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騎了丐幫那大財(cái)主所贈(zèng)駿馬,沿官道南下。韓林兒對教主十分恭謹(jǐn),不敢並騎而行,遠(yuǎn)遠(yuǎn)跟在後麵,沿途倒水奉茶,猶如奴仆般服侍張周二人。張無忌過意不去,說道:“韓大哥,你雖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為人,在公事上你聽我號令,日常相處,咱們平輩論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韓林兒甚是惶恐,說道:“屬下對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輩論交,如何克當(dāng)?平時(shí)無緣多親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盡心,服侍教主,實(shí)是屬下生平之幸。”
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卻不必對我這般恭敬。”韓林兒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說幾句話,已是前生修來的福氣。言語粗魯,姑娘莫怪。”周芷若聽他說得誠懇,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實(shí)將自己當(dāng)作了天仙天神。她自知容色清麗,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無不心搖神馳,但如韓林兒這般五體投地的拜倒,卻也是平生從所未遇,少女情懷,也不禁欣喜。
張無忌問起她當(dāng)日被丐幫擒獲的經(jīng)過。周芷若言道:那日他出了客店不久,謝遜突然渾身顫抖,胡言亂語起來。她心中害怕,竭力勸慰,但謝遜似乎不認(rèn)得她了,在店房中亂跳亂竄,過了一會(huì),便即癱瘓?jiān)诘兀耸虏恢1阍诖藭r(shí),丐幫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時(shí)搶進(jìn)房來,她不及抽劍抵禦,即給製住,和謝遜二人同時(shí)被送到盧龍。
張無忌幼時(shí)便知義父因練七傷拳傷了心脈,兼之全家為成昆所害,偶爾會(huì)心智錯(cuò)亂,隻沒料到他竟會(huì)在這當(dāng)口發(fā)作,以致無法抵擋丐幫的侵襲,不勝歎息。兩人琢磨謝遜不知此刻到了何處,均感茫無頭緒。
張無忌道:“京師是各路人物會(huì)聚之處,咱們南下路過,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想青翼蝠王韋兄手中,多半會(huì)有若幹線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當(dāng)真是想見韋一笑麼?”張無忌明白她言中之意,不禁臉上一紅,說道:“也不一定找得到韋兄。若能遇上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他們,也總能幫我出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機(jī)妙算、足智多謀的人兒,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幫你出些好主意。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他們,萬萬不及這姑娘聰明。”張無忌一直不敢跟她說起與趙敏相遇之事,這時(shí)聽她提及,不由得神色間頗為忸怩,說道:“你總是念念不忘趙姑娘,高興起來便損我兩句。”周芷若笑道:“念念不忘於她的,也不知是我呢,還是另有旁人。你自己作賊心虛,當(dāng)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麼?”張無忌心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白頭之約,此時(shí)生死與共,兩情不貳,甚麼都不該瞞她,說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該當(dāng)與你說,請別生氣。”周芷若道:“我該生氣便生氣,不該生氣便不生氣。”張無忌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對她發(fā)下重誓,決意殺了趙敏,為表妹殷離報(bào)仇,但與趙敏相見後非但不殺,反而和她荒郊共宿,連騎並行,這番經(jīng)過委實(shí)難以出口。他不善作偽,自覺羞慚,神色間便盡數(shù)顯了出來。
他沉吟之間,雙騎已奔進(jìn)一處小鎮(zhèn),眼見天色不早,便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飯過後,他又替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陣,雖是解穴的法門不合,但點(diǎn)穴後為時(shí)已久,推拿後血脈運(yùn)轉(zhuǎn),被封住的穴道終於也解開了。他暗想:“丐幫諸長老武功雖非極強(qiáng),點(diǎn)穴手法卻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間求他們解穴,那出手點(diǎn)穴之人居然也假裝忘記了。嘿嘿,這些化子死要麵子,一敗塗地之餘,勉強(qiáng)在點(diǎn)穴法上占些上風(fēng)也是好的。”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汙穢黴氣,說道:“咱們到外麵走走,活活血脈。”張無忌道:“好!”攜了她的手,走到鎮(zhèn)外。其時(shí)夕陽下山,西邊天上晚霞如血,兩人閑步一會(huì),在一株大樹下坐了,但見太陽緩緩下山,周遭暮色漸漸逼來。張無忌鼓起勇氣,將彌勒廟中如何遇見趙敏、如何發(fā)現(xiàn)莫聲穀的屍體、如何和宋遠(yuǎn)橋等相會(huì)、如何循著明教的火焰記號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說了,說到最後,雙手握著周芷若的兩手,道:“芷若,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咱倆夫妻一體,我甚麼事也不會(huì)瞞你。趙姑娘堅(jiān)要再見我義父一麵,說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我當(dāng)時(shí)便起了疑心,此刻迴思,越想越是害怕。”說到最後這幾句,聲音也發(fā)顫了。
周芷若道:“你害怕甚麼?”張無忌隻覺掌中的一雙小手寒冷如冰,也是輕輕發(fā)抖,便道:“我想起義父患有失心瘋之癥,發(fā)作起來,人事不知。當(dāng)年他瘋疾大發(fā),竟要扼死我媽媽,他一對眼睛便是因此給我媽媽射瞎的。當(dāng)我出生之時(shí),義父又想殺死我爸爸媽媽,幸而聽到我的哭聲,這才神智清醒。我怕……我真怕……”周芷若道:“你怕甚麼?”張無忌歎了口氣,道:“此話我本不該說,但我確是擔(dān)心,我表妹是……是……義父殺的。”周芷若跳起身來,顫聲道:“謝大俠仁俠仗義,對咱們後輩更是慈愛,怎會(huì)去殺殷姑娘?”張無忌道:“我隻是憑空猜測,當(dāng)然作不得準(zhǔn)。就算我表妹真為義父所殺,那也是他老人家舊疾突發(fā),猶如夢魘一般,決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唉,這一切帳,都該算在成昆那惡賊身上。”
周芷若沉思半晌,搖頭道:“不對,不對!難道咱們齊中‘十香軟筋散’之毒,也是義父他老人家作的手腳?他又從何處得這毒藥?一個(gè)人心智突然糊塗,殺人倒也不奇,卻又怎會(huì)細(xì)心細(xì)致的在飲食之中下毒?”
張無忌眼前猶如罩了一團(tuán)濃霧,瞧不出半點(diǎn)光亮。隻聽周芷若冷冷的道:“無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計(jì),在想替趙姑娘開脫洗刷。”張無忌道:“倘若趙姑娘真是兇手,她躲避義父尚自不及,何以執(zhí)意要見義父,說有幾句要緊話問他?”周芷若冷笑道:“這位姑娘機(jī)變無雙,她要為自己洗脫罪名,難道還想不出甚麼巧妙法兒麼?”她語聲突轉(zhuǎn)溫柔,偎倚在他身上,說道:“無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實(shí)之人,說到聰明智謀,如何能是趙姑娘的對手?”張無忌歎了口氣,覺得她所言確甚有理,伸臂輕輕摟住她柔軟的身子,柔聲說道:“芷若,我隻覺世事煩惱不盡,即令親如義父,也教我起了疑心。我隻盼驅(qū)走韃子的大事一了,你我隱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這塵世之事了。”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願(yuàn),真能逐走了胡虜,那時(shí)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張無忌道:“我才幹不足以勝任教主,更不想當(dāng)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權(quán),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來擔(dān)當(dāng)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紀(jì)尚輕,目下才幹不足,難道不會(huì)學(xué)麼?再說,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門,肩頭擔(dān)子甚重。師父將這掌門人的鐵指環(huán)授我之時(shí),命我務(wù)當(dāng)光大本門,就算你能隱居山林,我卻沒那福氣呢。”
張無忌撫摸她手指上的鐵指環(huán),道:“那日我見這指環(huán)落在陳友諒手中,心裏焦急得了不得,隻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不得插翅飛到你的身邊。芷若,我沒能早日救你脫險(xiǎn),這些日子中,你可受委屈啦。這鐵指環(huán),他們怎麼又還了你?”周芷若道:“是武當(dāng)門派的宋青書少俠拿來還我的。”張無忌聽她提到宋青書的名字,突然想到她與宋青書並肩共席、在丐幫廳上飲酒的情景,問道:“宋青書對你很好,是不是?”周芷若聽他語聲有異,問道:“甚麼叫做‘對你很好’?”張無忌道:“沒甚麼,我隻是隨便問問。宋師哥對你一往情深,不惜叛派逆父,弒叔謀祖,對你自是很好的了。”周芷若仰頭望著東邊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你待我隻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滿意足的了。”張無忌道:“我固是不及宋師哥這般癡情,要我為你做這些不孝不義的事,那是萬萬不能。”周芷若道:“為了我,你是不能。為趙姑娘,你偏能夠。你在那小島上立了重誓,定當(dāng)殺此妖女,為殷姑娘報(bào)仇。可是你一見她麵,登時(shí)便將誓言忘得幹幹淨(jìng)淨(jìng)了。”
張無忌道:“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龍刀和倚天劍確是趙姑娘所盜,我表妹確實(shí)是她害死的,我自不會(huì)饒她。但若她是清白無辜,我總不能無端端的殺她。說不定我當(dāng)日在小島上立誓,卻是錯(cuò)了。”周芷若不語。張無忌道:“我說錯(cuò)了麼?”周芷若道:“不!我是想起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我也曾在師父跟前發(fā)過重誓。隻恨我在小島上對你以身相許之時(shí),不肯把這重誓說了出來。”張無忌驚問:“你……你發(fā)過甚麼重誓?”周芷若道:“那時(shí)我跟師父發(fā)誓說,要是我日後嫁你為妻,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穩(wěn),我?guī)煾富癁閰柟恚障ο蛭壹m纏,我跟你生的子孫男的世世為奴,女的代代為娼。”張無忌一聽到這幾句如此毒辣的惡誓,不禁身子發(fā)抖,隔了半晌,才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數(shù)的,當(dāng)真作不得數(shù)的。你師父隻道明教是為非作惡的魔教,我是奸邪無恥的**賊,才逼你發(fā)此重誓。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相,定要教你免了此誓。”周芷若淚流滿麵,泣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經(jīng)不知道啦。”說著撲在他懷裏,抽抽噎噎的哭個(gè)不休。張無忌撫摸她的柔發(fā),慰道:“你師父倘若地下有知,定然不會(huì)怪你背誓。難道我真是奸邪無恥的**賊嗎?”周芷若抱著他腰,說道:“你現(xiàn)下還不是。可是你將來受了趙敏的蠱惑,說不定……說不定便奸邪無恥了。”張無忌伸指在她頰上輕輕一彈,笑道:“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你夫君是這樣的人麼?”周芷若抬起頭來,臉頰上兀自帶著晶晶珠淚,眼中卻已全是笑意,說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麼?你再跟那趙敏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誰保得定你將來不會(huì)如那宋青書一般,為了一個(gè)女子,便做出許多卑鄙無恥的勾當(dāng)來。”張無忌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一吻,笑道:“誰叫你天仙下凡,咱們凡夫俗子,怎能把持得定?這是你爹爹媽媽不好,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們男人啦!”
