭曲猙獰的人形——有些見識的人便說，那是庵中的人奔到絕路，被身後的大火焚化在牆上，屍骨是燒融了，死前最後一刻的掙紮和無望卻留下了影像。更讓人唏噓的是，每一個(gè)人形的雙臂都無一例外地拚命往上攀抓——也許，死亡愈是近肘，求生的欲望便來得愈加狠切吧。


    大火過後，夜深人靜之時(shí)，左近住戶總能隱約聽到一些異聲。仔細(xì)聽辨，那聲音分明傳自廢棄的尼姑庵。


    啪……啪……啪……長一下短一下，這是拍門聲。


    救我……救我……極細(xì)小極緩慢，呻吟一般的唿救聲。


    還有院落之中，井頭吊著的汲桶突然墜入井中，激起嘩啦水聲；盛水的瓦罐摔到地上，一聲脆響。


    戰(zhàn)戰(zhàn)兢兢、抖抖索索拿被褥蒙住頭，滿心以為是被夢魘住了。


    待天光亮了起床，才知不是，地上一條濡濕水跡，蜿蜿蜒蜒，向著那廢棄的所在延伸而去。


    上了歲數(shù)的人說，那是困在庵子裏頭的怨念，還惦記著潑水救火呢。


    長此以往，誰受得了？於是三三兩兩、疏疏落落，搬離了南郊。


    再後來，行逢亂世，朝不保夕，南郊一帶，便成了亂葬崗。每到夜間，白骨森森，鬼火磷磷，城中百姓談之色變。


    大宋立國之後，宣平闔縣整飭，這一塊也重加修整，做了義莊。


    隻是到底還是心中忌諱，加上有一年守莊的老頭不明不白吊死在莊內(nèi)，關(guān)於南郊的傳聞越發(fā)邪乎起來。再後來，宣平縣在北城另起義莊，這南郊義莊，便自然而然荒廢掉了。若不是端木翠指明了要尋宣平至陰之地開掘，這南郊荒廢之所，還真沒人想得起來。


    正是日上三竿時(shí)分，展昭與端木翠他們趕到時(shí)，義莊的土坑挖掘工作已經(jīng)進(jìn)行到地下丈半深處。展昭略略掃了一眼，莊內(nèi)揮鍬下鏟的，大多是那日夜間在街巷內(nèi)網(wǎng)擒貓妖的漢子——自打與貓妖對陣及昨日熬製湯劑分發(fā)之後，公孫策及展昭一行，儼然成了宣平百姓默認(rèn)的領(lǐng)頭人。李掌櫃也由小小的酒樓掌櫃躍升為信息傳達(dá)者兼聯(lián)絡(luò)官，東奔西走傳達(dá)指示，自我認(rèn)同感暴漲，心裏別提多美了。


    端木翠估摸著一時(shí)半刻挖不到三丈三尺深，立在邊上看了一會兒便嫌悶，自去外頭轉(zhuǎn)悠著看風(fēng)景。不一會兒公孫策出來，向端木翠道：“昨日說要挑選至陰之地，李掌櫃便講了這義莊如何邪乎，現(xiàn)在看來，城中百姓確是對義莊忌憚得很——我看好些人身上都戴了桃符辟邪。”


    端木翠搖頭道：“定是以訛傳訛，我方才仔細(xì)探過，這義莊之內(nèi)，可是出奇幹淨(jìng)，方圓十裏地也絕找不出一個(gè)鬼來�！�


    公孫策奇道：“當(dāng)真？他們傳得如此厲害，竟是無中生有？”


    端木翠也覺費(fèi)解：“這城中死了不少人，戾氣雖大，鬼氣卻不重，非但不重，還異樣幹淨(jìng)——難不成都被收走了？黑白無常什麼時(shí)候這麼勤快起來？”


    公孫策跟黑白無常沒什麼交情，也不好對人家勤快與否發(fā)表意見，正含糊間，端木翠忽轉(zhuǎn)了話頭：“公孫先生，依你昨日所說，小青花走了之後，就再也沒出現(xiàn)了？”


