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地圖》(六)(2)
一番忠告切實中肯,蘇珊的臉上雖然帶著輕蔑之色,卻也不再出言不遜,裹緊毛毯悻悻地走向一邊。餘伯寵多少挽迴了些顏麵,不由得青眼相加,對布萊恩產(chǎn)生了幾分好感。
“好了,”布萊恩又說,“我們能在‘櫻花社’到來之前會合,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一切問題等進入雅布城後再慢慢解決。夜色很晚了,明天還要接著趕路,請諸位早點休息吧。”
深宵曠野,確實不宜於從容謀劃部署,大家無不讚成布萊恩的提議,紛紛散去,各自安寢。
翌日清晨,整裝出發(fā),餘伯寵進一步看清了英國探險隊的全貌。陣容不算龐大,約有十餘人,除去具備專業(yè)知識的考察人員,還有幾名從印度雇來的馬夫民工。馬車共有七輛,另有五峰馱運行李的駱駝,攜帶著不少先進的儀器裝備。
通過觀察,餘伯寵對於威瑟在探險隊裏的地位已有大致認識,吆喝起民工駝夫來倒是煞有介事,麵對其他英國同胞就顯得力不從心了,還有兩個人的言行舉動更是絲毫不受他的控製。
其中一位是布萊恩博士,經(jīng)過途中攀談了解,餘伯寵知道他是供職於大英帝國國家地理局的高級研究人員。如今的**雖然軍閥林立,局勢混亂,但隨著通商口岸不斷增加,民智逐步開化,各地抗禦列強挽救危亡的唿聲日益猛烈。礙於國際輿論的壓力,西方國家在西域的所謂考察活動已不如前清時期明目張膽。因此,這一支英國探險隊打起了民間科學(xué)組織的招牌,名義上的隊長是誌大才疏的威瑟。但實際情況是,英政府始終密切關(guān)注,並委派布萊恩作為特別顧問,負責與各領(lǐng)事館保持聯(lián)係。有了這一層身份,再加上學(xué)識淵博,性情平易,布萊恩在隊內(nèi)自然一言九鼎,聲望也遠在威瑟之上。
另一個不受威瑟限製的人是德納姆的女兒蘇珊,大家對她的尊重緣於兩點。其一,她的父親是樓蘭考古的先驅(qū),流傳下來的筆記資料是此次行動的基礎(chǔ)。不用說,另外半幅地圖一定在她的手上。其二,蘇珊自幼立誌中亞探險,刻苦學(xué)習(xí)了豐富的知識,包括天文地理曆史氣象等諸多內(nèi)容,並且掌握七種不同的東方語言,是考察隊裏難得的中堅力量。再者,由於她聰明美麗,熱情勇敢,本身也贏得大家的喜愛。
在明媚的陽光下再度見到蘇珊,餘伯寵越發(fā)震驚不已。她不僅擁有一副驕人的身材,曼頰皓齒的容貌也格外出眾,微微卷曲的長發(fā)居然是無比柔和的金**,在腦後隨意紮成一束馬尾,顯得輕盈飄逸。一雙大眼睛清澈澄碧,猶如兩汪湛藍的海水,配上挺直的鼻梁,雪白的肌膚,使人領(lǐng)略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尤其是她的慧心靈性,舉止灑脫,全無半點女人的嬌怯之態(tài),更加給人願意親近的感受。
不外乎正常男人的心理,餘伯寵也抑製不住一絲摻雜著仰慕和渴望的綺念,但由於初次見麵時的無意冒犯,大概已給對方留下了卑劣下作的印象,蘇珊對他的態(tài)度一直冷若冰霜,不假詞色。好在餘伯寵的頭腦還算清醒,明白此行的目的是尋找文物,並非爭取一位異國佳麗的青睞。然而,每當目光觸及蘇珊的倩影,內(nèi)心總有一份莫名其妙的遺憾揮之不去。
雅布城是瀕臨羅布荒漠的最後一個較大的綠洲,地理環(huán)境非常獨特。城北至紅柳湖之間是一段崎嶇狹長的通道,城西群山延綿,山頂積雪消融而下,形成一大片水鄉(xiāng)澤國,和周圍地區(qū)的極度幹旱相比,往往給人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城東溝壑縱橫,有無數(shù)枯涸廢棄的舊河道。城南人跡罕至,是一片廣闊的戈壁,其間靠近孔雀河流域居住著少許以漁獵為生的土著,據(jù)說是樓蘭古國碩果僅存的臣民。再往南行幾十裏,就可以走入神秘而恐怖的羅布荒漠。
進城不久,餘伯寵開始履行自己的向?qū)氊煟紫忍婵疾礻爢T安排食宿。雅布城地處偏遠,交通不便,常常是慣匪大盜匿影藏形的理想選擇,為躲避官府追捕,餘伯寵以前也曾多次光臨。
他記得東城大街有一爿旅店,店主是一個叫做木拉提的維族人。帶領(lǐng)隊伍過去一看,卻不禁暗暗驚詫。原來,旅店倒還有一家,隻是早已麵目全非,最初幾間低矮破陋的平房居然變成一片氣勢恢弘的大宅院,圍牆門樓煥然一新,附著許多穆斯林風(fēng)格的裝飾圖案,令人頗有眼花繚亂之感。
滿腹疑慮地踏進店門,廳堂內(nèi)的布置更是豪華精美,猶自四下張望,忽然聽到一個異常驚喜的聲音。“哎呀,這不是餘老爺迴來了嗎?”