突然之間,兩丈開外一株大樹後“嘿嘿”連聲,傳來兩下冷笑。張無忌正將周芷若摟在懷裏,一愕之間,隻見一個(gè)人影連晃幾晃,已遠(yuǎn)遠(yuǎn)去了。
周芷若一躍而起,蒼白著臉,顫聲道:“是趙敏!她一直跟著咱們。”張無忌聽這兩下冷笑確是女子聲音,卻難以肯定是否趙敏,黑夜之中,又無法分辨背影模樣,遲疑道:“真是她麼?她跟著咱們幹麼?”周芷若怒道:“她喜歡你啊,還假惺惺的裝不知道呢。你們多半暗中約好了,這般裝神弄鬼的來耍弄我。”張無忌連叫冤枉。
周芷若俏立寒風(fēng)之中,思前想後,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張無忌左手輕輕摟住她肩頭,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淚水,柔聲道:“怎麼好端端地又流起淚來?若是我約趙姑娘來此,教我天誅地滅。你倒想想,要是我心中對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怎會(huì)跟你瘋瘋癲癲的說些親熱話兒?那不是故意氣她,讓她難堪麼?”周芷若歎道:“這話倒也不錯(cuò)。無忌哥哥,我心中好生難以平定。”張無忌道:“為甚麼?”周芷若道:“我總是忘不了對師父發(fā)過的重誓。又想這趙敏定然放不過我,不論武功智謀,我都跟她差得太遠(yuǎn)。”張無忌道:“我自當(dāng)盡心竭力,保護(hù)你周全。我怎容她傷我愛妻的一根毫發(fā)?”周芷若道:“倘若我死在她手裏,那也罷了,隻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了她迷惑,信了她花言巧語,中了她的圈套機(jī)關(guān),卻來殺我,那時(shí)我才死不瞑目呢。”張無忌笑道:“那當(dāng)真是杞人憂天了。世上多少害過我、得罪過我的人,我都不殺,怎麼反而會(huì)殺你?”解開衣襟,露出胸口劍疤,笑道:“這一劍是你刺的!你越刺得我深,我越是愛你。”周芷若伸出纖纖素手,輕輕撫摸他胸口的傷痕,心中苦不勝情,突然臉色蒼白,說道:“一報(bào)還一報(bào),將來你便一劍將我刺死,我也不懊悔。”
張無忌伸臂將她摟在懷裏,柔聲道:“待咱們找到義父,便請他老人家替咱倆主婚,自後咱二人行坐不離,白頭偕老。隻要你喜歡,再刺我?guī)讋Χ汲桑抑卦拑阂膊徽f你一句。這麼著,你夠便宜了罷?”周芷若將臉頰貼在他火熱的胸膛之上,低聲道:“但願(yuàn)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話。”兩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風(fēng)露漸重,方迴客店分別就寢。次晨三人繼續(xù)南行,路上也沒發(fā)現(xiàn)趙敏的蹤跡,不一日已來到大都。進(jìn)城時(shí)已是傍晚,隻見合城男女都在灑水掃地,將街道巷裏掃得幹幹淨(jìng)淨(jìng),每家門口都擺了香案。張無忌等投了客店,問店夥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客官遠(yuǎn)來不知,可卻也撞得真巧,合該有眼福,明日是大遊皇城啊。”張無忌道:“甚麼大遊皇城?”店小二道:“明天是一年一度皇上大遊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慶壽寺供香,數(shù)萬男男女女扮戲遊行,頭尾少說也有三四十裏長,那才叫好看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兒起個(gè)早,到玉德殿門外去占個(gè)座兒,要是你眼光好,皇上、皇後、貴妃、太子、公主,個(gè)個(gè)都能瞧見。你想想,咱們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師,哪有親眼見到皇上的福氣?”
韓林兒聽得不耐煩起來,斥道:“認(rèn)賊作父,無恥漢奸!韃子的皇帝有甚麼好看?”店小二睜大了眼睛,指著他道:“你……你……你說這種話,不是造反麼?你不怕殺頭麼?”韓林兒道:“你是漢人,韃子害得咱們多慘,你居然皇上長、皇上短,還有半點(diǎn)骨氣麼?”那店小二見他兇霸霸的,轉(zhuǎn)身便欲出去。周芷若手起一指,點(diǎn)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定然多口,隻怕不久便有官兵前來拿人。”說著將他踢入了床底,笑道:“且餓他幾日,咱們走的時(shí)候再放他。”過不多時(shí),掌櫃的在外麵大叫:“阿福,阿福,又在哪裏嘮叨個(gè)沒完沒了啦!快給三號房客人打臉?biāo) 表n林兒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飯來,大爺們餓啦。”過了一會(huì),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飯進(jìn)來,自言自語:“阿福這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煙花啦。這小子正經(jīng)事不幹,便是貪玩。”次日清晨,張無忌剛起床,便聽得門外一片喧嘩。走到門口,隻見街上無數(shù)男女,都是衣衫光鮮,向北湧去,人人嘻嘻哈哈,比過年還要熱鬧。炮仗之聲,四麵八方的響個(gè)不停。周芷若也到了門口,道:“咱們也瞧瞧去。”張無忌道:“我跟汝陽王府中的武士動(dòng)過手,別給他們認(rèn)了出來,既要去瞧,須得改扮一下。”當(dāng)下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扮成了村漢村女的模樣,用泥水塗黃了臉頰雙手,跟著街上眾人,湧向皇城。其時(shí)方當(dāng)卯末辰初,皇城內(nèi)外已人山人海,幾無立足之地。張無忌雙臂前伸,輕輕推開人眾開道,到了延春門外一家大戶人家的屋簷下,臺(tái)階高起數(shù)尺,倒是個(gè)便於觀看的所在。站定不久,便聽得鑼聲當(dāng)當(dāng)。眾百姓齊唿:“來啦,來啦!”人人延頸而望。鑼聲漸近漸響,來到近處,隻見一百零八名長大漢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麵徑長三尺的大鑼,右手鑼錘齊起齊落。一百零八麵大鑼當(dāng)?shù)囊宦曂瑫r(shí)響了出來,直是震耳欲聾。鑼隊(duì)過去,跟著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隊(duì),其後是漢人的細(xì)樂吹打、西域琵琶隊(duì)、蒙古號角隊(duì),每一隊(duì)少則百餘人,多則四五百人。樂隊(duì)行完,隻見兩麵紅緞大旗高擎而至。一麵旗上書著“安邦護(hù)國”,一麵旗上書著“鎮(zhèn)邪伏魔”,旁附許多金光閃閃的梵文。大旗前後各有二百蒙古精兵衛(wèi)護(hù),長刀勝雪,鐵矛如雲(yún),四百人騎的一色白馬。眾百姓見了這等威武氣概,都大聲歡唿起來。張無忌暗自感歎:“外省百姓對蒙古官兵無不恨之切骨,京師人士卻是身為亡國奴而不知恥,想是數(shù)十年來日日見到蒙古朝廷的威風(fēng),竟忘了自己是亡國之身了。”兩麵大旗剛過去,突然間西首人叢中白光連閃,兩排飛刀,直射出來,徑奔兩根旗桿。每排飛刀均是連串七柄,七把飛刀整整齊齊的插在旗桿之上。旗桿雖粗,但連受七把飛刀的砍削,晃得幾晃,便即折斷,唿唿兩響,從半空中倒將下來。隻聽得慘叫之聲大作,十餘人被旗桿壓住了。眾百姓大唿小叫,紛紛逃避,登時(shí)亂成一團(tuán)。
這一下變起倉卒,張無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韓林兒大喜之下,正要喝采,驀地裏一隻軟綿綿的手掌伸了過來,按在口上,卻是周芷若及時(shí)製止他的唿喝。
隻見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叢中搜索搗亂之人。張無忌見發(fā)射這十四柄飛刀的手勁甚是淩厲,顯是武林好手所為,隻是閑人阻隔,沒能瞧見放刀之人是誰。連他都沒見到,蒙古官兵自隻亂哄哄的瞎搜一陣。過不多時(shí),人叢中有七八名漢子被橫拖直曳的拉了出來,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齊下,立時(shí)將這些漢子殺死在大街之上。韓林兒大是氣憤,說道:“放飛刀的人早已走了,憑這些膿包,也捉得到麼?卻來亂殺良民出氣。”周芷若低聲道:“韓大哥禁聲!咱們是來瞧大遊皇城,不是來大鬧皇城。”韓林兒道:“是。”不敢再說甚麼了。
亂了一陣,後邊樂聲又起,過來的一隊(duì)隊(duì)都是吞刀吐火的雜耍,諸般西域秘技,隻看得眾百姓喝采不迭,於適才血濺街心的慘劇,似乎已忘了個(gè)幹淨(jìng)。其後是一隊(duì)隊(duì)的傀儡戲、耍缸玩碟的雜戲,更後是駿馬拖拉的彩車,每輛車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飾的戲文,甚麼“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唐明皇遊月宮”、“李存孝打虎”、“劉關(guān)張三戰(zhàn)呂布”、“張生月下會(huì)鶯鶯”等等,爭奇鬥勝,極盡精工。張無忌等三人一生生長於窮鄉(xiāng)僻壤,幾時(shí)見過這些繁華氣象,都不禁暗歎今日大開眼界。彩車上都插有錦旗,書明“臣湖廣行省左丞相某某貢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貢奉”等字樣。越到後來,貢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車愈是華麗,扮飾戲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寶氣,發(fā)釵頸鏈竟然也都是極貴重的翡翠寶石。蒙古王公大臣一來為討皇帝喜歡,二來各自誇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裝點(diǎn)貢奉彩車。絲竹悠揚(yáng)聲中,一輛裝扮著“劉智遠(yuǎn)白兔記”戲文的彩車過去,忽然間樂聲一變,音調(diào)古拙,彩車上一麵白布旗子寫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車中一個(gè)中年漢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邊坐著一個(gè)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頭接耳,向周公指指點(diǎn)點(diǎn)。接著而來的一輛彩車,旗上寫的是“王莽假仁假義”,車中的主莽白粉塗麵,雙手滿持金銀,向一群寒酸士人施舍。其後是四麵布旗,寫著四句詩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shí),若使當(dāng)時(shí)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誰知。”張無忌心中一動(dòng):“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聖人,當(dāng)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時(shí),人人說他圖謀篡位。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收買人心,舉世莫不歌功頌德。這兩個(gè)故事,當(dāng)年在冰火島上義父都曾說給我聽過的。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世事真?zhèn)危瑢?shí)非朝夕之際可辨。”又想:“這二輛彩車與眾大不相同,其中顯是隱藏深意,主理之人,卻是個(gè)頗有學(xué)識(shí)的人物。”隨口將那四句詩念了兩遍。忽聽得幾聲破鑼響過,一輛彩車由兩匹瘦馬拉了過來。那車子樸素?zé)o華,眾百姓遙遙望見,已哄笑起來,都道:“這等破爛□生,也來遊皇城,可不笑掉眾人的下巴麼?”車子漸近,張無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驚,隻見車中一個(gè)大漢黃發(fā)垂肩、雙目緊閉,盤膝坐在榻上,扮的卻不是金毛獅王謝遜是誰?旁邊一個(gè)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雖不如周芷若之清麗絕俗,但衣飾打扮,和她當(dāng)日在萬安寺塔上之時(shí)全然一模一樣。