    公孫策沒料到端木翠會突然提到小青花，愣了一愣方才點(diǎn)頭：“是，它心裏頭對展護(hù)衛(wèi)惱得很。”


    “都是隨手搜羅來的精怪，”端木翠喃喃，“也難為它還如此惦記著我�！�


    “小青花也是精怪？”


    “當(dāng)然是。”端木翠失笑，“都是些與人無害的小精怪，沒什麼法力也沒什麼道行。我還以為我走了之後，它們也就四下散去了。”


    “怎麼會呢，”公孫策不解，“相處久了，生出情誼，自然就會惦記著牽掛著。難道你在瀛洲時(shí)，就不曾惦記過別人？”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端木翠的聲音柔和起來，眼眸之中忽然多了許多深深淺淺說不清的情愫：“公孫先生，是不是惦記一個(gè)人，哪怕自己是辛苦的，但是心裏依然甘之如飴？”


    公孫策遲疑了一下，點(diǎn)頭道：“是。”


    “那麼，我也是惦記過的�！倍四敬浜每吹拇浇俏⑽�揚(yáng)起，明明是抬頭看著公孫策的，目光卻似乎落在遠(yuǎn)得觸不到邊際的地方，“也不知他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


    “他……是？”公孫策出言試探。


    “先生不認(rèn)識，是我在西岐的舊友。”憶起西岐舊事，端木翠不覺微笑，“那時(shí)尚父被商軍圍攻，我夜半孤身突圍去找援軍，半道撞上他領(lǐng)兵來救。他不信我是尚父身邊女將，還出言笑我，被我打落馬下。後來我亮出將令，收編了他的兵馬……之後尚父一直笑他是獨(dú)孤將軍，做將軍的，兵馬都被人家給收了，可不是既獨(dú)且孤嘛�！�


    端木翠自說自話，渾然沒有留意到公孫策的震驚之色。


    “尚父……難道是薑尚，薑子牙？被稱為‘太公望’的薑子牙？”


    端木翠點(diǎn)頭。


    早知道端木翠必然大有來曆，但當(dāng)真跟那般久遠(yuǎn)的朝代勾連起來，公孫策還是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被震撼住了。


    “武王伐紂，鳳鳴岐山，薑子牙……”公孫策喃喃，“粗粗算來，距今也有……”


    “兩千年了吧。”端木翠接口。


    “是，”公孫策歎為觀止，“太公望被尊為百家宗師，齊國始君，他的後人齊桓公九合諸侯，何等威風(fēng)。遠(yuǎn)的不說，近擱著咱們大宋，先帝就曾加封他為昭烈武成王�！�


    “那些都是虛名罷了。”端木翠緩緩搖頭，“百家宗師也好，九合諸侯也罷，最後還不是落得晚景淒涼？齊國興衰，我都是看在眼裏的。說起來，也不能全怪姓田的狼子野心，尚父後人，也忒不爭氣了些。”


    公孫策默然，史載齊國是前221年被秦國所滅，但嚴(yán)格說來，前386年田氏代齊之後，齊國就已經(jīng)不在太公後人的手中了。端木翠既稱薑子牙為尚父，自然對薑氏後人有特殊照拂，她對田齊不滿，也在意料之中。


    “方才你提到的那位舊友，”公孫策想了想又道，“居然也是位將軍嗎？三兩下就被你打落馬下，對陣功夫可不見得怎麼高明……”


    “不不不，他功夫極好的�！倍四敬溱s緊解釋，“後來我同他私下交手，也沒能占到上風(fēng)，也不知為何第一次時(shí)他要讓我�！�


    這般說時(shí)，忽然想到那夜月華如水，那人一身披掛，頂盔貫甲，手中的青銅戈斜斜指向她，頗有興味道：“我聽說端木翠是丞相身邊唯一的驍勇女戰(zhàn)將，怎麼可能似你這般，一陣風(fēng)都能把你卷走……”


    饒是隔了兩千年日月天光，唇角依然止不住浮現(xiàn)與那夜一般無二的張揚(yáng)淺笑：“那麼你就試試，一陣風(fēng)能不能卷得走我。”


