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龍”的“新聞封殺、謝絕私訪”鎖國政策下,來自伊拉克境內的鬼墓確切報道非常少,但很多似是而非的土耳其消息上,都提到了“所羅門王封印”這件事。既然是遠古傳說,當然也就無從查考,隻能當作故事來聽。
我想起無情說過的那個獵命師圖拉罕,一個麵貌和我非常近似的男人,難道也是一個窮極無聊、靜極思動的神秘富翁?他想要“所羅門王封印”那種虛幻中的東西,大概這一生都沒部分得遂所願了。
夜正在逐漸加深,關伯上樓睡覺之前,替我衝了一杯咖啡進來,臉上掛著一層心滿意足的笑容。
“小哥,方小姐的身體很弱,這一次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天賜良機,千萬得把握住,嘿嘿嘿嘿,從明天起,我開始按照皇宮裏老佛爺?shù)乃幧糯笕逞a良方來做,務必讓她盡快複原——”
他嘴裏提到的是方星,但眼神怔怔地望著窗外,思想?yún)s早已飄到千裏之外去了。
關伯說得沒錯,每個人心裏都有隱私,有些事情非但不能隨時間流逝而磨滅,反而會越來越清晰深刻。
我指向書桌對麵的椅子:“關伯,跟我談談‘天煞飛星’方老太太的江湖舊事可以嗎?我想更多地了解方小姐的過去。跟別人交朋友,最起碼要清楚她的來曆,你以前不也一直念叨‘澆花要澆根、交友要交心’這句老話?”
隔壁隱約傳來方星的咳嗽聲,不過已經(jīng)減輕了很多,隻咳了幾聲便停住了。
關伯搓了搓手,猶豫不決地坐下來,仍舊側身向著窗外:“下雨了?唉,港島的雨季拖拖拉拉好幾個月,別說東西發(fā)黴,連人的心情都要……”
窗外,的確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幾縷雨絲隨風飄進來,輕巧地落在我的臉上。
我沒有再次開口,說與不說都是關伯的自由,如果他執(zhí)意三緘其口,任何人都問不出來的。
過去那段亂世中的江湖,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仇殺、劫掠、火並事件發(fā)生,不計其數(shù)的英雄好漢瞬間冒頭,成為純情少女心中的偶像,轉眼之間又暴屍亂葬崗,最終在蛇蠍餓狼的吞噬下,化為無名白骨。
方老太太的赫赫威名,必定是經(jīng)過幾千次的浴血搏殺才奠定起來的,也一定會結下不計其數(shù)的仇家。江湖人的仇恨向來都是父債子償、永不爛賬的,所以我偶爾也為方星擔心。
“小哥,方小姐是個好女孩,我今晚要說的話,隻是要證明她的身世來曆,毫無詆毀任何人的意思。”
關伯緊緊地攥著拳頭,雙臂交叉壓在桌麵上,重重地皺著眉,隻有內心激烈鬥爭的時候,他才會有這種古怪的表情。
雨絲漸漸密了,打在小院裏的花葉上,發(fā)出動聽的“沙沙”聲,初夏的悶熱隨之消失,窗子裏吹進來的都是涼爽之極的夜風。
“她是個沒有過去的女孩子——小哥,這句話就是當年方姐告訴我時的開場白。方姐,就是‘天煞飛星’方老太太,當年我們‘七大旋風社’窮途末路,在仇家四處追殺下,隻剩我和她兩個,暫時匿藏在澳門鄉(xiāng)下的一個小漁村裏。”
我的猜測又一次得到了證實,方星第一次出現(xiàn)時,關伯便對我撒了謊,既然是故人之女,他怎麼可能不認識?