韓林兒失聲道:“周姑娘,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聲,並不迴答。張無忌迴過頭去,見她臉色鐵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極是惱怒,於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時(shí)猜不透這輛彩車是何用意。
這車之後,跟著一輛車上仍是一旦一淨(jìng),分別扮演謝遜和周芷若。隻見那旦角笑嘻嘻繞到淨(jìng)角背後,伸出兩指,突然在假謝遜背上用力一戮。假謝遜“啊”的一聲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將他踏住,提劍欲殺。眾百姓大聲喝采:“好啊,好啊,快殺了他。”第三輛車上仍是假謝遜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幫幫眾,將假謝遜和假周芷若擒住。張無忌此時(shí)更無懷疑,情知這三車戲文定是趙敏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來,是以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從地下拾起幾粒小石子,中指輕彈,嗤嗤連響,將第三輛車前的兩匹瘦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貫?zāi)X而入,兩馬幾聲哀嘶,倒地而斃。彩車翻了過來,車上的旦角、淨(jìng)角和眾配角滾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陣大亂。
周芷若咬著下唇,輕聲道:“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說到這裏,聲音已然哽咽了。張無忌隻覺她纖手冰冷,身子顫抖,忙慰道:“芷若,這小渾蛋甚麼希奇百怪的花樣也想得出來,你別理會(huì)。隻須我對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撥離間,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頓了一頓,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那日,義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間身子一顫,摔倒在地,跟著便胡言亂語的發(fā)起瘋來,莫非……莫非當(dāng)時(shí)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處,向義父後心施發(fā)暗器?”張無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腳,再趕來彌勒廟,時(shí)刻也來得及,不過以她武功,隻怕算計(jì)不了義父,也說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說話之間,蒙古官兵已彈壓住眾百姓,拉開死馬,後麵一輛輛彩車又絡(luò)繹而來。張無忌和周芷若隻是想著適才情事,也無心觀看車上戲文。彩車過完,隻聽得梵唱陣陣,一隊(duì)隊(duì)身披大紅袈裟的番僧邁步而來。眾番僧過後,鐵甲鏘鏘,二千名鐵甲禦林軍各持長矛,列隊(duì)而過,跟著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過盡,香煙繚繞,一尊尊神像坐在轎中,身穿錦衣的夫役抬著經(jīng)過,甚麼土地、城隍、靈官、韋陀、財(cái)神、東□,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後一神是關(guān)聖帝君。眾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神像過完,手持金瓜金錘的儀仗隊(duì)開道,羽扇寶傘,一對對的過去。眾百姓齊道:“皇上來啦,皇上來啦。”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黃綢大轎,三十二名錦衣侍衛(wèi)抬著而來。張無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隻見他麵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於酒色。皇太子騎馬隨侍,倒是頗有英氣,背負(fù)鑲金嵌玉的長弓,不脫蒙古健兒本色。
韓林兒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教主,讓屬下?lián)渖锨叭ィ坏洞趟肋@韃子皇帝,也好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張無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韃子皇帝身旁護(hù)衛(wèi)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張無忌左首一人忽然說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見其可也。”
張無忌、韓林兒、周芷若齊吃一驚,向這人看去,卻是個(gè)五十來歲的賣藥郎中,背負(fù)藥囊,右手拿著個(gè)虎撐。那人雙手拇指翹起,並列胸前,做了個(gè)明教的火焰手勢,低聲道:“彭瑩玉拜見教主。教主貴體無恙,千萬之喜。”張無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來那人便是彭瑩玉,他化裝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張無忌等三人竟未查覺。彭瑩玉低聲道:“此間非說話之所。韃子皇帝除他不得。”張無忌素知他極有見識(shí),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再言語,伸手抓住了他左手輕搖數(shù)下。皇帝和皇太子過後,又是三千名鐵甲禦林軍,其後成千成萬的百姓跟著瞧熱鬧。街旁眾百姓都道:“瞧皇後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湧去。周芷若道:“咱們也去瞧瞧。”四人擠入人叢,隨著眾百姓到了玉德殿外,隻見七座重脊彩樓聳然而立,樓外禦林軍手執(zhí)藤條,驅(qū)趕閑人。百姓雖眾,但張無忌等四人既要擠前,自也輕而易舉,不久便到了彩樓之前。中間最高一座彩樓,皇帝居中而坐,旁邊兩位皇後,都是中年的肥胖婦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寶石之中,說不盡的燦爛光華,頭上所戴高冠模樣甚是詭異古怪。皇太子坐於左邊下首,右邊下首坐著個(gè)二十來歲的女子,身穿錦袍,想必是公主了。張無忌遊目瞧去,隻見左首第二座彩樓中,一個(gè)少女身穿貂裘,頸垂珠鏈,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趙敏。這彩樓居中坐著一位長須王爺,相貌威嚴(yán),自是趙敏的父親汝陽王察罕特穆爾。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在樓上來迴閑行,鷹視虎步,甚是剽悍。
此時(shí)眾番僧正在彩樓前排演“天魔大陣”,五百人敲動(dòng)法器,左右盤旋,縱高伏低,陣法變幻極盡巧妙。眾百姓歡聲雷動(dòng),皆大讚歎。周芷若向趙敏凝望半晌,歎了口氣,道:“迴去罷!”四人從人從中擠了出來,迴到客店。彭瑩玉向張無忌行參見之禮,各道別來情由。張無忌問起謝遜消息,彭瑩玉甫從淮泗來到大都,未知謝遜已迴中原。他說起朱元璋、徐達(dá)、常遇春等年來攻城略地,甚立戰(zhàn)功,明教聲威大振。韓林兒道:“彭大師,適才咱們搶上彩樓,一刀將韃子皇帝砍了,豈非一勞永逸?”“彭瑩玉搖頭道:“這皇帝昏庸無道,正是咱們大大的幫手,豈可殺他?”韓林兒奇道:“韃子皇帝昏庸無道,害苦了老百姓,怎麼反而是咱們大大的幫手?”彭瑩玉道:“韓兄弟有所不知。韃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亂,又命賈魯開掘黃河,勞民傷財(cái),弄得天怒人怨。咱們近年來打得韃子落花流水,你道咱們這些烏合之眾,當(dāng)真打得過縱橫天下的蒙古精兵麼?隻因這胡塗皇帝不用好官。汝陽王善能用兵,韃子皇帝偏生處處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搶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斷削減他兵權(quán),盡派些隻會(huì)吹牛拍馬的酒囊飯袋來領(lǐng)兵。蒙古兵再會(huì)打仗,也給這些混蛋將軍害死了。這韃子皇帝,可不是咱們的大幫手麼?”這番話隻聽得張無忌連連點(diǎn)頭稱是。彭瑩玉又道:“咱們?nèi)羰菤⒘隧^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樣,倒是個(gè)厲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總比他的胡塗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慣戰(zhàn)的宿將來打咱們,那就糟了。”張無忌道:“幸得大師及時(shí)提醒,否則今日我們?nèi)羧霍斆Вb怕已壞了大事。”韓林兒連打自己嘴巴,罵道:“該死,該死!瞧你這小子以後還敢胡說八道、亂出胡塗主意麼?”登時(shí)把張無忌、周芷若、彭瑩玉逗得都笑了。彭瑩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體,肩上擔(dān)負(fù)著驅(qū)虜複國的重任,也不宜於冒大險(xiǎn),效那博浪之一擊。屬下見皇帝身旁的護(hù)衛(wèi)之中,高手著實(shí)不少,教主雖然神勇絕倫,但終須防寡不敵眾。萬一失手,如何是好?”張無忌拱手道:“謹(jǐn)領(lǐng)大師的金玉良言。”周芷若歎道:“彭大師這話當(dāng)真半點(diǎn)不錯(cuò),你怎能輕身冒險(xiǎn)?要知待得咱們大事一成,坐在這彩樓龍椅之中的,便是你張教主了。”韓林兒拍手道:“那時(shí)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後娘娘,楊左使和彭大師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雙頰暈紅,含羞低頭,但眉梢眼角間顯得不勝歡喜。張無忌連連搖手,道:“韓兄弟,這話不可再說。本教隻圖拯救天下百姓於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貪富貴,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瑩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隻不過到了那時(shí)候,黃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當(dāng)年陳橋兵變之時(shí),趙匡胤何嚐想做皇帝呢?”張無忌隻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周芷若聽他說得決絕,臉色微變,眼望窗外,不再言語了。四人談了一會(huì),用過酒飯,張無忌道:“我和彭大師到街上走走,打聽義父的消息。”他想韓林兒性子直,見到甚麼不平之事,立時(shí)便會(huì)揮拳相向,闖出禍來,便道:“韓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別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韓林兒道:“是,教主諸多小心!”當(dāng)下張無忌和彭瑩玉言定一個(gè)向西,一個(gè)向東,二鼓前迴到客店會(huì)合。張無忌出店後向西行去,一路上聽到眾百姓紛紛談?wù)摚f的都是今日“遊皇城”的熱鬧豪闊。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關(guān)帝菩薩遊行時(shí)眼中大放煞氣,反賊定能撲滅。”有人道:“明教有彌勒菩薩保佑,看來關(guān)聖帝君和彌勒佛將有一場大戰(zhàn)。”又有人說:“賈魯大人拉夫掘黃河,挖出一個(gè)獨(dú)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兩行字道:‘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dòng)黃河天下反’,這是運(yùn)數(shù)使然,勉強(qiáng)不來的。”