    “你的那位朋友……他沒有封神？”


    端木翠的笑漸漸隱去，緩緩搖頭道：“沒有，封神哪是那麼容易的事……即便是我，封神榜上也是沒有的……還是尚父棄了上界神位，一心保我登仙……至於他，不知道在輪迴第幾世了……”


    那麼，也說不準(zhǔn)他就投生在當(dāng)世，會再遇到嗎？真遇到的話，端木姑娘認(rèn)得出嗎？


    公孫策正思忖時(shí)，忽聽身後步聲過來，轉(zhuǎn)頭看時(shí)，卻是展昭。


    “裏麵就快好了。”展昭微笑，“依你所言，莊內(nèi)布置了好幾十口甕缸，裏頭也貯滿了水……端木，你何時(shí)作法？”


    “就現(xiàn)在吧。”端木翠向義莊方向看去，“讓他們都遠(yuǎn)遠(yuǎn)避開，地氣一起，他們的身子絕扛不住�！�


    “那你……”展昭遲疑。


    “你們也避開，忙自己的事就是。這邊好了之後，我便去找你們�！�


    目送著諸人走遠(yuǎn)，端木翠才轉(zhuǎn)身掩上義莊的門。


    依著她昨日吩咐，莊中院內(nèi)已經(jīng)起出三丈三尺深的土坑，坑邊橫七豎八散落著鍬鏟。稍遠(yuǎn)一些的地方，幾十口甕缸分三列排開，漾得滿滿的清水與缸口齊沿。


    端木翠沿著坑邊走了一圈，邊沿的土有些疏鬆，腳步稍放得重些，便不斷有土塊滾落下去。


    “想來也沒什麼難的。”端木翠撇了撇嘴，很是不以為意地掃一眼坑底，“就是要燒上許久，無聊得緊。”說話間，眸光一冷，右手虛指，坑底中央之處忽地滾水般上下沸騰不休，緊接著迅速四下蔓延開來。俄頃就聽轟的一聲，底麵黃土四下崩散，一道巨大的黑色霧柱噴射而出，不待端木翠反應(yīng)過來，已將她衝翻在地。


    端木翠先時(shí)想當(dāng)然地以為：既是地氣，自然如蒸汽般慢慢氤氳，哪裏料到會這般激烈？暗下裏叫苦不迭，袍袖一揮，幾十口甕缸瞬間飛臨土坑上空，呈圓環(huán)狀繞轉(zhuǎn)一迴，一並缸口側(cè)傾水柱下瀉，登時(shí)便將那霧柱的上騰之勢壓伏下來。


    端木翠心中稍安，這才覺得雙目刺痛，口鼻處又是難受又是痛癢，忍不住咳嗽起來。這一下咳得厲害，隻覺胸腔處的惡疫之氣四下撞突不休，再咳得狠些，隻怕心肺都要咳將出來。


    不過，饒是咳得要死，心中卻想：好在將公孫策他們遠(yuǎn)遠(yuǎn)支開了去，否則讓他們撞見自己出師不利，豈不是大大丟臉？栽了跟頭不要緊，墮了上仙的威名可是大大不妙。


    於是乎一邊廂咳個(gè)不停，一邊廂暗自慶幸，運(yùn)起三昧真火，道道火蛇嘶鳴著盤旋而去，在霧柱間若隱若現(xiàn)，所到之處，不斷泛起嗤嗤白煙。


    展昭和公孫策依著端木翠所言，盡量避得開些，守在遠(yuǎn)處等候，哪知尚未見端木翠作法，何三貴反急急奔了來，滿臉惶急，一開口便哽了聲。


    一問之下，才知何三貴的爹早起踩空，在炕下摔了一跤，先時(shí)還沒事，過不久竟臉歪嘴斜、口齒不清、渾身抽搐，何三貴這才著了慌，急急出來尋醫(yī)。


    “糟了，可別是中風(fēng)�！惫珜O策臉色突變，拉起何三貴便欲走。展昭下意識地也想跟上，公孫策急阻住他道：“你去了也幫不上忙，留在這兒等端木姑娘，她若有事，你也好策應(yīng)。”