“小哥,你沒經(jīng)曆過那種被人追殺的黑暗日子,永遠都不知道淪為窮途末路的喪家之犬是什麼滋味。那一夜,也下著這樣的小雨,不過我們借住的草棚有半邊露著天,雨滴沿著七長八短的茅草根跌落下來。沒有床、沒有被褥,隻有身子下麵墊著的發(fā)黴的草堆。我們已經(jīng)沒有明天了,騎兵會、冷血茅劍團、血手幫、和敬和堂四家的人馬就在附近撒下了天羅地網(wǎng),要用我和方姐的血去祭他們死去的兄弟——小哥,這就是江湖人的日子,不是殺人就是被殺,不是追殺別人就是被別人追殺,方小姐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xiàn)的。”
關伯沉鬱地站了起來,抱著胳膊走到窗前,唿的一聲把紗窗拉開,直接麵對著細雨斜飄的無邊靜夜。
“沒有過去”的意思,或許指的是的“私生女、無父無母”這樣的來曆,現(xiàn)代社會中,這種身份尷尬的人不計其數(shù),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
“關伯,你們撿到了方小姐?她是棄嬰嗎?”我循著最合理的路徑去猜測。
關伯困惑地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始終都是一個謎,具體情形,隻有方姐知道。小哥,我繼續(xù)說,你隻管聽,畢竟這件事自始至終我都沒弄清楚,近二十年來,一直悶葫蘆一樣壓在心底——”
咖啡涼了,苦澀味道越發(fā)突出,像是一杯熬糊了的中藥,但是提神效果卻增加了數(shù)倍。
我喜歡雨夜裏聽故事的感覺,仿佛對方講述的人和事一瞬間都活生生地飄到眼前來了。
曾有異術師說過,人死以後,靈魂幹癟如紙,一旦受了雨滴的浸潤,馬上便有了生氣,可以藉著黑夜的遮掩滿世界遊蕩,就在窗外的黑暗中窺探著這個屬於人類的世界。
以下就是關伯的進一步敘述,情節(jié)曲折,但又充滿了疑點——
他喜歡方姐,在最近的一次浴血突圍中,為她擋了三刀,每一道傷痕都入肉半寸,血如泉湧。隻有在生與死的交界間隙,像他那樣彪悍的男人才會表露出對心上人的刻骨愛意,可以為她赴死。
“你不死,我就不會死,一直陪著你廝殺下去。”關伯的話簡單粗糲,但是完全的真情流露,在刀刃翻轉時的光芒裏,他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
方姐是當年江湖上風頭最盛、豔名最熾的三大美人之一,即使是在淒惶的潛逃途中無法梳洗打扮,僅僅一個憂傷的側影也足以令關伯心蕩神馳。
“好,我永遠不死,你也不要死。”方姐轉過身來,目光深邃如暗夜裏的明星,熠熠生輝。
在她的注視下,關伯忘記了身上的傷痛,隻想癡望著她,一直到老,直到方姐靠過來,身上殘餘的脂粉香氣灌入他的鼻腔裏,並且溫柔地湊近他的耳邊,低聲問:“小關,你後不後悔跟著我?”
她是“七大旋風社”的大姐,跟隨在她身後的六個男人從沒後悔過,也包括關伯在內。
“我不後悔,永遠都不後悔,就算是死——”關伯斬釘截鐵地迴答。
雨滴持續(xù)跌落著,在水窪裏形成叮叮咚咚的琴聲。
草棚隔著村子還有一段距離,無盡的黑夜更是天然的帷幕屏障,遮住了天地間的一切視線。在這裏,瀕臨崩潰的一對江湖男女完全可以演繹一場瘋狂盡情的歡愛,因為明天他們就會倒在仇家的刀槍之下,如花似玉的容顏轉眼變成無人問津的屍骨,這已經(jīng)是他們最後一夜。
“你可以做任何事,在我身上,索取你想要的一切……”方姐說出了關伯預想中的那句話。
他的確很想,就像沙漠裏焦渴到極點的旅人,突然見到碧波蕩漾的綠洲水源,有一種抑製不住的跳進去暢泳一番的激越衝動。也許在潛意識裏,他為這一刻已經(jīng)等得太久了。
這是一個有關江湖情仇的老套橋段,在很多武俠肥皂劇裏看到過,男女主人公在幽深的暗夜裏情感爆發(fā),然後藉著愛情的力量殺出一條血路,重塑自己的未來。
我喝完了那杯咖啡,關伯沉浸在自己的悲壯往事裏,依舊不能自拔。
“關伯,無論做過什麼,都已經(jīng)過去,不必太自責了,是不是?”我懷疑,他和方姐隻是一夕繾綣,而方姐的屈身奉獻隻是對自己死難兄弟的一種愧疚表達。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這大概是她最後的一捧籌碼了。
“小哥,你想錯了,我們並沒有——”關伯轉過身來,兩頰已經(jīng)被往事燒紅,雙眉痛苦地糾結在一起,眼珠上更是纏滿了恐怖的血絲,“我們並沒有在一起過,因為方姐接下來還有半句話,如同三九天的迎頭一盆冷水,讓我所有的激情一瞬間都化為烏有了。”
我冷靜地望著他:“關伯,別激動,無論什麼事,早都已經(jīng)過去了。”
愛情這東西的魔力,不因曆史先後而有分別,雖然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事,關伯肯定也是記憶猶新。
“她說,我將是她生命裏的第一個男人。”關伯苦笑起來,右手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
我無言以對,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個結果。
“我放棄了,因為自從認識她以來,我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當然也包括這一句。假如這是她生命裏的第一次,絕不應該發(fā)生在這時候。我提起自己的刀,赤著上身走出草棚,一直到了一百步外的水窪邊上,把全身浸泡在水裏。那時候,我唯一的信念就是帶她殺出去,明媒正娶,要她做我關鎮(zhèn)南的女人。”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提到自己的本名了,“關鎮(zhèn)南”三個字像是一針強勁的興奮劑,讓他在剎那間容光煥發(fā)。二十年前,在江湖上一提到“刀拳雙殺關鎮(zhèn)南”的大名,黑道上的各路高手都要心悅誠服地給幾分麵子,那是他一拳一腳為自己闖出的世界,更是一生最值得驕傲的亮點。
“很好,關伯,這一節(jié)真的……真的是出乎我的預料。”現(xiàn)實生活永遠比編劇們的創(chuàng)造更精彩多變,關伯的話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但是在他的敘述中,始終沒有方星要出現(xiàn)的跡象,令我有點莫名其妙。
我又聽到了方星睡夢中的咳嗽聲,聲音輕而短促,這一次隻咳了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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