張無忌對這些愚民之言也無意多聽,信步之間,越走越是靜僻,驀地抬頭,竟到了那日與趙敏會(huì)飲的小酒店門外。他心中一驚:“怎地?zé)o意之間,又來到此處?我心中對趙姑娘竟是如此撇不開、放不下嗎?”隻見店門半掩,門內(nèi)靜悄悄地,似乎並無酒客。他稍一遲疑,推門走進(jìn),見櫃臺(tái)邊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走進(jìn)內(nèi)堂,但見角落裏那張方桌上點(diǎn)著一枝明滅不定的蠟燭,桌旁朝內(nèi)坐著一人。這張方桌正是他和趙敏兩次飲酒的所在,除了這位酒客之外,店堂內(nèi)更無旁人。那人聽到腳步聲,霍地站起,燭影搖晃,映在那人臉上,竟然便是趙敏。她和張無忌都沒料到居然會(huì)在此地相見,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趙敏低聲道:“你……你怎麼會(huì)來?”語聲顫抖,顯是心中極為激動(dòng)。張無忌道:“我閑步經(jīng)過,便進(jìn)來瞧瞧,哪知道……”走到桌邊,見她對麵另有一副杯筷,問道:“還有人來麼?”趙敏臉上一紅,道:“沒有了。前兩次我跟你在這裏飲酒,你坐在我對麵,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張無忌心中感激,見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趙敏約他來飲酒時(shí)一般無異,心底體會(huì)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雙手,顫聲道:“趙姑娘!”趙敏黯然道:“隻恨,隻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對頭……”突然之間,窗外“嘿嘿”兩聲冷笑,一物飛了進(jìn)來,拍的一聲,打滅了燭火,店堂中登時(shí)漆黑一團(tuán)。張無忌和趙敏聽到這冷笑之聲,都知是周芷若所發(fā),一時(shí)彷徨失措。耳聽得屋頂腳步聲細(xì)碎,周芷若如一陣風(fēng)般去了。趙敏低聲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約,是嗎?”張無忌道:“是,我原不該瞞你。”趙敏道:“那日我在樹後,聽到你跟她這般甜言蜜語,恨不得立刻死了,恨不得自己從來沒生在這世上。那日我冷笑兩聲,她一報(bào)還一報(bào),也來冷笑兩聲。可是……可是你卻沒跟我說過半句教我歡喜的話兒。”張無忌心下歉仄,道:“趙姑娘,我不該到這兒來,不該再和你相見。我心已有所屬,決不應(yīng)再惹你煩惱。你是金枝玉葉之身,從此將我這個(gè)山村野夫忘記了罷。”趙敏拿起他手來,撫著他手背上的疤痕,輕聲道:“這是我咬傷你的,你武功再高,醫(yī)道再精,也已去不了這個(gè)傷疤。你自己手背上的傷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傷疤麼?”雙臂摟住他的頭頸,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張無忌但覺櫻唇柔軟,幽香撲鼻,一陣意亂情迷。突然間趙敏用力一口,將他上唇咬得出血,跟著在他的肩頭一推,反身竄出了窗子,叫道:“你這小**賊,我恨你,我恨你!”韓林兒於張無忌、彭瑩玉出店後,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說一句話,便站起身出房。周芷若微笑道:“韓大哥,你怕了我麼?連在我麵前多坐一會(huì)也不肯。”韓林兒脹紅了臉,忙道:“不,不!”腳步卻邁得更加快了,一走進(jìn)自己房中,立刻帶上房門,上了閂,心下怦怦亂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想到周芷若嬌豔清麗的容顏,溫和柔軟的話聲,心道:“周姑娘日後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幹,拚命立些功勞。周姑娘一喜歡,就會(huì)說:“韓大哥,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時(shí)候啊,我韓林兒才不枉了這一生。”他出了會(huì)神,微笑著朦朧睡去,睡到半夜,忽聽得門上輕輕幾下剝啄之聲。韓林兒翻身坐起,問道:“是誰?”隻聽得周芷若在門外說道:“是我。你開門,我有話跟你說。”韓林兒道:“是,是。”赤足便去開門,拔去門閂,忙迴身點(diǎn)亮了蠟燭。隻見周芷若雙目紅腫,神色大異,韓林兒嚇了一跳,問道:“周姑娘,你……你……”底下的話便說不下去了,突然靈機(jī)一動(dòng),飛奔出房,說道:“我去打水給你洗臉。”過不多時(shí),赤著雙足,捧了一盆洗臉?biāo)M(jìn)來。
周芷若淒然一笑,以手支頤,呆呆的望著燭火。韓林兒道:“你……你洗臉罷。”周芷若一言不發(fā),搖了搖頭,忽然怔怔的流下淚來。韓林兒嚇得呆了,垂手站著,不知她為何生氣煩惱,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說甚麼話。
這般僵持良久,忽然啪的一聲輕響,燭花爆了開來。周芷若身子一顫,從沉思中醒覺,輕輕“嗯”的一聲,站起身來。韓林兒大聲道:“周姑娘,是誰對你不住,姓韓的這就拔刀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幾個(gè)透明窟窿。請你說罷!”周芷若淒然搖了搖頭,走出房去。她進(jìn)房來坐了半晌,似有滿腹心事傾吐,卻一個(gè)字不說便又出去,可教韓林兒這莽撞漢子半點(diǎn)摸不著頭腦,呆呆站著,連連握拳捶頭。他想了一會(huì)毫無頭緒,耳聽得遠(yuǎn)處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拇蛑南耄骸霸醯亟讨骱团泶髱熯沒迴來?”隻得上炕又睡。朦朧間剛要合眼,忽聽得砰嘭一聲,東邊房中似乎有張椅子倒在地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韓林兒急躍出房,月光掩映之下,東房窗上映出一個(gè)黑影,似是懸空而掛,兀自微微搖晃。韓林兒大吃一驚,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門,房門卻是閂著。他肩頭使勁一撞,撞斷門閂,搶進(jìn)房去,忙打火摺點(diǎn)亮了蠟燭,隻見周芷若雙足臨空,頭頸套在繩圈之中,繩子卻掛在梁上。他這一驚當(dāng)真是魂飛天外,急忙躍起,用力扯斷繩子,將周芷若放在**,探她鼻息,幸好尚未氣絕。他縱聲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甚麼想不開,幹麼……幹麼……”忽聽得房門外一人道:“韓大哥,甚麼事?”走進(jìn)一人,正是張無忌。
張無忌見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轟,顫抖著雙手解去周芷若頸中繩索,一摸她胸口,一顆心尚自跳動(dòng),喜道:“不礙事,救得了。”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數(shù)下,一股九陽真氣從掌心傳了過去,來迴一撞,周芷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韓林兒大喜,叫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轉(zhuǎn)了。”周芷若睜開眼來,見到張無忌,哭道:“你幹甚麼理我?讓我死了幹淨(jìng)。”忽地見到他上唇創(chuàng)傷,更有幾粒細(xì)細(xì)的齒痕,怒火不可抑製,一伸手,重重打了他個(gè)耳光。韓林兒大吃一驚,心想毆打教主,那還了得?但周芷若在他心目中卻又是有若天神,一時(shí)之間大為胡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韓林兒迴過頭去,見是彭瑩玉,喜道:“彭大師,你迴來啦,快,快來勸勸周姑娘。”彭瑩玉笑道:“勸甚麼?”向張無忌道:“啟稟教主,沒訪到有關(guān)金毛獅王的甚麼訊息。”張無忌“嗯”了一聲,神色甚是忸怩。彭瑩玉向韓林兒道:“韓兄弟,咱們到外麵走走罷。”韓林兒急道:“不,不成啊,他們兩個(gè)要打架,周姑娘可不是教主的敵手。”彭瑩玉哈哈大笑,道:“胡塗兄弟!難道咱兩個(gè)幫周姑娘,就能打贏教主了麼?我說教主一定打不贏周姑娘。”說著使個(gè)眼色,拉著韓林兒便出店房。韓林兒卻兀自不住迴頭,關(guān)懷之情,見於顏色。
周芷若忍不住噗哧一笑,隨即撲在**,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張無忌坐在床邊,輕拍她肩頭,柔聲道:“芷若,我確不是約好了跟她相見,當(dāng)真是誤打誤撞碰見的。”周芷若雙足亂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說甚麼鬼話,以後別想再叫我相信。”張無忌歎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shí)’,世上的事情,原是極易引起誤會(huì)……”周芷若霍地坐起,說道:“那郡主娘娘用這些詩句來損我,你倒念念有辭,老是記在心裏。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甚麼樣子?”說到這裏,臉蛋兒卻飛紅了。
張無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難辯,反正自己已決意與周芷若結(jié)成夫婦,白頭偕老,隻有動(dòng)之以情,令她漸漸淡忘。燭光下見她俏臉暈紅,頸中深深一根繩印,兩邊腫了上來,心想若非韓林兒及早察覺施救,待得自己迴店,隻怕她已是香殞玉碎,迴天乏術(shù),終成大恨,不禁又是慚愧,又是愛惜,伸臂抱住她,向她櫻唇上吻去。周芷若轉(zhuǎn)頭閃避,怒道:“你跟人家不幹不淨(jìng),又來惹我。當(dāng)我是好欺的麼?”張無忌雙臂一緊,令她動(dòng)彈不得,終於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掙紮不脫,心中卻也漸漸軟了。
張無忌心想自己和她雖然名分已定,終是未婚夫妻,深宵共處一室,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於彭瑩玉、韓林兒等人臉上須不好看,於是放開了她,說道:“芷若,你好好休息,一切明日咱們再談。我若是再瞞了你去見趙姑娘,任你千刀萬剮,死而無怨。”周芷若臉上紅撲撲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氣道:“胡說八道甚麼?你明知我不會(huì)將你千刀萬剮。”張無忌笑道:“那麼你剁了我的雙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頭,眼淚撲簌簌的如珠而落。張無忌這一來又不好走了,又坐到她身旁,摟住她肩頭,柔聲道:“怎麼又傷心啦?”周芷若隻是哭泣不語。張無忌問之再三,不料越問得緊,她越是傷心。