    展昭遲疑了一下，還想向何三貴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後者已急拉著公孫策離去了。


    除了先頭猝不及防被地氣衝撞得夠嗆之外，端木翠其他地方還都預(yù)測得差不離：也沒什麼難的，就是燒得久些。


    若是燒地氣能離得了人也就罷了，大可撒手出去遛彎，燒得差不多了再迴來拾掇場子——偏三昧真火離不了端木翠的法力維持，必須一直在旁候著。


    這場景，放在別人眼裏，沒準(zhǔn)兒還挺動人的。


    你想啊，一年輕的姑娘，還是九天仙女下凡塵級別的，一身白衫衣袂飄飄，長發(fā)微揚(yáng)，眼神迷離，唇角帶笑，淡定非常地單手外推，掌心三昧真火如絲如縷絡(luò)繹不絕，與那黑惡疫氣盤錯(cuò)交纏，鬥得個(gè)你死我活……


    【離題插入一】帶大家解讀一下關(guān)鍵詞：


    ——九天仙女下凡塵級別的：這不是吹噓，這是事實(shí)啊，誰讓人本來就是仙女呢，就算人長得形同嫫母你也不能抹煞人家是仙女的事實(shí)不是？


    ——一身白衫衣袂飄飄：其實(shí)當(dāng)事人自己好像還挺嫌棄這身衣服的。人不是說了嘛，土裏來地裏去的，已經(jīng)髒得不行了，早上還朝展昭拉讚助了，希望南俠友情支援幾套……


    ——眼神迷離：那是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


    ——唇角帶笑：笑也有苦的。


    以上隻是為了婉轉(zhuǎn)而淺顯地道出一個(gè)道理：眼睛看到的，往往隻是表象。


    【離題插入二】用更加貼近現(xiàn)代生活的事例幫助大家體會端木翠的感受：


    ——套句大白話來說，家裏燒煤氣的，能離得了煤氣罐嗎？沒了煤氣罐那火還鬧騰得起來嗎？所以端木姑娘很不幸地充當(dāng)了煤氣罐的角色——幹瞪著眼在一邊站著，源源不斷地將自己的煤氣……呃不，是法力輸將出去。家裏用煤氣管道代替煤氣罐的，你們也可以把端木姑娘等同於煤氣管道。隻是個(gè)人以為，端木姑娘杵在一旁目光呆滯的形象，跟煤氣罐更貼近一些，畢竟煤氣罐是立著的，煤氣管道是趴著的……


    咳咳，歪文了，言歸正傳。


    這一燒，便燒到了日落西山。


    眼見得最後一絲黑色疫氣在火舌吞吐間漸漸隱去，端木翠長籲一口氣，止住三昧真火訣。


    俯身看時(shí)，坑底焦黑一片，鼻端焦氣不絕，好在惡臭之氣已然無存。端木翠心下一寬，袍袖輕舉，早間挖在一旁的黃土如雨般自行覆向坑底，不多時(shí)便將土坑填滿，再伸手微微做下壓狀，黃土已然夯實(shí)，與周遭嚴(yán)絲合縫，再好目力，也瞧不出此地曾經(jīng)開掘過。


    “剩下的，便交給李掌櫃他們?nèi)ナ帐�。”端木翠喃喃，“做了一天的燒火丫頭，我足夠意思�！�


    轉(zhuǎn)身邁步，腿上一麻，險(xiǎn)些摔倒，幸好及時(shí)扶住身邊一口甕缸。


    端木翠俯身去揉站得僵直的小腿，忍不住又嘀咕：“怪道塗山氏女日夜盼夫站成了望夫石，我站上這半天，也跟石頭差不多了……人家是望夫，我這般折騰也不知為的誰�！�


    末了一聲長歎：罷了，誰叫你是神仙，認(rèn)命罷。


    吱呀一聲推開門扇出來。適才在裏頭待久了，習(xí)慣了疫氣味道，乍聞到外間氣味，反有些不適，嗓子一癢，又咳嗽起來，加上倦極，腦子昏昏沉沉，上下眼皮直打架，忽地有人從旁扶住，輕輕幫她拍背。