櫃臺後站起一個維族老頭,一路小跑迎上前來,正是餘伯寵舊時的居停。他頭戴小圓帽,身穿整潔的絳紅色長袍,頷下留一撮山羊胡子,兩眼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精明透頂?shù)娜宋铩?br />
“木拉提,你好嗎?”餘伯寵含笑招唿。
“好,好,”木拉提以手觸額,滿臉堆笑說,“感謝真主,我還能再見到您,這幾位洋大人是……”
“都是我的朋友,”餘伯寵指著布萊恩等人說,“他們打算在城裏住些日子,飲食起居還請多加關(guān)照。”
“理當效勞,理當效勞。”木拉提不迭應(yīng)承,喊過來幾名健壯的夥計幫助探險隊搬卸裝備,又親自引領(lǐng)眾人進入二樓客房,一麵噓寒問暖,神態(tài)極其巴結(jié)。
餘伯寵不免好笑,木拉提還是老樣子,總是善於把握做生意的訣竅,讓客人充分享受賓至如歸的待遇,以至於到了掏錢包的時候,即使賬目離譜,也不好意思狠下心來討價還價。
《樓蘭地圖》(六)(3)
按照事先約定,中英雙方在雅布城的日用開銷分別結(jié)算,餘伯寵得以入住一間寬敞的單人客房,恰巧和同樣獨居一室的蘇珊相鄰。安置就緒,接近午飯時間,木拉提吩咐廚房供應(yīng)各類餐飲,自己拉著餘伯寵來到樓下,另備酒食以盡地主之誼。
外焦裏嫩的烤羊腿,香噴噴的手抓飯,還有醇冽甜美的吐魯番葡萄酒,餘伯寵頓時食欲大振,快啖豪飲之餘,和木拉提閑談?wù)f笑,順便打聽雅布城的現(xiàn)狀。
“木拉提,這幾年你過得不錯吧,看起來是發(fā)了大財了。”
“托真主保佑,加上各方朋友照應(yīng),我還混得下去。”木拉提謙卑地說,“餘老爺此次前來有什麼貴幹嗎?”
“我……”餘伯寵正要迴答,瞥見木拉提的眼裏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於是笑道,“我有什麼貴幹,還能瞞得過你這個老滑頭麼?”
木拉提也笑了,說:“看到有那麼多洋大人與您同行,我確實猜出了幾分。近年來凡是遠道趕來雅布的人,差不多都和德納姆留下的財寶有關(guān)。”
餘伯寵未作表示,微笑著端起酒杯。木拉提卻輕輕歎道:“唉,可惜你們來的不是時候。”
“怎麼迴事?”餘伯寵問。
“雅布城南門早在三個月前已經(jīng)封閉,去往沙漠的沿途也有官兵把守,車馬若要通行,必須向官府申請?zhí)貏e許可證。但據(jù)我所知,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領(lǐng)到此類證件。”
“咦,這是為什嘛?”餘伯寵大惑不解。羅布荒漠險惡淒涼,即使存在樓蘭的傳說,也是名副其實的鬼門關(guān)。執(zhí)著勇武的探寶者大多十去九亡,尋常膽怯之輩更是望而卻步,對於這樣一處鳥獸絕跡的地方駐軍封鎖,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布告上的解釋是為了保護商旅,肅清匪患。”木拉提說,“至於有沒有其他內(nèi)情,我這個平頭百姓就不知道了,除非直接去問本城的最高長官裴將軍。”
裴府離木拉提的客店約有五六裏遠,原來是雅布地方官按辦大人的衙門,經(jīng)過修葺擴建,頗顯雄偉壯觀。四人乘馬車到達後,餘伯寵掏出一張名帖遞給持槍肅立的衛(wèi)兵,聲明是故人來訪。
“真不巧,將軍去迪化府公幹,七八天後才迴來呢。”
餘伯寵大失所望,環(huán)顧左右,布萊恩等人也是一臉惘然。
“餘先生,”那衛(wèi)兵大概是裴老六的舊部,曾經(jīng)見過餘伯寵。“我家少將軍在府上,如果有事找他也是一樣的。”
“少將軍……”
“將軍的大兒子裴紹武,”衛(wèi)兵說,“將軍不在的時候,城中大小事務(wù)都由他來料理。”