張無忌罰誓賭咒,說決不負(fù)心薄幸。周芷若雙手蒙著臉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張無忌道:“咱們大家命苦。韃子在中國作威作福,誰都是多苦多難。以後咱倆結(jié)成夫妻,又將韃子趕了出去,那就隻有歡喜,沒有傷心了。”周芷若抬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隻不過趙敏那小妖女想**你,卻不是你三心兩意。可是……可是她聰明智慧,武功高強(qiáng),容貌權(quán)勢,無不勝我十倍。我終究是爭她不過的,與其一生傷心,不如一死了之,哪知韓林兒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沒勇氣再死了。我……我要學(xué)師父一樣,削發(fā)為尼。唉,咱們峨嵋派的掌門,終究是沒一個(gè)嫁人的。”張無忌道:“你始終不放心。這樣罷,咱們明日立時(shí)動(dòng)身迴到淮泗,我便跟你成親。”周芷若道:“義父還沒找到,再說,你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終究……終究是不成的。”說著又流下淚來。張無忌道:“義父自然要加緊找尋。咱們會(huì)齊眾兄弟後,尋訪起來容易得多。到底幾時(shí)能趕走韃子,誰也無法逆料。難道等咱們成了老公公、老婆婆了,再來顫巍巍的拜堂成親麼?老公公、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緊,可是咱倆生不了孩兒,我張家可就斷子絕孫了。”周芷若紅著臉噗哧一笑,說道:“好好一個(gè)老實(shí)人,卻不知跟誰去學(xué)得這般貧嘴貧舌?”滿天愁雲(yún)慘霧,便在兩人一笑之間,化作飛煙而散。次日清晨,張無忌囑咐彭瑩玉續(xù)留大都三日,打聽謝遜的訊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韓林兒南下前赴淮泗。一到山東境內(nèi),便見大隊(duì)蒙古敗兵,曳甲丟盔,蜂擁而來。張無忌等見敗兵勢眾,便避道而行。後來見到一兵落單,抓住了逼問,得知朱元璋在淮北連打了幾個(gè)大勝仗,殺得元兵潰不成軍。三人不勝之喜,加緊趕路,到得魯皖邊界,已全是明教義軍的天下。義軍中有人認(rèn)得韓林兒,急足報(bào)到元帥府。三人將近濠州時(shí),韓山童已率領(lǐng)了朱元璋、徐達(dá)、常遇春、鄧愈、湯和等大將迎出三十裏外。眾人久別重逢,俱各大喜。韓山童聽兒子說起遭丐幫擒獲,全仗教主相救,更是一再稱謝。鑼鼓喧天,兵甲耀眼,擁入濠州城中。周芷若騎在馬上,跟隨在張無忌之後,左顧右盼,覺得這番風(fēng)光雖不及大都皇帝皇後“遊皇城”的華麗輝煌,卻也頗足快慰平生。張無忌在城中歇了數(shù)日,楊逍、範(fàn)遙、殷天正、韋一笑、殷野王、鐵冠道人、說不得、周顛、五行旗諸掌旗使等得到訊息,陸續(xù)自各地來會(huì)。張無忌說起謝遜迴來中原、被丐幫擒去又複失蹤的種種情由。楊逍、範(fàn)遙、殷天正等反複思量商議,均無頭緒。範(fàn)遙道:“那個(gè)黃衫女子不知是何來曆,說不定謝兄的行蹤,要著落在她身上尋訪出來。”群豪都從未聽到過武林中有這麼一位黃衫女子,隻得勸張無忌且自寬心,都道:“這黃衫女子的言語行事,對教主顯無惡意。金毛獅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無恙。瞧此女之意,最多不過探詢屠龍寶刀的下落而已。”張無忌焦慮難釋,一時(shí)卻也無可如何,隻得派出五行旗下教眾,分頭赴各處打聽。又過一日,彭瑩玉自大都到來,也說未能探聽到謝遜的絲毫音訊。
明教義軍大戰(zhàn)數(shù)場,雖均獲勝,損折也極慘重,此後兩三個(gè)月內(nèi),義軍勢將忙於休養(yǎng)整頓、招募新兵,不克再與元軍大戰(zhàn)。彭瑩玉那晚見到周芷若自盡,雖不明底細(xì),但自猜想得到兩人不是醋海興波,便是大鬧別扭。範(fàn)遙等又知張無忌與趙敏之間幹係頗不尋常,倘若明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為妻,於抗元複國的大業(yè)為害非小,眼見目下並無大事,俱勸張無忌早日與周芷若完婚。張無忌對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當(dāng)即允可。楊逍擇定三月十五為黃道吉日。明教上上下下喜氣洋洋,都為教主的婚事忙了起來。
此時(shí)明教威震天下,東路韓山童在淮泗一帶迭克大城,西路徐壽輝在鄂北豫南也是連敗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訊傳了出去,武林人士的賀禮便如潮水般湧到。昆侖、崆峒諸派與明教向有仇怨,但一來大都萬安寺中張無忌出手相救,已於各派有恩,二來周芷若是峨嵋掌門,是以各派掌門也都遣人送禮到賀。崆峒五老的賀禮尤重。
張三豐親書“佳兒佳婦”四字立軸,一部手抄的“太極拳經(jīng)”,命宋遠(yuǎn)橋、俞蓮舟、殷梨亭三大弟子到賀。其時(shí)楊不悔已與殷梨亭成婚,一同來到濠州。張無忌笑著上前請安,大聲叫道:“六師嬸!”楊不悔滿臉通紅,拉著他手,迴首前塵,又是歡喜,又是傷感。張無忌生怕陳友諒、宋青書奸心未息,乘機(jī)為害,當(dāng)下派韋一笑為謝禮使,前赴武當(dāng),暗中將宋青書害死莫聲穀、又圖謀害張三豐之事,詳細(xì)跟韋一笑說了,囑咐他上武當(dāng)山拜見張三豐後,便與俞岱巖、張?bào)犗獮榘椋纻潢愑颜彽募橹\,須待宋遠(yuǎn)橋等迴歸武當(dāng),再行告辭。韋一笑狠狠的道:“自從遵奉教主的訓(xùn)諭,韋一笑不敢再吸人血,這一次撞到了這兩個(gè)奸賊,非將他二人吸個(gè)血幹皮枯不可。”張無忌忙道:“那陳友諒嘛,韋兄不妨順手除去。宋青書是我宋大師伯的獨(dú)生愛子,武當(dāng)派未來的掌門,且由武當(dāng)派自行清理門戶,免傷我宋大師伯之情。”韋一笑答應(yīng)了,拜別而去。到得三月初十,峨嵋眾女俠攜帶禮物,來到濠州,隻丁敏君托人帶來賀禮,人卻未到。
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眾個(gè)個(gè)換了新衣。拜天地的禮堂設(shè)在濠州第一大富紳的廳上,懸燈結(jié)彩,裝點(diǎn)得花團(tuán)錦簇。張三豐那副“佳兒佳婦”四字大立軸懸在居中。殷天正為男方主婚,常遇春為女方主婚。鐵冠道人為濠州總巡,部署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敵人混入搗亂。湯和統(tǒng)率義軍精兵,在城外駐紮防敵。這日上午,少林派、華山派也派人送禮到賀。申時(shí)一刻,吉時(shí)已屆,號炮連聲鳴響。眾賀客齊到大廳,讚禮生朗聲讚禮,宋遠(yuǎn)橋和殷野王陪著張無忌出來。絲竹之聲響起,眾人眼前一亮,隻見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俠,陪著周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廳。周芷若身穿大紅錦袍,鳳冠霞帔,臉罩紅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並肩而立。讚禮生朗聲喝道:“拜天!”張無忌和周芷若正在要紅氈毹上拜倒,忽聽得大門外一人嬌聲喝道:“且慢!”青影一閃,一個(gè)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卻是趙敏。群豪一見到是她,登時(shí)紛紛唿喝起來。明教和各大門派高手不少人吃過她的苦頭,沒料到她竟孤身闖入險(xiǎn)地。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動(dòng)手。楊逍雙臂一張,也喝一聲:“且慢!”向眾人道:“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門大喜之日,趙姑娘光臨到賀,便是我們嘉賓。眾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麵,將舊日梁子暫且放過一邊,不得對趙姑娘無禮。”他向說不得和彭瑩玉使個(gè)眼色,兩人已知其意,繞到後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趙敏帶了多少高手同來。楊逍向趙敏道:“趙姑娘請這邊上坐觀禮,迴頭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趙敏微微一笑,說道:“我有幾句話跟張教主說,說畢便去,容日再行叨擾。”楊逍道:“趙姑娘有甚麼話,待行禮之後再說不遲。”趙敏道:“行禮之後,已經(jīng)遲了。”楊逍和範(fàn)遙對望一眼,知她今日是存心前來攪局,無論如何要立時(shí)阻止,免得將一場喜慶大事鬧得尷尬狼狽,滿堂不歡。楊逍踏上兩步,說道:“咱們今日賓主盡禮,趙姑娘務(wù)請自重。”他已打定了主意,趙敏若要搗亂,隻有迅速出手點(diǎn)她穴道,製住她再說。趙敏向範(fàn)遙道:“苦大師,人家要對我動(dòng)手,你幫不幫我?”範(fàn)遙眉頭一皺,說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強(qiáng)不來了。”
趙敏道:“我偏要勉強(qiáng)。”轉(zhuǎn)頭向張無忌道:“張無忌,你是明教教主,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作不作數(shù)?”張無忌眼見趙敏到來,心中早已怦怦亂跳,隻盼楊逍能打開僵局,勸得她好好離去,聽她突然問到自己,隻得答道:“我說過的話,自然作數(shù)。”趙敏道:“那日我救了你俞三叔和殷六叔之命,你答應(yīng)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違,是也不是?”張無忌道:“不錯(cuò)。你要我借屠龍寶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了,還將寶刀盜了去。”
這數(shù)十年來,江湖上人人關(guān)心這“武林至尊”屠龍刀的下落,忽聽得已入趙敏手中,登時(shí)群情聳動(dòng)。趙敏道:“到底屠龍刀在何人手中,隻有金毛獅王謝大俠才知,你可親自前去問他。”
謝遜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聞,聽到她提及“金毛獅王”,滿堂喧嘩之聲登寂。
張無忌道:“我義父現(xiàn)下身在何處,我日夕掛念,甚盼姑娘示知。”趙敏微微一笑,說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隻須不違武林中俠義之道,你就須得遵從。借屠龍刀一觀之事,雖然做得不大道地,但這把刀我終究是見到了,後來寶刀被盜,也不能怪你。這第一件事,算你已經(jīng)辦到。現(xiàn)下我有第二件事要辦。張無忌,當(dāng)著天下眾位英雄豪傑之前,你可不能言而無信。”張無忌道:“你要我辦甚麼事?”楊逍插口道:“趙姑娘,你有甚麼事要奉托敝教教主,既有約定在先,隻要不背武林道義,別說張教主可以應(yīng)允,便是敝教上下,也當(dāng)盡心竭力。此刻是張教主和新夫人參拜天地的良辰吉時(shí),別事暫且擱在一旁,請勿多言阻撓。”說到後來,口氣已頗為嚴(yán)厲。趙敏卻是神色自若,竟似沒將這位威霸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懶洋洋的道:“我這件事可更加要緊,片刻也延擱不得。”突然走上幾步,到了張無忌身前,提高腳跟,在他耳邊輕聲道:“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與周姑娘拜堂成親。”張無忌一呆,道:“甚麼?”趙敏道:“這就是第二件事了。至於第三件,以後我想到了再跟你說。”她這幾句話雖然說得甚輕,但周芷若和站得較近的宋遠(yuǎn)橋、俞蓮舟、殷梨亭,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卻都聽見了,各人都不禁色為之變。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暗捏緊了拳頭,倘若趙敏再說不遜之言,辱及峨嵋掌門,免不了要給她吃些苦頭。張無忌搖頭道:“此事恕難從命。”趙敏道:“你答應(yīng)過的話不作數(shù)麼?”張無忌道:“咱們言明在先,不得違背俠義之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婦之約,倘若依你所言,便違背了這個(gè)‘義’字。”趙敏冷笑道:“你若與她成婚,才真是不孝不義。大都遊皇城之時(shí),難道你沒見到你義父如何遭人暗算?”張無忌怒火上升,大聲道:“趙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讓你三分,若再胡說八道,得罪莫怪。”趙敏道:“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依我的了?”張無忌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拋頭露麵,在群豪之前求懇自己別要行禮成婚,原是出於對自己的一片癡心,不由得心軟,柔聲道:“趙姑娘,事已如此,你還是一切……一切看開些罷。我張無忌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趙敏道:“好,你瞧瞧這是甚麼?”張開右手,伸到他麵前。張無忌一看之下,大吃一驚,全身發(fā)抖,顫聲道:“這……這是我……”趙敏迅速合攏手掌,將那物揣入了懷裏,說道:“我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從,全由得你。”說著轉(zhuǎn)身便向大門外走去。