    鼻端聞到淡淡的草藥氣息，知道來的是展昭，索性把臉埋在展昭臂間，含含糊糊道：“展昭，我乏得很，我要迴去……睡覺。”


    “也好，我先送你迴去歇著，晚間再帶衣服給你。”


    “衣服，什麼衣服？”端木翠不解地抬頭。


    “早間你提過的，自己反忘了？”展昭眼中笑意愈深，“現(xiàn)下你身上又是土又是水，不買也不行了�！�


    “這樣啊。”端木翠恍然，想了想歎口氣，強(qiáng)打精神，“那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你買的一定不好看。”


    “誰說的？”沒來由被鄙視了一把，展昭哭笑不得。


    “看你自己穿衣就曉得啦�！闭f話間，還很是不屑地拈起展昭衣角搖搖晃晃，“不是藍(lán)的就是紅的，想來你也知道自己不會挑衣，穿來穿去都是這幾件……”


    展昭忽地便起了玩鬧的心性，故意慢吞吞道：“小時(shí)候，我娘跟我說，我穿什麼都好看�！�


    展昭畢竟是展昭，雖說偶爾促狹心起，但終究不是這樣的性子，話一出口，麵上便覺發(fā)熱，再一想，又覺好笑。


    端木翠沒笑，非但沒笑，看上去還很嚴(yán)肅。


    非但很嚴(yán)肅，目中還飽含著同情之色。


    “小時(shí)候，我娘也跟我說，對於某些特殊的孩子，一定要多誇誇他們，長得再難看也要說好看。”說到“再難看”的時(shí)候，狠狠加重了一下語氣，“那時(shí)候，我就常誇別人說，你真好看，穿什麼都好看……展昭，你娘用心良苦，你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語畢，重重拍了拍展昭的肩，以示展昭肩上的擔(dān)子沉重。


    以前，展昭覺得下雨天洗衣服、下雪天曬太陽是很浪費(fèi)生命的事，現(xiàn)在，他有了新一層的認(rèn)識。


    最浪費(fèi)生命的事，莫過於去跟端木翠抬杠。


    跟她較真兒什麼呢，反正怎麼說也說不過她，說輕了她聽不進(jìn)去，說重了她要惱，說得再重些她就遁地跑，找都沒處找。


    憑著前幾日入城時(shí)的模糊印象，再加上一路打聽，果然尋到了一家尚在開門迎客的衣坊。


    坊內(nèi)沒有掌燈，想來這時(shí)節(jié)誰都沒有當(dāng)真做生意的心思。饒是如此，見有客上門，幫工還是趕緊上前招唿，一邊廂點(diǎn)起燈燭，一邊廂請客人稍等，言說馬上就從後頭將成衣拿上來——卻原來為著時(shí)下生意清淡，連原本掛在四壁的樣衣都撤下了。


    衣裳送過來也沒花什麼工夫，幫工捧到端木翠麵前卻傻眼了，直拿眼看展昭。展昭微感訝異，看端木翠時(shí)，不由一愣。


    方才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不知什麼時(shí)候，她已伏在案上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在眼瞼下方投下淺淺暗影。


    “客官……”幫工的剛開口便被展昭以眼神止住，不由犯了難：這下還怎生挑衣裳？


    展昭盡量輕地起身，用手指了指角落處，幫工會意，輕手輕腳地捧了衣服過去。展昭看了看端木翠，微微一笑，執(zhí)起桌上燭臺，也跟了過去。


    端木翠睡得極淺，其間不知怎地驚到，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蒙矓間看到屋子角落處燭光氤氳，幫工舉著件衣服，展昭正低頭比畫交代些什麼。


    不由得心中奇怪，待要開聲詢問，困意排山倒海般過來，又昏昏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聽到展昭低聲喚自己的名字，睜眼看時(shí)，展昭輕聲道：“端木，該走了�！�


