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屋子裏開著電燈。我媽坐在床邊,一邊哭一邊罵我爸。
我爸低著頭坐在椅子上,麵色鐵青,一言不發。看起來像是往日一樣冷酷無情,但是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抖。
我動了動手腕,仍然全身乏力。反正我也懶得動,幹脆閉上眼睛,繼續躺著。
我媽不知道我醒了,還在一個勁的埋怨我爸:孩子小時候不吃奶你打,學不會走路你打,剛學會說話就背唐詩,背不上來你打,背錯了你還打,你這輩子除了打孩子你還幹什麼了?
一番話聽得我又驚又氣,吃驚的是,我媽一輩子傳統,大小事從來沒有自己的主見,一直是唯我爸馬首是瞻。今天竟然一反常態這麼埋怨我爸。簡直是在數落了。
我生氣的是,麻痹的,我爸居然在我吃奶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打我了嗎?
我爸聽了我媽的話,歎了口氣,聽語氣也是悲傷的要命:我還不是想讓他成才嗎?嚴加管教也是為了他好啊。
我媽本來在抽噎,像是擔心打擾我睡覺一樣不敢哭出太大聲音。這時候,聽見我爸這麼說,再也忍不住,騰地一下站起來:王五!你說的是人話嗎?孩子被你打得睡了一天了,你還這麼說?我嫁給你,真是瞎了狗眼。等孩子醒了,我就帶著他走,要是醒不了,我就拿你償命。然後,是咣當一聲脆響。
我偷偷睜開一條眼縫向外看去。隻見我媽把菜刀扔到地上了。
我爸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向溫婉的我媽發火。不知道是吃驚還是怎麼迴事,也詫異的呆住了。
過了一會,他緩緩的站起來,走到我床前看了看我。嗓子有些啞:豬先生不是說了嗎。暈倒而已,睡一會就好了。
我閉著眼,一動不敢動,要是讓我爸知道我裝暈,我今天非得再暈一次不可。
然後,我覺得一粒水珠落在了我的臉上,緊接著是第二粒。然後,我聽見我爸吸鼻子,聲音發抖:天下,以後我再也不打你了,不過,你以後可得爭口氣啊,咱們家就指望你了。
那兩滴眼淚落在我臉蛋上,順著腮幫子慢慢向下滑落,實在癢得的要命。我咬緊牙關,堅持了兩秒鍾,之後就再也受不了了。
無奈,我使出看家本領,盡量裝作是剛剛睡醒的樣子。啪唧了一下嘴,然後翻了個身,趁機把眼淚蹭在枕頭上了。
我媽大喜,連忙撲過來,一雙手看樣子是要捧住我的臉蛋,但是碰到我的時候,又變成了輕輕的撫摸。我媽問:天下?醒了?還難受嗎?
這時候不裝病簡直對不起十三年來挨的打,於是我表現的盡量癡呆;媽,房子怎麼在轉?
我媽頓時慌了神:不會是傻了吧。孩子,這可怎麼辦啊。說著,又哭起來了。
我見我媽哭,感覺到玩大了,於是連忙改口:媽,現在沒事了,就是有點暈。還有點餓。
我媽連忙站起來:有雞蛋羹,我給你端,你等著。
我媽腦袋一直看著我,身子卻急匆匆往廚房走,差點撞在門框上。
我爸自從我醒了就一直直挺挺站在地上,不錯眼珠的盯著我。身子連動都沒動。
我被他看的害怕,叫了聲:爸。
我爸身子猛地一震,迴過神來:哦,天下啊。
我不敢怠慢,連忙迴答:哎。
我爸抬頭看了看電燈,沉吟道:今天是白露,唐詩中有一句,露從今夜白,你知道下句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爸又想怎麼折騰我,老老實實迴答道:月是故鄉明。
我爸滿意的點點頭:不錯不錯。看來腦子沒有什麼事。
說這話的時候,我媽正好端著雞蛋羹進來了,一邊拿著小勺喂我一邊罵:孩子都這樣了,你居然還在查背書,天底下怎麼有你這樣當爹的?我嫁給你真是瞎了狗眼。
我媽做人向來和氣,說話輕聲細語。瞎了狗眼四個字,是她唯一罵人的話,她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已經代表相當憤怒了。
我爸見我無恙,心情好得很,輕輕笑了一聲,轉身走出去了。
我見我爸走了,掙紮著坐起來:媽,你別喂我了,我自己能吃。你喂的節奏不對,差點把我嗆住。
我媽把碗塞在我手裏,不快的罵道:白眼狼,當我願意喂你?話雖這麼說,但是我看見她眼睛裏滿是愛憐和笑意。
我正坐在床上吃雞蛋羹,剛剛吃了一半,聽見街上有人在扯著嗓子罵:王操的王五,你給我滾出來,領著你的龜兒子王天下,統統給我滾出來。
然後我聽見我爸的房門劇烈的開關,震的屋子一晃,我爸肯定是出去了。
我媽坐在我床邊,氣的麵色發白,看樣子,她很想出去看看,但是又放心不下我。
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迴事,於是對我媽說:媽,我沒事,咱們去看看吧。
我媽搖搖頭:你剛醒,還是再睡會吧。過一會讓你爸把豬先生找來,再給你看看。
我胳膊撐著床,搖搖晃晃得下床,站在地上。拍了拍肚子:沒事,放心吧,從小讓我爸揍,早就習慣了。
我媽歎了口氣,扶著我:你不行就迴去躺著,別硬撐著。
我答應了一聲,然後我們兩個就互相攙扶著往外麵走。
外麵得罵戰早就結束了。我爸正和一個人站在院子裏。借著燈光我認出來,那人正是姚媒婆。
我媽看見姚媒婆也很詫異:姚大媽,你好端端在大街上罵我們幹嘛?