她掌中有甚麼東西,何以令張無忌一見之下竟這等驚惶失措,誰也無法瞧見。周芷若雙目被紅巾遮住了,隻聽得張無忌和趙敏的對答,更絲毫見不到外間的物事。張無忌急道:“趙……趙姑娘,且請留步。”趙敏道:“你要就隨我來,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親。男兒漢狐疑不決,別遺終身之恨。”她口中朗聲說著這幾句話,腳下並不停留,直向大門外走去。張無忌急叫:“趙姑娘且慢,一切從長計(jì)議。”眼見她反而加快腳步,忙搶上前去,叫道:“好,就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趙敏停步道:“那你跟我來。”張無忌迴過頭來,見周芷若亭亭而立,心中歉仄無已,待要向她解釋幾句,卻見趙敏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緊急萬分,須得當(dāng)機(jī)立斷,一咬牙,便追向趙敏身後。張無忌剛追到大門邊,突然身邊紅影閃動(dòng),一人追到了趙敏身後,紅袖中伸出纖纖素手,五根手指向趙敏頭頂插了下去。這一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張無忌心念一動(dòng):“這一招好厲害!芷若從何處學(xué)得如此精妙的功夫?”眼見她手掌已將趙敏頂門罩住,五指插落,立是破腦之禍,當(dāng)下不及細(xì)想,竄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脈門。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來,波的一聲輕響,正中他胸口。張無忌體內(nèi)九陽神功立時(shí)發(fā)動(dòng),卸去了這一撞的勁力,但已感胸腹間血?dú)夥瓬ィ_下微一踉蹌。
範(fàn)遙眼見危急,救主情殷,伸掌向周芷若肩頭推去。周芷若左手微揮,輕輕一拂,範(fàn)遙手腕一陣酸麻,這一掌便推不出去。但這麼一阻,趙敏已向前搶了半步,避開了腦門要害,隻感肩頭一陣劇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頸之處。張無忌“啊”的一聲,伸掌向周芷若推去。
周芷若頭上所罩紅布並未揭去,聽風(fēng)辨形,左掌迴轉(zhuǎn),便斬他手腕。張無忌絕不想和她動(dòng)手,隻是見她招數(shù)太過淩厲,一招間便能要了趙敏性命,迫於無奈,隻有招架勸阻。周芷若上身不動(dòng),下身不移,雙手連施八下險(xiǎn)招。張無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這才擋住。八攻八守,在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便即過去。大廳上群豪屏氣凝息,無不驚得呆了。趙敏肩受重傷,摔倒在地,五個(gè)傷孔中血如泉湧,登時(shí)便染紅了半邊衣裳。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說道:“張無忌,你受這妖女迷惑,竟要舍我而去麼?”張無忌道:“芷若,請你諒解我的苦衷。咱倆婚姻之約,張無忌決無反悔,隻是稍遲數(shù)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迴來,隻盼你日後不要反悔。”趙敏咬牙站起,一言不發(fā)的向外便走,肩頭鮮血,流得滿地都是。群豪雖然見過江湖上不少異事,但今日親見二女爭夫,血濺華堂,新娘子頭遮紅巾,而以神奇之極的武功毀傷情敵,無不神眩心驚,誰也說不出話來。
張無忌一頓足,說道:“義父於我恩重如山,芷若,芷若,盼你體諒。”說著向趙敏追了出去。
殷正天、楊逍、俞蓮舟、殷梨亭等不明其中原因,誰也不敢攔阻。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臉紅巾,朗聲說道:“各位親眼所見,是他負(fù)我,非我負(fù)他。自今而後,周芷若和姓張的恩斷義絕。”說著揭下頭頂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拋開鳳冠,雙手一搓,滿掌珍珠盡數(shù)成為粉末,簌簌而落,說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遠(yuǎn)橋、楊逍等均欲勸慰,要她候張無忌歸來,問明再說,卻見周芷若雙手一扯,嗤的一響,一件繡滿金花的大紅長袍撕成兩片,拋在地下,隨即飛身而起,在半空中輕輕一個(gè)轉(zhuǎn)折,上了屋頂。楊逍、殷天正等一齊追上,隻見她輕飄飄的有如一朵紅雲(yún),向東而去,輕功之佳,竟似不下於青翼蝠王韋一笑。楊逍等料知追趕不上,怔了半晌,重行迴入廳來。一場喜慶大事被趙敏這麼一鬧,轉(zhuǎn)眼間風(fēng)流雲(yún)散,明教上下固感臉上無光,前來道賀的群豪也是十分沒趣。眾人紛紛猜測,不知道趙敏拿了甚麼要緊物事給張無忌看了,以致害得他急急追出,聽他言中含意,似乎此事和謝遜有重大關(guān)連,但其中真相卻是誰也不知。
峨嵋眾女低聲商議幾句,便即氣憤憤的告辭。殷天正連聲致歉,說務(wù)當(dāng)率領(lǐng)張無忌前來峨嵋金頂鄭重賠罪,再辦婚事,千萬不可傷了兩家和氣。峨嵋眾女不置可否,當(dāng)即分頭前去尋覓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漢薄幸無良。原來趙敏握在掌中給張無忌看的,乃是一束淡黃色頭發(fā)。張無忌一見,立時(shí)認(rèn)出是謝遜的頭發(fā)。謝遜所練內(nèi)功與眾不同,兼之生具異稟,中年以後,一頭長發(fā)轉(zhuǎn)為淡黃,但這顏色和西域色目人的金發(fā)卻截然有異。張無忌心想謝遜的頭發(fā)既被趙敏割下一截,自必已入她掌握之中,自己如和周芷若拜了天地,她一怒之下,不是去殺了謝遜,便是於他不利,可是當(dāng)著群豪之前,卻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釋苦衷。要知眾賀客之中,除了明教和武當(dāng)派諸人之外,幾乎人人欲得謝遜而甘心,不是報(bào)複昔日他大肆殺戮之仇,便是意圖奪取屠龍寶刀。是以他一見趙敏奔出,明知萬分對不起周芷若,終以義父性命為重,跟著追去他出了大門,隻見趙敏發(fā)足疾奔,肩頭鮮血,沿著大街一路灑將過去。他吸一口氣,竄出數(shù)丈,當(dāng)即攔在她身前,說道:“趙姑娘,你別逼我做不義之人,受天下英雄唾罵。”趙敏肩頭受傷頗重,初時(shí)憑著一口真氣支持,勉力而行,待得聽了這幾句話,說道:“你……你……”真氣一泄,登時(shí)摔倒。張無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說,我義父在哪裏?”趙敏道:“你帶著我去救他,我給……給你……指路。”張無忌道:“他老人家性命可是無恙?”趙敏有氣沒力的道:“你義父……義父落入了成昆手中。”張無忌聽到“成昆”兩字,這一驚當(dāng)真是心膽俱裂,此人武功既高,計(jì)謀又富,謝遜和他仇深似海,落入他的手中兇險(xiǎn)不可言喻。趙敏道:“你一個(gè)人不成,叫……叫楊逍他們同去……”說著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間腦袋向後一仰,暈了過去。張無忌想像義父此刻的苦楚危難,五內(nèi)如焚,當(dāng)即抱起趙敏,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傷口,招手命街旁一個(gè)明教教徒過來,囑咐道:“你快去稟報(bào)楊左使,命他急速率領(lǐng)眾人,向西趕來,說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答應(yīng)了,飛奔著前去稟報(bào)。張無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世事難料,說不定隻半刻之間的延擱,便救不到義父性命,當(dāng)下抱起趙敏,快步走到城門邊,命守門士卒牽過一匹健馬,飛身而上,向西急馳。馳了數(shù)裏,隻覺懷中趙敏的身子漸漸寒冷,伸手搭她脈搏,但覺跳動(dòng)微弱,他驚慌起來,揭開她傷口裹著的衣襟,隻見五個(gè)指孔深及肩骨,傷口旁肌肉盡呈紫黑,顯然中了劇毒。他大是驚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會(huì)使這般陰毒功夫?她出招淩厲狠辣,更勝於滅絕師太,那是甚麼緣故?”眼見若不急救,趙敏登時(shí)便要毒發(fā)身死,他一身新郎裝束,身邊如何會(huì)攜帶得療毒的藥品?微一沉吟,當(dāng)即躍下馬背,抱著她縱身往左首山上竄去,四下張望,尋找去毒的草藥,但一時(shí)之間,連最尋常的草藥也無法找到。
他一顆心怦怦亂跳,轉(zhuǎn)過幾個(gè)山坳,口中隻是喃喃禱祝。突然間眼睛一亮,隻見右前方一條小瀑布旁生著四五朵紅色小花,這是“佛座小紅蓮”,頗有去毒之效。雖說此時(shí)正當(dāng)仲春百花盛放,但這紅花恰能在此處覓到,也當(dāng)真是天幸。他心中大喜,抱著趙敏越過兩道山澗,摘下紅花嚼爛了,一半喂入趙敏口中,一半敷在她肩頭,這才抱起趙敏,向西便奔。奔出三十餘裏,趙敏嚶嚀一聲,醒了過來,低聲道:“我……我可還活著麼?”張無忌見“佛座小紅蓮”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覺得怎樣?”趙敏道:“肩上癢得很。唉,周姑娘這一手功夫當(dāng)真厲害。”
張無忌將她輕輕放下,再看她肩頭時(shí),隻見黑氣絲毫不淡,隻是她脈搏卻已不如先前微弱。張無忌略一沉吟,知道“佛座小紅蓮”藥性太緩,不足以拔毒,於是俯口到她肩頭,將傷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將出來,吐在地下,腥臭之氣,衝鼻欲嘔。趙敏星眸迴斜,伸手撫摸著他的頭發(fā),歎道:“無忌哥哥,這中間的原委,你終於想到了嗎?”
張無忌吸完了毒血,到山溪中嗽了口,迴來坐在她身畔,問道:“甚麼原委?”趙敏道:“周姑娘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會(huì)這種陰毒的邪門武功?”張無忌道:“我也覺奇怪,不知是誰教她的。”趙敏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邪派的小賊教的了。”張無忌笑道:“魔教中魔頭雖多,誰也不會(huì)這門武功,隻有青翼蝠王吸人頸血,張無忌吸人肩血,差相彷佛。”隨即又問:“我義父怎會(huì)落在成昆手中?此刻到底在哪裏?”趙敏道:“我?guī)闳ピO(shè)法營救便是。在甚麼地方,卻是布袋和尚說不得。我一說,你飛奔前去,便拋下我不管了。”張無忌歎道:“我總不見得如此無情無義罷?”