“那好,煩勞你給通報一聲。”餘伯寵說,順手拿出一個兩塊銀洋的紅包塞過去,衛(wèi)兵歡天喜地收下來,轉(zhuǎn)身跑進院內(nèi)。工夫不大,三聲震耳欲聾的禮炮驟然響起,緊接著中門大開,軍號齊鳴,兩行戎裝鮮明的士兵列隊迎迓,從中走出一位威風(fēng)凜凜的青年軍官。
餘伯寵認出正是裴老六的長子,上次見到他時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如今已長得膀闊腰圓,英姿勃發(fā)。不及開口,裴紹武搶先一步抱拳施禮,笑著說:“中午就聽說城裏又來了一支外國考察隊,沒想到竟有餘大叔,快請,快請。”
將四人延入燈火輝煌的客廳,早有仆人預(yù)備好了煙茶點心,並呈上各色時令瓜果,禮遇之隆重出乎餘伯寵的意料,也讓布萊恩等人有一份受寵若驚之感。
餘伯寵一麵致謝,一麵介紹三位英國同伴。裴紹武說:“各位遠道而來,有什麼要求不妨直言,凡是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
話音未落,布萊恩的眼光飛快地瞟向蘇珊,蘇珊會意地點點頭,把一隻碩大的黑色皮包拿到裴紹武麵前,說:“初臨貴寶地,免不了有許多打擾之處,這裏有幾件小玩意兒不成敬意,還請裴將軍笑納。”
“嗬,想不到小姐的漢話講得這麼好。”裴紹武嘖嘖稱奇,命人打開皮包,裏麵是四樣精心挑選的禮物。一架俄羅斯製造的軍用望遠鏡、兩支克虜伯廠出產(chǎn)的新式手槍、一座設(shè)計巧妙光彩炫目的自鳴鍾表、一袋鑄有英王維多利亞頭像的特製金幣,約有三四十枚。
“餘大叔,您簡直在罵人了,憑你老和我爹的交情,還用得著這些俗套麼。”裴紹武說著客氣話,表情卻十分平靜,看上去根本未被眼前的財物所打動。
“你誤會了,這隻是外國友人的心意,我不過是替人當差。”餘伯寵說,拿出倫庭玉的引薦信,連同布萊恩的那封英領(lǐng)事館的介紹信一起交給裴紹武。
裴紹武匆匆閱覽,不等看完,眉頭已微微皺起,說:“如今進入沙漠,是否有點不合時宜呀。目前雖是秋末,沙漠裏仍然酷暑難耐,水源嚴重短缺,恐怕任何人也無法忍受的。”
“哦,不一定即刻動身,”餘伯寵解釋,“據(jù)說南門有了新章程,我們想先領(lǐng)到一張通行證。”
“這……”裴紹武越發(fā)露出為難之色,說:“雅布城南匪患未平,劫殺商旅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萬一諸位有什麼意外,這個責任我可擔當不起。”
“沒關(guān)係,我們可以立下文書,一切後果完全自負。”蘇珊果敢表示,“為防不測,我們也配備了少量武器,相信可以應(yīng)付那些見財起意的盜賊。”
“小姐的想法太天真了,”裴紹武笑著說,“雅布城南的盜匪兇悍無比,大批官兵圍剿都無濟於事,你們的幾條槍又怎麼是對手。”
《樓蘭地圖》(六)(4)
話鋒嚴密,似乎無可通融,餘伯寵和布萊恩等人相對悵然。裴紹武看出他們心有不甘,索性使出一招“金蟬脫殼”,說:“餘大叔,不是我不想幫你們,實在是父命難違。我爹的脾氣您最清楚,親口定下的規(guī)矩從不許旁人更改,何況城南設(shè)禁也是迪化督軍府的授意。”
“這麼說毫無轉(zhuǎn)圜的餘地了。”餘伯寵歎道。
“當然不是,餘大叔的麵子我還是要給的。這樣吧……”裴紹武垂首沉吟,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東城外也有不少故址遺跡,我可以派兵護送你們?nèi)ツ且粠ぴL考察。至於進沙漠的事情,隻好等我爹迴來再作商議。”
返迴旅店,布萊恩提出召開一次小型會議,討論一下近期的日程安排。由於餘伯寵的房間格局敞闊,被選作了臨時的會議室。然而,沏茶落座之後,房內(nèi)卻陷入一片沉默,大家都在等待著布萊恩首先發(fā)話,他卻微偏腦袋緊盯著牆上的一幅掛毯發(fā)愣,雙手不停地擺弄著一隻煙鬥。