    端木翠無意識地嗯一聲。


    嗯歸嗯，眼皮又不由自主地合上。


    展昭無奈，隻得伸手拍她：“端木，該走了�！�


    拍多幾次，端木翠不耐煩，騰地起身，瞪一眼展昭，嘴裏嘟囔了一句什麼。


    展昭依稀聽到“包大人……鍘了……”的字眼，料想不是什麼好話，也就不再追問。


    出得門來，才行了幾步，端木翠啊呀一聲迴過神來，急道：“不是說買衣裳嗎？”


    展昭一聲不吭，將提在手中的包裹遞過去。


    “你挑的？”反應(yīng)過來的端木翠開始懊惱，“我應(yīng)該看著些的……”


    正說時(shí)，衣坊的幫工出來閉門，笑著向端木翠道：“姑娘，這位公子看得仔細(xì)得很，連腰身都讓我們重新改過。”


    端木翠大奇，看展昭道：“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哦，是了，你抱過。”


    話一出口，那幫工的嘴巴張得幾乎能塞下四五個(gè)雞蛋，不過他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還向展昭遞過去一個(gè)會意的壞笑。


    原本他會笑得更持久些的，如果不是對方的眼神忽然轉(zhuǎn)作犀利和不客氣的話。


    於是那個(gè)幫工非常知趣地退了迴去。


    幾乎是在同時(shí)，端木翠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至少，在禮教如此嚴(yán)責(zé)的大宋，不應(yīng)該講這樣的話。


    “那個(gè)……”端木翠偷眼打量著展昭的臉色，“我錯(cuò)了，我保證沒有下次了……真的，我發(fā)誓……”


    語氣和臉色都足夠誠摯。


    展昭沉著臉打斷她：“我不怕人家說�！�


    “也是呀，”端木翠典型的給點(diǎn)陽光就燦爛，“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迴應(yīng)她的是展昭分量頗重的一記眼刀。


    端木翠立刻垂下頭。


    同時(shí)腹誹：真是難伺候呀……


    幸好這時(shí)候，突發(fā)的狀況分散了展昭的注意力。


    臨街的一幢宅子裏，忽然間哭聲四起，哀聲不絕。


    展昭與端木翠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向那發(fā)出哭聲的宅子過去。還沒等近前，黑漆漆的門洞內(nèi)，走出麵色略嫌疲倦的一人，卻是公孫策。


    展昭一愣，旋即反應(yīng)過來：“先生，莫不是何兄弟的爹……”


    公孫策點(diǎn)頭，歎氣聲越發(fā)滯重：“到的時(shí)候就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老人家走得太急……現(xiàn)下能到的親眷都在，宣平的習(xí)俗，入暮時(shí)分哭喪……”


    展昭心中一沉，麵上亦現(xiàn)出戚戚之色。端木翠不解，看看展昭又看看公孫策，遲疑道：“又是……瘟疫嗎？”


    展昭搖頭：“是中風(fēng)。”


    端木翠低低哦了一聲，良久才道：“生老病死，都是命中的劫命裏的坎，既躲不過，看開些才好�！�


    公孫策心中一震，隻覺端木翠的話看似隨意，細(xì)細(xì)咂摸起來，卻別有一番透徹出世況味。老、病、死固然是命裏劫數(shù)，但把“生”也比作命中劫的說法倒不常聽說。再念及生平所見，開封府經(jīng)手的無數(shù)冤案、那些個(gè)活得傷痕累累的苦主、目下宣平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一日安寧的百姓，不由心頭酸楚：活著，何嚐不是一件嘔心瀝血、披荊斬棘的艱難責(zé)任，某些時(shí)候，也許比死來得更困難些吧。


    展昭見公孫策麵色黯然，知他心中傷感，有心開解他，想了想道：“公孫先生，端木已經(jīng)將城中的疫氣祛除，想來這瘟疫不會再蔓延了。至於已病倒的百姓，多些大夫照料診治，亦會大好的�！�


    公孫策喜道：“真的？”俄頃似是想到什麼，又苦笑搖頭：“龐太師在宣平城外設(shè)了枷欄路障，隨行十二名太醫(yī)都是攔在城外的擺設(shè)……他們醫(yī)術(shù)高超，若得他們助力，何愁宣平疾疫不解？不過……就算宣平疾疫已除，依著龐太師的性子，他會心甘情願撤了宣平之圍？現(xiàn)下剛過年關(guān)，普通人家衣食貯藏尚足，再過一陣子，卻要到哪裏去尋飽腹之食？”


    “龐太師？”端木翠秀眉一挑，“他設(shè)的枷欄路障？我說呢，那日入城，一群人攆著我窮追猛打，原來都是他搞的鬼。他聽皇帝的話不聽？讓皇帝叫他撤兵便是。”


    展昭苦笑，公孫策歎道：“端木姑娘，就是當(dāng)今聖上下令讓他圍城的。”


    “這個(gè)皇帝的腦子跟他爹有的拚啊�！倍四敬錄]好氣，“他爹搞出了個(gè)晉陽，他就跟上鬧出個(gè)宣平，父子倆變著法兒折騰我，以為我很閑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展昭啞然，公孫策黑線。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句話把這幾十年為數(shù)不多的天字第一號人物澆得狗血淋漓。


    隻是這始作俑者似乎沒什麼反省的意思，想了想又開始出餿主意：“讓皇帝的爹跟你們皇帝說說，別跟宣平過不去了。”


    公孫策清清嗓子，好心提醒端木翠：“端木姑娘，先帝已經(jīng)駕崩了。”


    展昭生怕端木翠搞什麼先帝鬼魂顯靈斥責(zé)今上的把戲，緊跟上一句：“今上的身子不是很好，經(jīng)不起驚嚇。”


    端木翠下半句話及時(shí)咽了下去——她的確是準(zhǔn)備讓仁宗先人的魂魄故地重遊的。


    之所以不說出來，倒不是被展昭那句“今上身子不是很好”難住了，反正在她看來，今上的腦子已經(jīng)不好使了，身子不是很好也理所當(dāng)然。她隻是突然想到，皇帝的爹或者是爹的爹的魂魄應(yīng)該早已投胎轉(zhuǎn)世了，就算把地府翻個(gè)底朝天，也未必能找到。


    “那……”蹙眉又想了一迴，期期艾艾道，“那就托夢吧，公孫先生，你畫個(gè)皇帝的爹的樣兒給我，我作法讓這個(gè)假爹去給你們的皇帝托個(gè)夢，你說怎麼樣？”


    假爹？公孫策欲哭無淚。


    放在大宋當(dāng)世，誰敢弄個(gè)假爹去糊弄聖上？那可是一貨真價(jià)實(shí)的欺君之罪啊。


    這主意，也隻有端木翠才想得出來。


    再一想，似乎還真有那麼幾分……可行性。


    但是身為大宋官府公務(wù)員的一分子，公孫策心中止不住地覺得別扭：這可是典型的知法犯法啊。


    求救似的看向展昭：“展護(hù)衛(wèi)？”


    展昭的目光盡量不與公孫策碰觸：“依展某看……不失為一計(jì)�！�


    公孫策倒吸一口涼氣，心頭直泛苦水：展護(hù)衛(wèi)從前是多好的娃兒啊，抗旨不遵都要自我悔恨自請就鍘刀，現(xiàn)在好了，受了端木翠的蠱惑，連假爹這樣的大不敬行為都默許了……


    “先生，”似是看出了公孫策的遲疑，展昭言辭懇切，“百姓即天下，都是為了宣平百姓，即便大人知道了，想必也會體察�！�


    “還有，”目光轉(zhuǎn)向端木翠，好整以暇地一笑，“此事是端木姑娘主使，端木姑娘何等神通，我等即使有心阻止，也是無力迴天，隻得徒增唏噓而已……”


    這番話多少也是實(shí)情，叫公孫策心裏稍微安慰了些。


    倒是反應(yīng)過來的端木翠惱怒不已：“展昭，你狡猾！”