趙敏道:“為了你義父,你肯拋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何況是我?”說著慢慢斜倚在他身上,說道:“今日耽誤了你的洞房花燭,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張無忌此刻心中甚感喜樂,除了掛念謝遜安危之外,反覺比之將要與周芷若拜堂成親那時(shí)更加平安舒暢,到底是甚麼原因,卻也說不上來,然而要他承認(rèn)歡喜趙敏攪翻了喜事,可又說不出口,隻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後你與那一位英雄瀟灑的郡馬爺拜堂之時(shí),我也來大大搗亂一場,決不讓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趙敏蒼白的臉上一紅,笑道:“你來搗亂,我一劍殺了你。”張無忌忽然歎了口氣,黯然不語。趙敏道:“你歎甚麼氣?”張無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馬爺生前做了甚麼大善事,修來這樣的好福氣。”趙敏笑道:“你現(xiàn)下再修,也還來得及。”張無忌心中怦然一動(dòng),問道:“甚麼?”趙敏臉一紅,不再接口了。說到這裏,兩人誰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談,休息一會(huì),張無忌再替她敷藥,抱起她又向西行。趙敏靠在他肩頭,粉頰和他左臉相貼,張無忌鼻中聞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著的是溫香軟玉,不由得意馬心猿,神魂飄飄,倘若不是急於要去營救義父,真的要放慢腳步,在這荒山野嶺中就這麼走上一輩子了。兩人這一晚便在濠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到了一處小鎮(zhèn),買了兩匹健馬。趙敏毒傷極難拔淨(jìng),身子虛弱,無力單獨(dú)騎馬,隻好靠在張無忌身上,兩人同鞍而乘。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內(nèi)。這日正行之間,忽見前麵塵頭大起,有百餘騎疾馳而來,隻聽得鐵甲鏘鏘,正是蒙古的騎兵。張無忌將馬勒在一旁,讓開了道。蒙古騎兵隊(duì)馳過,數(shù)十丈後又是一隊(duì)騎者,這群人行列不整,或前或後,行得疏疏落落,張無忌一瞥之下,見人群中竟有“神箭八雄”在內(nèi),暗叫:“不好!”急忙轉(zhuǎn)過了頭。這二十餘人見他衣飾華貴,懷中抱著一個(gè)青年女子,兩人的臉都向著道旁,也均不以為意,神箭八雄亦無一人知覺,待這一批人過完,張無忌拉過馬頭,正要向前再行,忽聽得蹄聲輕捷,三乘馬如飛衝到。中間是匹白馬,馬上乘客錦袍金冠,兩旁各是一匹栗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鶴筆翁玄冥二老。張無忌待要轉(zhuǎn)身,鹿杖客已見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駕的來了。”鶴筆翁當(dāng)即縱聲長嘯。“神箭八雄”等聽到嘯聲,圈轉(zhuǎn)馬頭,將兩人圍在中間。
張無忌一怔,向懷中的趙敏望去,似說:“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襲擊嗎?”卻見她神色憂急,登知錯(cuò)怪了她,心中立時(shí)舒坦。隻聽趙敏說道:“哥哥,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爹爹好罷?”張無忌聽她叫出“哥哥”兩字,才留神白馬鞍上那個(gè)錦袍青年,認(rèn)得他是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漢名叫作王保保。張無忌曾在大都見過他兩次,隻因此刻全神貫注於玄冥二老身上,沒去留心旁人。王保保乍見嬌妹,不禁又驚又喜,他卻不識(shí)張無忌,皺眉道:“妹子,你……你……”趙敏道:“哥哥,我中了敵人暗算,身受毒傷不輕,幸蒙這位張公子救援,否則今天見不到哥哥了。”鹿杖客將嘴湊到王保保耳邊,低聲道:“小王爺,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張無忌。”王保保久聞張無忌之名,隻道趙敏受他挾製,在他脅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揮,玄冥二老欺到張無忌左右五尺之處,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彎弓搭箭,對準(zhǔn)他後心。王保保道:“張教主,閣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傑,欺侮舍妹一個(gè)弱女子,豈不教人恥笑?快快將她放下,今日饒你不死。”
趙敏道:“哥哥,你何出此言?張公子確是有恩於我,怎說得上‘欺侮’二字?”王保保認(rèn)定妹子是在敵人**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說,朗聲道:“張教主,你武功再強(qiáng),總是雙拳難敵四手,快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們兩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須多疑。”張無忌心想:“趙姑娘毒傷甚重,隨著我千裏奔波,不易痊可,既與她兄長相遇,還是讓她隨兄而去,由王府名醫(yī)調(diào)治,於她身子有益。”便道:“趙姑娘,令兄要接你迴去,咱們便此別過,隻請示知我義父所在,我自去設(shè)法相救。咱們後會(huì)有期。”說到這裏,不禁黯然神傷,明知和她漢蒙異族,官民殊途,雙方仇怨甚深,但臨別之際,實(shí)不勝戀戀之情。不料趙敏說道:“我始終沒跟你說謝大俠的所在,自有深意,我隻答應(yīng)帶你前去找他,卻不能告訴你地方。”張無忌一怔,道:“你重傷未愈,跟著我長途跋涉,大是不宜,還是與令兄同歸的為是。”趙敏臉上滿是執(zhí)拗之色,道:“你若撇下我,便不知謝大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好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迴到王府去,可悶也悶死了我。”
張無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爺,你勸勸令妹罷。”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轉(zhuǎn),冷笑道:“嘿嘿,你裝模作樣,弄甚麼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她自是隻好遵你吩咐,嘴裏胡說八道。”張無忌一躍而起,縱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隻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襲擊,嗖嗖兩箭,向他射來,風(fēng)聲勁急。張無忌左手一引一帶,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兩枝狼牙箭迴轉(zhuǎn)頭去,勁風(fēng)更厲,啪啪兩響,將發(fā)箭二人手中的長弓劈斷。若非那二人閃避得快,還得身受重傷。雙箭餘勢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雕翎兀自顫動(dòng)不已。眾人無不駭然。張無忌離得趙敏遠(yuǎn)遠(yuǎn)地,說道:“趙姑娘,你先迴府養(yǎng)好傷勢,我等再謀良晤。”趙敏搖頭道:“王府中的醫(yī)生哪裏有你醫(yī)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罷。”
王保保見張無忌遠(yuǎn)離妹子,但妹子仍是執(zhí)意與他同行,不由得又是驚詫,又是氣惱,向玄冥二老道:“有煩兩位保護(hù)舍妹,咱們走!”玄冥二老應(yīng)道:“是!”走到趙敏馬旁。趙敏朗聲道:“鹿鶴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須隨同張教主前去辦理,正嫌勢孤力弱,你二位隨我同去罷。”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鹿杖客道:“魔教的大魔頭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他多所交往,還是跟小王爺一起迴府的為是。”趙敏秀眉微蹙,道:“兩位現(xiàn)下隻聽我哥哥的話,不聽我話了麼?”鹿杖客陪笑道:“小王爺是出於愛護(hù)郡主的好意。”趙敏哼了一聲,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爹允可,你不用為我擔(dān)憂,我自己會(huì)當(dāng)心的。你見到爹爹時(shí),代我問候請安。”王保保知道父親向來寵愛嬌女,原也不敢過份逼迫,但若任由她孤身一人隨魔教教主而去,無論如何不能放心,見她伏在馬鞍之上,嬌弱無力,卻提韁便欲往西,當(dāng)即張開雙臂攔住,說道:“好妹子,爹爹隨後便來,你稍待片刻,稟明了爹爹再走不遲。”趙敏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別來管我。”
王保保再向張無忌打量,見他長身玉立,麵目英俊,聽著妹子的語氣,顯已鍾情於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亂,乃是大大的叛逆,朝廷的對頭,妹子竟然受此魔頭蠱惑,為禍非小,當(dāng)下左手一揮,喝道:“先將這魔頭拿下了。”鹿杖客揮動(dòng)鹿杖,鶴筆翁舞起鶴筆,化作一片黃光,兩團(tuán)黑氣,齊向張無忌身上罩下。
趙敏深知玄冥二老的厲害,張無忌武功雖強(qiáng),但以一敵二,手中又無兵刃,生怕傷到了他,叫道:“玄冥二老,你們要是傷了張教主,我稟明爹爹,可不能相饒。”王保保怒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玄冥二老,你們殺了這小魔頭,父王和我均有重賞。”他頓了一頓,又道:“鹿先生,小王加贈(zèng)四名美女,定教你稱心如意。”
他兄妹二人一個(gè)下令要?dú)ⅲ粋(gè)下令不得損傷,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難了。鹿杖客向師弟使個(gè)眼色,低聲道:“捉活的。”張無忌突然展開聖火令上所載武功,上身微斜,右臂彎過,從莫名其妙的方位轉(zhuǎn)了過來,啪的一聲,重重打了鹿杖客一個(gè)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間吃了這個(gè)大虧,又驚又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心神不亂,將一根鹿頭杖使得風(fēng)雨不透。張無忌欲待再使偷襲,一時(shí)之間卻也無法可施。趙敏馬韁一提,縱馬便行。王保保馬鞭揮出,刷的一鞭,打在她坐騎的左眼之上。那馬吃痛,長聲嘶鳴,前足提了起來。趙敏傷後虛弱,險(xiǎn)些兒從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要攔我麼?”王保保道:“好妹子,你聽我話,迴家後哥哥慢慢跟你賠罪。”
趙敏道:“哥哥,你若是阻止了我,有一個(gè)人不免死於非命。張教主從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就難以活命了。”王保保道:“妹子說哪裏話來?汝陽王府中高手如雲(yún),自能保護(hù)你周全。這小魔頭別說出手傷你,便是想要再見你一麵,也未必能夠。”趙敏歎道:“我就怕不能再見他。那我……我是不想活了。”他兄妹二人情誼甚篤,向來無話不說,趙敏情急之下,竟毫不隱瞞,將傾心於張無忌的心意坦然說了出來。王保保怒道:“妹子你忒也胡塗,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枝玉葉,怎能向蠻子賤狗垂青?若讓爹爹得知,豈不氣壞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揮,又有三名好手上前夾攻。張無忌和玄冥二老此時(shí)各運(yùn)神功,數(shù)丈方圓之內(nèi)勁風(fēng)如刀,那三名好手怎能插得下手去?趙敏叫道:“張公子,你要救義父,須得先救我。”王保保見妹子意不可迴,心下焦急,當(dāng)下伸臂將她抱了過來,放在身前鞍上,雙腿一夾,縱馬便行。趙敏的武功本較兄長為高,但重傷後全無力氣,隻有張口大唿:“張公子救我,張公子救我!”張無忌唿唿兩掌,使上了十成勁力,將玄冥二老逼得倒退三步,展開輕功,向王保保馬後追來。玄冥二老和其餘三名好手大驚,隨後急追。張無忌每當(dāng)五人追近,便反手向後拍出數(shù)掌,九陽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便須閃避,不敢直攖其鋒。如此連阻三阻,張無忌追及奔馬,縱身躍起,抓住王保保後頸。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時(shí)酸麻,雙臂放開了趙敏,身子已被張無忌提起,向鹿杖客投去。鹿杖客急忙張臂接住,張無忌已抱起趙敏,躍離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鶴筆翁和其餘好手大聲唿喝,隨後追來。可是這山峰高達(dá)數(shù)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較輕功,玄冥二老內(nèi)力極強(qiáng),輕功卻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追在鶴筆翁之前。張無忌在山上拾起幾枚石子,連珠擲出,登時(shí)有人中石,骨碌碌的滾下山來。餘人暗自吃驚,雖在小王爺監(jiān)視之下不敢停步,腳下卻放得緩了。眼見張無忌抱著趙敏越奔越高,再也追趕不上。王保保破口大罵,連叫:“放箭,放箭!”自己也彎弓搭箭,嗖的一聲向張無忌後心射去。他弓力甚勁,但終於相距太遠(yuǎn),箭尖離張無忌後心尚有丈餘,羽箭便掉在地下。
趙敏抱著張無忌頭頸,知道眾人已追趕不上,一顆心才算落地,歎道:“總算我有先見之明,沒告知你謝大俠的所在,否則你這個(gè)沒良心的小魔頭焉肯出力救我。”張無忌轉(zhuǎn)過一個(gè)山坳,腳下仍是絲毫不緩,說道:“你跟我說了,自己迴府養(yǎng)傷,豈不兩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長,又陪著我吃苦?”趙敏道:“我既決意跟著你吃苦,這位兄長嘛,遲早總是要得罪的。我隻怕你不許我跟著你,別的我甚麼都不在乎。”張無忌雖知她對自己甚好,但有時(shí)念及,總想這不過是少女懷春,一時(shí)意動(dòng),沒料到她竟是糞土富貴,棄尊榮猶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下頭去,但見她蒼白憔悴的臉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動(dòng),說不盡的嬌媚無限,忍不住俯下頭去,在她微微顫動(dòng)的櫻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趙敏滿臉通紅,激動(dòng)之下,竟?fàn)枙灹诉^去。張無忌深明醫(yī)理,料知無妨,心中卻又加深了一層感激,突然想起:“芷若待我,哪有這般好!”
