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三先生從牙縫裏冷冷地迸出兩個字。
大先生猛地睜開眼睛,像是突然睡醒了一樣,雙眼灼灼放光:“一根手指,可以歸還。”他舉起右手,揚起大拇指,繼續(xù)說下去,“但是,公子的千秋大業(yè),卻是耽擱不得的。”
這番話,引來的卻是三先生的四個字——“放屁放屁!”
在這次小小的語言衝突過程中,葉天找到了出手的契機。他向前一撲,身子如躍出湍流的一尾劍雨,反握小刀,劃向蔣公子的耳後要害。對方正扭頭向後,所以那個致命部位像是擺好了等葉天來襲一般。
電光石火的剎那,葉天無法預(yù)料一刀切下的結(jié)局。他當(dāng)然知道“亂槍射成篩子”的慘狀,因為在巴格達(dá)時,他和同袍們不止一次從突襲戰(zhàn)中全身而退,阻擊者幾乎人人都變成了渾身彈孔的“人肉篩子”。
“如果能夠報恩,我這條命又算得了什麼?”刀刃觸及蔣公子耳後命門時,葉天在心底苦笑了一聲。他不願生命就此結(jié)束,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欠下太多人情債之後,隻能用性命來抵償。
槍聲並未響起,葉天那一刀也沒能如預(yù)想的那樣斜切下去。相反,刀刃一下子被一股強大的氣場吸住,當(dāng)那氣場先順時針、後逆時針一旋、一扭之後,他的腕部被狠狠地連拗兩次,隻能放手棄刀。
“這樣做,空聞大師不就白白犧牲了嗎?”蔣公子迴頭,雙臂一揚,旋轉(zhuǎn)氣場急速擴大,把葉天卷入其中,身不由己地逆時針旋轉(zhuǎn),如同湍急漩渦中的小舟。
“他要你活,才斷十指。你以死還情,兩個人全都白白犧牲,有意思嗎?”蔣公子一邊說話,一邊擺動雙臂,源源不斷地發(fā)出“太極旋勁”,直到將葉天送出十步之外,才微笑著收手。
葉天在對方無形後勁的影響下,又多轉(zhuǎn)了四五圈,才背靠牆壁站定。
“大太極……我知道你是誰了,我知道你是誰了……”他苦笑著搖頭,終於判斷出了對方的真實身份。
那種名為“大太極”的功夫,是江湖上六大太極分支的掌門人匯聚一堂,共同研究出的一種似太極又非太極的嶄新武功。該武功成型時間是在1930年前後,研發(fā)過程由當(dāng)時的國民黨政府軍技擊處出資讚助。最終,技擊處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鼐鹑×搜芯砍晒瑢ⅰ按筇珮O”秘密傳授給政府高官的後代。這一過程,是政府方麵為了應(yīng)付日本忍者無處不在的刺殺而采取的自保行動。隻不過,高官後代大多嬌生慣養(yǎng),不能吃苦練習(xí),而且戰(zhàn)爭開始後,這些人率先移居中立國,過上了聲色犬馬的舒適生活,手中有大把黃金美元,根本用不上武功。久而久之,“大太極”便慢慢失傳,成了隻聞其名、不見其實的傳說。
“現(xiàn)在,我們可以靜下心來談了,是嗎?”蔣公子臉上的笑容隱去,嘴角緊抿著,坐得筆直,如同一張慢慢張開的長弓。
葉天點點頭,他明白了兩點,一是對方的技擊水平超過自己太多,二是對方?jīng)]有惡意。
“你們出去吧,我單獨跟葉天談。通知諜報人員,密切追蹤與青龍有關(guān)的通訊信號。我有種預(yù)感,他正在醞釀反擊。我們之間,並不是獵人與獵物的關(guān)係,而是雄獅與狂龍之戰(zhàn),勢均力敵,不相伯仲。誰錯判了形勢,誰就將在須臾之間遭受滅頂之災(zāi)。”蔣公子向三竿竹揮揮手,三個人就魚貫而出,然後反手關(guān)門。
葉天等到天旋地轉(zhuǎn)感完全消失,才一步一步地走迴沙發(fā)旁,沉重地落座。以蔣公子、竹聯(lián)幫的巨大實力,猶然對青龍頗為忌憚,可見這條來自伊拉克的黑道狂龍真的不容小覷。
“從哪裏說起呢?”蔣公子自言自語地問。
“蔣公子請盡管說,在下洗耳恭聽。”葉天誠心誠意地說。他心裏對蔣公子的敵意正在消失,因為對方擁有無比強大的政治力量、黑道力量,是華裔中唯一能與青龍抗衡的人物。遠(yuǎn)在港島的空聞大師能斷指保命,其實是對方給麵子,否則,以竹聯(lián)幫橫掃一切的實力,隨便要消滅哪一個人,輕輕鬆鬆就能做到。
“剛剛你提到《唐雎不辱使命》裏的句子,不如就從這裏說起吧。反正長夜漫漫,我們有的是時間。”蔣公子用右手在膝頭上“得得”地打著拍子,漫聲背誦,“秦王怫然怒,謂唐雎曰:‘公亦嚐聞天子之怒乎?’唐雎對曰:‘臣未嚐聞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唐雎曰:‘大王嚐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qū)VT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於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fā),休祲降於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嗯,唐雎所舉的這些例子,無一不是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是刺客列傳中的佼佼者。你提及這幾句的目的,是不是在提醒我,你也能像專諸、聶政、要離一樣,暴起殺敵,以泄胸中之恨?”