    “你才知道�！闭拐训男θ葜泻鋈痪投嗔诵┰S得意，湊近端木翠耳畔道，“展某未入公門之前，在江湖上行走多時(shí)，蒙江湖朋友抬舉，贈號南俠，難不成你以為，那麼些年都是白混的？”話未說完，眼角餘光忽地瞥到公孫策臉上意味深長的微笑，驀地了然此舉有些親昵，微微一窘，不易察覺地避開了些。


    端木翠卻不覺，兀自恨恨道：“你們皇帝看走了眼，你哪裏是貓，分明是狐貍。托夢時(shí)要讓皇帝把你的封號改一改，改叫禦狐貍，玉麵狐貍，玉麵花狐貍……”


    這一下，連公孫策都禁不住笑出聲來，連連搖手道：“端木姑娘，我們展護(hù)衛(wèi)是什麼都好，可千萬不能是花狐貍……”


    “為什麼不能？”端木翠瞪展昭，忽地想起小翠，“小翠不是喜歡花嗎，展昭，她捧著花，穿上花衣裳，再牽上你這隻花狐貍……真是……叫人難受……”


    前頭說得不懷好意，最後一句話忽地轉(zhuǎn)作哽咽，臉色亦隨即悲苦，抓住展昭臂膀低下頭去。展昭尚未反應(yīng)過來，就聽到身後步聲，緊接著是何三貴的聲音：“公孫先生，今日多有麻煩，不及送先生……”


    原來方才三人說話時(shí)，展昭和公孫策背對門洞，隻端木翠能看到裏間，正言笑晏晏時(shí)，一瞥眼見到有穿孝服的人往這邊走，立時(shí)省得在此說笑甚是不妥，對亡者亦是不敬，倉促間趕緊變臉。


    展昭和公孫策也反應(yīng)過來，心下不安，忙轉(zhuǎn)身向何三貴還禮。何三貴是明理之人，雖然今日公孫策不及施救，依然好生謝過，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才走了沒兩步，就聽端木翠厲聲道：“給我站住！”


    何三貴這一下嚇得不輕，迴頭看時(shí)，端木翠伸手向他一指：“說你們倆呢，給我滾出來！”


    我們……倆？


    何三貴茫然地打量了一下自己：雖然身子不算單薄，但怎麼著也不會給人“倆”的錯(cuò)覺啊……


    正莫名其妙，就見端木翠的目光自他身上徐徐後移，最後定焦在身前丈餘處。看那神情，似是打量著什麼人。


    可她麵前，明明什麼都沒有！


    何三貴糊塗了。


    倒是展昭，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他離去。


    何三貴對展昭很是信服，雖說疑竇叢生，還是點(diǎn)頭離開了。


    端木翠冷笑道：“你二人最近辛苦得很哪，屋前屋後、街頭巷尾，忙壞了吧？”


    展昭不解，公孫策卻是心頭一動：端木姑娘白日間說“黑白無常勤快得很”，莫非現(xiàn)下她麵前站的，是黑白無常？


    想想倒也合理，何三貴的爹新喪，算算時(shí)辰，此際黑白無常進(jìn)來羅魂也不稀奇。


    也不知黑白無常迴了句什麼，端木翠怒道：“胡說，宣平死了這麼多人，亡魂不是你們收走的，還有誰？”


    頓了頓，似是更加不耐，道：“生死簿拿來我看�！�


    說話間，劈手奪過什麼，似是厚厚一本冊子，一手捧住，細(xì)翻幾頁，眉頭愈皺愈緊，大力將手上之物摔了迴去，口中道：“真真荒唐，普天之下，除了閻羅殿，亡魂還有第二個(gè)去處？”


    也不知對麵之人答了句什麼，端木翠的臉色突然奇怪起來，道：“說下去�！�


    過不多久，端木翠的唿吸便急促起來，眉目間盡是焦灼之意，幾次欲言又止，雙手無意識地纏絞在一處。


    末了，展昭聽到端木翠壓得極低的聲音：“那麼……就隻有人間冥道了？”


    人間冥道，這一日一夜間，已是展昭第二次聽到。


    宣平不見的那些亡魂，是在人間冥道吧。


    那麼溫孤葦餘，很可能……也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