趙敏暈去一陣,便即醒轉(zhuǎn),見他若有所思,問道:“你在想甚麼?定是想周姑娘了?”張無忌也不隱瞞,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我想到很是對她不起。”趙敏道:“你後悔不後悔?”張無忌道:“當(dāng)時(shí)我要跟她拜堂成親,想到你時(shí),不由得好生傷心;此刻想到了她,卻又對她好生抱歉。”
趙敏微笑道:“那你心中對我愛得多些,是不是?”張無忌道:“老實(shí)跟你說罷,我對你是又愛又恨,對芷若是又敬又怕。”趙敏笑道:“哈哈!我寧可你對我又愛又怕,對她是又敬又恨。”張無忌笑道:“現(xiàn)下又不同了,我對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滿姻緣,怕的是你不肯賠我。”趙敏道:“賠甚麼?”張無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賠還我的洞房花燭。”趙敏滿臉飛紅,忙道:“不,不!那要將來跟我爹爹說好……等我向哥哥賠禮疏通,這才……這才……”張無忌道:“要是你爸爸一定不肯呢?”趙敏歎道:“那時(shí)我嫁魔隨魔,隻好跟著你這小魔頭,自己也做個(gè)小魔婆了。”張無忌板起了臉,喝道:“大膽妖女,跟著張無忌這**賊造反作亂,該當(dāng)何罪?”趙敏也板起了臉,正色道:“罰你二人在世上做對快活夫妻,白頭偕老,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超生。”兩人說到這裏,一齊哈哈大笑。
忽聽得前麵一人朗聲道:“郡主娘娘,小僧在此恭候多時(shí)。”隻見山後轉(zhuǎn)出二十餘名番僧,都是身穿紅袍。張無忌認(rèn)得這些番僧的衣飾,那晚在萬安寺高塔之下,他們曾出手截?cái)r自己,武功著實(shí)了得,幸好韋一笑去汝陽王府放火,才將他們引開,否則要救六大派群豪,委實(shí)不易。當(dāng)先一名番僧雙手合十,躬身說道:“小僧奉王爺之命,迎接郡主迴府。”趙敏問道:“你們在這裏幹麼?”那番僧道:“郡主身上有傷,王爺極是擔(dān)心,吩咐小僧,迎接郡主芳駕。”說著舉了舉手上的一隻白鴿。趙敏知道是兄長以白鴿傳訊,通知了父親,是以被這群番僧迎頭截住,問道:“我爹爹在哪裏?”那番僧道:“王爺便在山下相候,急欲瞧瞧郡主傷勢如何。”張無忌情知多言無益,大踏步便往前闖去,喝道:“要命的,快快讓道,否則莫怪我手下無情。”兩名番僧並肩踏上一步,各出右掌當(dāng)胸推到。張無忌左掌揮出,一引一帶,將兩僧的掌力撞了迴去。兩名番僧齊聲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似是念咒,又似罵人。趙敏不肯吃虧,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兩名番僧登登登退了三步,其後兩名番僧各出右掌,分別伸掌抵住一僧背心,將他們推了迴來。兩名番僧招式不變,又是一招“排山掌”擊至。張無忌不願(yuàn)跟他們硬拚,耗費(fèi)真力,當(dāng)下以挪移乾坤心法將二僧勁力化開,不料手指剛觸及二僧掌緣,突然間如磁吸鐵,手指竟和二僧掌緣牢牢粘住。兩名番僧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張無忌連掙兩下,都是沒能掙脫,隻得運(yùn)起九陽神功反擊過去。這一次卻沒將兩名番僧推動(dòng),但見二僧身後廿二名番僧已排成兩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後心,二十四名番僧排成了兩排。張無忌猛然想起:“曾聽太師父言道,天竺武功中有一門並體連功之法。這廿四個(gè)番僧集力和我對掌,我內(nèi)力再強(qiáng),終究敵不過廿四人合力。”他生怕更有追兵到來,一聲清嘯,手上已加了三成力,突然往斜裏推出,跟著身子向左一閃,這一來,廿四名番僧的勁力已不能聯(lián)成一條直線,前麵六名番僧收不住腳步,直衝過來。張無忌雙手連揮,啪啪啪啪啪啪六響過去,六名番僧摔倒在地,口噴鮮血。但其後的第七、第八名番僧跟著衝到,揮掌擊至。
張無忌心想:“還不是一樣?”右掌拍出,與二僧雙掌相接,微一凝力,正要運(yùn)勁斜推,忽聽得背後腳步輕響,有人揮掌拍來。他左掌向後拍出,待要將這掌化開,可是他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陽神功為根,此時(shí)全力對付身前十八名番僧合力,拍向身後這一掌已隻不過平時(shí)的二成力道。但覺一股陰寒之氣從掌中直傳過來,霎時(shí)間全身發(fā)顫,身形一晃,俯身撲倒。原來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忽施偷襲。趙敏驚唿:“鹿先生,住手!”撲上去遮住張無忌身子,喝道:“哪一個(gè)敢再動(dòng)手?”鹿杖客本想補(bǔ)上一掌,就此結(jié)果了這個(gè)生平第一勁敵的性命,但見郡主如此相護(hù),隻得罷手退開,他縱聲長嘯,示意已然得手,招唿同伴趕來,說道:“郡主娘娘,王爺隻盼郡主迴府,並無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趙敏心中氣苦,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轉(zhuǎn)念一想,莫要激動(dòng)他的怒氣,竟?fàn)杺藦垷o忌性命,當(dāng)下忍住口邊言語,扶起張無忌。過不多時(shí),鸞鈴聲響,三騎馬從山道上馳來,一是鶴筆翁,一是王保保,最後一人竟是汝陽王親自到了。三人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汝陽王皺眉道:“敏敏,你怎麼了?幹麼不聽哥哥的話,在這裏胡鬧?”
趙敏眼淚奪眶而出,叫道:“爹,你叫人這樣欺侮女兒。”汝陽王上前幾步,伸手要去拉她。趙敏右手一翻,白光閃動(dòng),已從懷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你不依我,女兒今日死在你的麵前。”汝陽王嚇得退後兩步,顫聲道:“有話好說,快別這樣!你……你要怎樣?”
趙敏伸左手拉開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繃帶,露出五個(gè)指孔,其時(shí)毒質(zhì)已去,傷口未愈,血肉模糊,更是可怖。汝陽王見她傷得這樣厲害,心疼愛女,連聲道:“怎樣了?怎樣了?幹麼傷得這等厲害?”趙敏指著鹿杖客道:“這人心存不良,意欲**女兒,我抵死不從,他……他……便抓得我這樣,求爹爹……爹爹作主。”鹿杖客隻嚇得魂飛天外,忙道:“小人鬥膽也不敢,豈……豈有此事?”汝陽王向他瞪目怒視,哼了一聲,道:“好大的膽子!韓姬之事,我已寬恩不加追究,卻又冒犯我女兒起來了。拿下!”這時(shí)他隨侍的武士已先後趕到,聽得王爺喝令拿人,雖知鹿杖客武功了得,還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鹿杖客又驚又怒,心想他父女骨肉至親,郡主惱我傷她情郎,竟來反咬我一口,常言道“疏不間親”,郡主又是詭計(jì)多端,我怎爭得過她?當(dāng)下?lián)]出一掌,將四名武士逼退,歎道:“師弟,咱們走罷!”鶴筆翁尚自遲疑。趙敏叫道:“鶴先生,你是好人,不像你師兄是好色之徒,快將你師兄拿下,我爹爹升你做個(gè)大官,重重有賞。”玄冥二老武功卓絕,隻是熱中於功名利祿,這才以一代高手的身分,投身王府以供驅(qū)策。鶴筆翁素知師兄好色貪**,聽了趙敏之言,倒也信了七八成,升官之賞又令他怦然心動(dòng),隻是他與鹿杖客同門至好,卻又下不了手,一時(shí)猶豫難決。鹿杖客臉色慘然,顫聲道:“師弟,你要升官發(fā)財(cái),便來拿我罷。”鶴筆翁歎道:“師哥,咱們走罷!”和鹿杖客並肩而行。玄冥二老威震京師,汝陽王府中武士對之敬若天人,誰敢出來阻擋?汝陽王連聲唿喝,眾武士隻是虛張聲勢、裝模作樣的叫嚷一番,眼見玄冥二老揚(yáng)長下山去了。汝陽王道:“敏敏,你既已受傷,快跟我迴去調(diào)治。”趙敏指著張無忌道:“這位張公子見鹿杖客欺侮我,路見不平,出手相助,哥哥不明就裏,反說他是甚麼叛逆反賊。爹爹,我有一件大事要跟張公子去辦,事成之後,再同他來一起叩見爹爹。”汝陽王聽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此人,聽兒子說這人竟是明教教主,他這次離京南下,便是為了要調(diào)兵遣將,對付淮泗和豫鄂一帶的明教反賊,如何能讓女兒隨此人而去?問道:“你哥哥說,這人是魔教的教主,這沒假罷?”趙敏道:“哥哥就愛說笑。爹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紀(jì),怎能做反叛的頭腦?”汝陽王打量張無忌,見他不過二十一二歲年紀(jì),受傷後臉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氣,更加不像是個(gè)統(tǒng)率數(shù)十萬大軍的大首領(lǐng)。但他素知女兒狡譎多智,又想明教為禍邦國,此人就算不是教主,隻怕也是魔教中的要緊人物,須縱他不得,便道:“將他帶到城裏,細(xì)細(xì)盤問。隻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有升賞。”他這樣說,已是顧到了女兒的麵子,免得她當(dāng)著這許多人麵前恃寵撒嬌。四名武士答應(yīng)了,便走近身來。趙敏哭道:“爹爹,你真要逼死女兒麼?”匕首向胸口刺進(jìn)半寸,鮮血登時(shí)染紅衣衫。汝陽王驚道:“敏敏,千萬不可胡鬧。”趙敏哭道:“爹爹,女兒不孝,已私下和張公子結(jié)成夫婦。你就算少生了女兒這個(gè)人。放女兒去罷。否則我立時(shí)便死在你麵前。”汝陽王左手不住拉扯自己胡子,滿額都是冷汗。他命將統(tǒng)兵、交鋒破敵,都是一言立決,但今日遇上了愛女這等尷尬事,竟是束手無策。王保保道:“妹子,你和張公子都已受傷,且暫同爹爹迴去,請名醫(yī)調(diào)理,然後由爹爹主持婚配。爹爹得了個(gè)乘龍快婿,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豈不是好?”他這番話說得好聽,趙敏卻早知是緩兵之計(jì),張無忌一落入他們手中,焉有命在?一時(shí)三刻之間便處死了,便道:“爹爹,事已如此,女兒嫁雞隨雞、嫁犬隨犬,是死是活,我都隨定張公子了。你和哥哥有甚計(jì)謀,那也瞞不過我,終是枉費(fèi)心機(jī)。眼下隻有兩條路,你肯饒女兒一命,就此罷休。你要女兒死,原也不費(fèi)吹灰之力。”汝陽王怒道:“敏敏,你可要想明白。你跟了這反賊去,從此不能再是我女兒了。”
趙敏柔腸百轉(zhuǎn),原也舍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時(shí)父兄對自己的疼愛憐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隻要稍一遲疑,登時(shí)便送了張無忌性命,眼下隻有先救情郎,日後再求父兄原諒,便道:“爹爹,哥哥,這都是敏敏不好,你……你們饒了我罷。”汝陽王見女兒意不可迴,深悔平日溺愛太過,放縱她行走江湖,以致做出這等事來,素知她從小任性,倘加威逼,她定然刺胸自殺,不由得長歎一聲,淚水潸潸而下,嗚咽道:“敏敏,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趙敏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敢再向父親多望一眼。汝陽王轉(zhuǎn)身緩緩走下山去,左右牽過坐騎,他恍如不聞不見,並不上馬,走出十餘丈,他突然迴過身來,說道:“敏敏,你的傷勢不礙麼?身上帶得有錢麼?”趙敏含淚點(diǎn)了點(diǎn)頭。汝陽王對左右道:“把我的兩匹馬牽給郡主。”左右衛(wèi)士答應(yīng)了,將馬牽到趙敏身旁,擁著汝陽王走下山去。六名番僧委頓在地,無法站起,餘下的番僧兩個(gè)服侍一個(gè),扶著跟在後麵。過不多時(shí),眾人走得幹幹淨(jìng)淨(jìng),隻剩下張無忌和趙敏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