葉天無語,因為他已經(jīng)嚐試過刺殺,結(jié)果是鎩羽而歸。
蔣公子繼續(xù)背誦:“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於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裏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葉天,我必須得感謝你,畢竟在動手之前,你給了我一些小小的警示,才不至於在這裏上演一幕‘親者痛仇者快’的內(nèi)訌鬧劇。你用《唐雎不辱使命》警示我,我迴頭示意三竿竹不要開槍,這兩個環(huán)節(jié)絲絲入扣,配合得恰到好處,然後我們點到即止,沒有造成任何誤傷。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隻須一個眼神,我們之間就能心領(lǐng)神會。既然如此,你何不考慮加入我們,一起對抗青龍?”
葉天皺著眉抹了把臉,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他的快襲,的確有試探之意,如果對方不理解,那麼“試探”就變成了“刺殺”,房間中必定有人橫死。蔣公子及時領(lǐng)會到了這一點,堪稱一位“陌生的知己”。
“加入你們?我義父的十根手指怎麼解釋?”葉天苦笑。
蔣公子嚴(yán)肅地迴答:“直說吧,空聞大師出家之前,身兼竹聯(lián)幫外堂大長老、臺島白道要員、臺島機密中心‘黑室’隱形中層領(lǐng)導(dǎo)人幾個非常敏感的職務(wù)。普通人坐在那樣的位置上,就算自殺退出都不可能,因為整個人都被綁在燃燒的戰(zhàn)車上,騎虎難下。這一次,我親抵寶蓮禪寺,向他曉以利害關(guān)係,然後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替他做擔(dān)保,得到‘黑室’批準(zhǔn),隻要‘自斷十指’,就能與臺島黑白兩道脫清幹係,各不相欠。斷幾指、斷指理由都是表麵現(xiàn)象,重要的是,從現(xiàn)在起,他隻是空聞大師,身份洗白,再無後顧之憂。也許你會問,我為什麼要全力幫他?這樣做對我有什麼好處?是嗎?”
葉天搖搖頭,感激地一笑:“蔣公子,我沒那麼笨,一旦明白了你的身份,就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公益公理。”
蔣公子笑笑,一拍膝蓋:“哈,果然,果然,跟你、跟空聞大師這樣的聰明人談話就是簡單痛快,不用把話說透,彼此就心知肚明。”
稍後,他又輕輕歎了口氣:“真可惜,世界上的聰明人越來越少了,縱觀竹聯(lián)幫上下,全都是心急火燎隻顧眼前的短視之輩,根本無法理解我在下的這一大盤棋。葉天,重複一遍,過來幫我吧,大家合力,做一番利國利民、光宗耀祖的大事,怎麼樣?”
葉天堅決地?fù)u頭,毫不拖泥帶水地拒絕:“蔣公子,人各有誌,勉強不得。”
蔣公子的濃眉倏地一跳,仿佛暗夜裏突然出現(xiàn)的刀光,本來平平地覆蓋在膝頭上的雙掌也一下子握緊:“有消息顯示,你已經(jīng)身在‘長江矩陣’部隊之內(nèi)?”