姚媒婆冷笑一聲:幹嘛?然後身子向旁邊一閃,露出身後得一輛板車來。
姚媒婆伸手把板車上得被子拽走了,怒氣衝衝得說:你們家王天下,把我孫子害成這樣,你說我該不該罵?
我看見板車上那個人,幾乎要嚇得叫出聲來。
板車上得,是文闖嗎?
我看見他全身赤裸,躺在板車上,整個身子已經臃腫不堪,看不清麵貌,像是在水裏泡了多少年一樣。
忽然,我想起來亂葬崗上得嬰兒。我越看越像,文闖現在,簡直就是放大了得嬰兒。
姚媒婆還在一個勁的哭訴,聲淚俱下:今天上午我就找豬先生輸液,輸到一半就不行了,我求爺爺告奶奶,托人把我們家闖兒送到縣裏,結果縣裏根本不收,說治不了,趕緊迴來準備喪事要緊。說到這裏,姚媒婆已經痛哭失聲,真是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我媽心腸軟,看見姚媒婆白發人送黑發人,慘兮兮在夜風中哭泣,早就忍不住跟著抽噎起來。
我爸還算比較理智,聲音平靜得問:姚大媽,你先別哭,先把事情說清楚,怎麼你們家文闖要死了,就要來罵我們家?
姚媒婆一聽這個,馬上轉悲為怒:還不是你們家王天下害得?我們家闖兒親口說的。
說到這裏,門口忽然走進來一個人,高聲說道:哎呦,今天怎麼這麼熱鬧?我大侄子呢?讓你去算卦,我這都等到半夜了你怎麼也不來?
我們家現在正個個煩得撓頭,誰有工夫搭理王二。我爸幹脆拿著掃帚把他趕出去了。他對這個整天遊手好閑,不能為王家添丁的二哥還真是不待見。
王二早就不知尊嚴為何物,在牆外喊我:大侄子,明天一定來啊。
我爸不理會外麵的嘈雜,問姚媒婆:你孫子說什麼了?
姚媒婆說:我孫子燒的迷迷糊糊,但是一直在喊王天下的名字,我就湊到耳朵邊上聽,後來終於讓我聽清楚了,我孫子說的是天下,說到做到。王天下,你到底說什麼了,沒有做到,把我孫子害成這樣?
我走到板車跟前,看著文闖臃腫的身體,他的全身都在發脹,唯有右腳腳腕上無恙,像是那個陶環還在,仍然勒著他的腳脖子。把那裏勒出一道深深的溝來。
我扭頭對姚媒婆說:奶奶,這事不是我答應的,是文闖自己答應的,他可能是想求我幫他辦了。
姚媒婆著急的要命:到底是什麼事啊?
我看了看我爸:你可別揍我。
我爸見我現在行動自如,那股狠勁早就上來了,冷冷地說:揍不揍你一會再說,你現在快點講,不講現在就揍。
於是我歎了口氣,把昨晚上的事一五一十的講了。
姚媒婆聽的臉色蒼白,跌足大唿:你們兩個也太不懂事了,亂葬崗上的東西事你們隨便招惹的嗎?那些孤鬼被扔在那,多少年沒人管,好鬼也變成了惡鬼。
我爸聽了我的事,已經氣的臉色鐵青,但是一來鑒於我大病初愈,二來文闖還躺在那不知道怎麼解決。於是把我暫且放在一邊,問姚媒婆:你的意思是,文闖的病是亂葬崗上的鬼鬧的?
姚媒婆點點頭:肯定是。解鈴還須係令人,天下,你們兩個必須親手把那個娃娃埋了。不然的話,不光是文闖,你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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