葉天平靜地看著對方的臉,眼中隻有茫然的苦笑:“怎麼會?我的履曆表非常簡單,離開海豹突擊隊以後,一直留在香港,連出入境記錄都沒有。蔣公子的眼線遍布亞洲,要查清這一點,比看清小餐館的菜單還容易。”
蔣公子想了想,舉手揉了揉鼻子,順勢將拳頭鬆開,然後拉住深灰色西裝的衣領(lǐng),輕輕抻了兩下。這一係列動作都是在掩蓋他內(nèi)心的疑忌與揣想,最終,他長長地唿出一口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來已經(jīng)打消了疑心。
葉天心裏,對蔣公子的身份已經(jīng)弄清了八分。對方是臺島貴胄的後代,家財不計其數(shù),政界、軍界、黑道上的領(lǐng)袖與大佬都要給他麵子,但他的公開身份隻是“公子哥”,所以連三竿竹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稱他為“蔣公子”。事實上,他精通技擊和槍械,師從於臺島最優(yōu)秀的黑道宗師級人物,身手之犀利,絕對排名臺島江湖前十之內(nèi)。再者,他精通經(jīng)濟學(xué)與政治學(xué),擁有歐美十幾所頂級名校的博士頭銜。總之,這是一個內(nèi)心非常複雜的年輕人,表麵上卻偽裝得十分謙虛低調(diào)。
據(jù)稱,香港那位姓查的文學(xué)大師所撰《天龍八部》小說中,“南慕容、北喬峰”的江湖遊俠“慕容複”原型即是蔣公子。
關(guān)於空聞大師的身份,蔣公子說的一分不差。那麼這個“斷指洗白”的過程,也是非常巧妙的,等於解決了長期困擾空聞大師的一個大麻煩。所以,歸根結(jié)底,蔣公子是以此來向葉天“示好”。
“你跟‘長江矩陣’無關(guān),那就最好了,因為我接下來要進(jìn)行的事,必將跟他們針鋒相對,大家刀對刀、槍對槍地正麵對抗,死人不可避免。葉天,我可不希望剛才的那一幕重新上演一遍,我實在沒有把握再次接下你那一刀。”小刀就在茶幾上,蔣公子捏起刀尖,刀柄向前,送向葉天手中。
這種“太阿倒持”之勢,確切地表明,他已經(jīng)不把葉天當(dāng)成敵人。
葉天收好小刀,由衷地讚歎:“蔣公子,當(dāng)今世上,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懂得‘大太極’這門武功了。憑良心說,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沒把握傷得了你。”
蔣公子再次歎氣:“你太謙虛了,我可以告訴你,青龍的實力隻怕在我之上。這次,我?guī)Я酥衤?lián)幫最頂尖的高手過來,就是為了集中優(yōu)勢兵力,趁對方立足未穩(wěn),搶先下手。之前,我包下了整座賓館,把各樓層的保安人員全都換成竹聯(lián)幫高手,就是算定了青龍要下榻此處。按照原定計劃,整座大廈都將為他殉葬。”
葉天一驚,不自覺地向門口望去。
在相鄰房間中,司空摘星、孔雀、小彩必定已經(jīng)被竹聯(lián)幫控製,他不得不為他們的安危揪心。
“可是,青龍非常狡猾,不知是嗅到了什麼,乘坐的車子穿鹽源縣而過,一直北上。我本該直接追過去,卻發(fā)現(xiàn)了你,於是就耽擱下來。如果線報準(zhǔn)確的話,此刻青龍的車隊就停在鹽源縣東北五十公裏處的花紅鄉(xiāng)四大家子墳村。在我的第二個計劃中,明日朝陽初升時發(fā)動地麵滲透式進(jìn)攻,務(wù)求帶他的人頭撤離。青龍,是我計劃中最強勁的對手,不殺他,其它事根本無從著手。或者說,不殺青龍,總有一天我會被他所殺,因為他也同樣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蔣公子悠悠地說,合起雙掌,豎放胸口,做了個圍棋選手在比賽中經(jīng)常使用的“長考”動作,側(cè)著頭思索了一陣,再繼續(xù)下去,“如果說,圍繞‘超級武器’的爭奪戰(zhàn)是一局棋,那麼,花紅鄉(xiāng)擊殺青龍之役就是雙方必爭的‘急所’,其餘針對日本人、黑夜金達(dá)萊的戰(zhàn)鬥皆隻是‘大場’。分清主次,辨明敵我,就是落子之前必須要考慮得當(dāng)?shù)摹涡颉H~天,真希望你能做我的軍師,替我觀敵掠陣,下完這撲朔迷離、翻滾糾纏的一盤好棋啊!”
第四章 黑室秘聞
葉天隻做聽眾,不出聲打斷對方,而且蔣公子提到的那些事,都跟政治傾軋、幫派混戰(zhàn)有關(guān),其中的利害關(guān)係異常複雜,不是輕易就能厘清的。
“想不想喝茶?我有整個臺灣島最頂級的高山好茶,連招待外賓的宴會上都喝不到。”蔣公子轉(zhuǎn)換了一個話題,分開雙掌,灑脫地向後一靠,反客為主,以茶待客。
葉天立刻點頭,順勢活動活動僵硬的雙肩。壓力過重的情況下,他就像一名挑山工一樣,肩頭不勝重荷,體能急速消耗。同樣,坐在對麵的蔣公子也是如此,輕輕鬆鬆微笑的表麵之下,很可能掩藏著無盡的忐忑不安。
蔣公子按下電鈴,三先生立刻推門進(jìn)來,垂手聽令。
“去,取一壇酒店窖藏的清明雨水,點紅泥火爐,為葉先生烹茶。”蔣公子徐徐地說。
三先生點頭出去,再次關(guān)門。
“你沒把握。”葉天單刀直入地問。
蔣公子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雙手連打了七八個響指,騰地一下起身,繞著那張長沙發(fā)轉(zhuǎn)了兩圈,暴露出了一絲焦躁不安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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