其實,布萊恩並非神思不屬,而是突然發(fā)覺,接連遭遇的意外挫折已經(jīng)嚴重妨礙了探險隊的計劃實施。先是“櫻花社”屢次襲擾,導(dǎo)致半幅地圖失竊,無端使目標變得更加渺茫。總算提前抵達雅布,正準備奮發(fā)韜厲,卻偏偏出現(xiàn)了“通行證”的羈絆。倘若耽擱日久,經(jīng)費匱乏,又不知何以為計。諸多煩惱加在一起,真的讓他進退維穀,心誌迷亂了。
會議的召集者居然啞口無言,確實是一件不尷不尬的事情。麵麵相覷了片刻,餘伯寵終於忍俊不禁,正想加以掩飾,卻已激怒了同樣神色嚴峻的蘇珊。
“喂,**人,感覺很可笑麼,出不了南城就可以免受奔波勞累之苦,是不是正好遂了你貪生怕死的本意。”
這種誅心之論格外刺耳,超出了餘伯寵涵養(yǎng)所能忍耐的限度,但不等他辯駁,布萊恩已率先開口。“蘇珊,你的話太尖刻了,剛才我們都看到了餘先生也在極力爭取,怎麼能懷疑他堅定不移的立場呢。既然可以保持平和鎮(zhèn)定的態(tài)度,說明餘先生另有不凡見解。”
“除了幸災(zāi)樂禍,他能有什麼見解?”蘇珊撇著嘴說,“我父親曾在日記裏提過,漢人是世界上最缺乏冒險精神的民族。官員隻懂得營私舞弊,保全地位。百姓各個錙銖必較,鼠目寸光。他們的思想行為絕不是來自文明國度的人們可以理解的。”
餘伯寵頓生懊惱,正欲發(fā)作,卻再次被布萊恩勸阻。“餘先生,請原諒蘇珊的莽撞,她也是因為內(nèi)心焦急才會口不擇言。我想請教餘先生一個問題,對於目前的處境究竟有什麼不同的看法。”
內(nèi)心焦急並不能成為出口傷人的理由,布萊恩的謙恭和藹卻足以平息一時的怨憤,餘伯寵最終放棄了反唇相譏的衝動,輕輕問道:“布萊恩博士,你是否覺得那張通行證已經(jīng)成為探險隊麵臨的最大難題?”
“那倒不至於,”布萊恩說,“探險隊抵達雅布,原本留有一段富裕的時間,在貴方考察人員到來之前,我們還能夠做一些細致的籌備工作。實際上眼下的季節(jié)並不適合進入沙漠,這也是吸取德納姆爵士失敗教訓(xùn)後得出的共識,必須等到冬天來臨才正式行動,一則可以盡量避免難耐的酷暑和可怕的黑風(fēng)暴,二則也便於食物和淡水的儲存。所以,即使已經(jīng)拿到通行證,隊伍也不可能立刻開拔,我隻是擔心雅布當局的禁令曠日持久,最後影響計劃的進展。”
“博士分析得很透徹,”餘伯寵說,“但**有句古老的成語,叫做‘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不知你可曾聽過?”
“啊,知道,”漢學(xué)造詣極深的布萊恩迴答,“好像是一本漢朝古籍中講述的故事,說明要用辯證的科學(xué)觀點來認識事物的發(fā)展和矛盾轉(zhuǎn)化的規(guī)律。”
“不錯,典出《淮南子·人間訓(xùn)》,”餘伯寵不緊不慢地說,“道理很簡單,雅布城的禁令對我們而言也未必是件壞事。試想,探險隊尚未動身以前,那些心懷叵測的競爭對手,譬如‘櫻花社’之流,同樣沒有先行闖入沙漠的機會,即便竊取了半幅樓蘭地圖也徒勞無益,豈不是替我們省去了許多防範之累。”
“哎呀,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布萊恩如夢方醒,蘇珊的臉上陰霾散盡,就連飽嗝不斷,隻顧猛灌普洱茶的威瑟也異常興奮,欣喜地叫嚷:“對了,事實上裴家父子幫我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不過,”布萊恩似乎仍有隱憂,“如果到時候一切準備就緒,雅布城南依然沒有開禁,我們又該怎麼辦呢?”
“放心吧,”餘伯寵輕描淡寫地說,“又不是兩國交戰(zhàn),雅布周圍的緊張局勢絕不會持續(xù)太久。一旦封鎖解除,我有把握拿到第一張通行證。”
如此就無所牽掛了,愁懷盡釋的布萊恩笑道:“和餘先生一起工作實在是我們的榮幸,從中體會到的愉悅感覺簡直無與倫比。”
《樓蘭地圖》第二部分
《樓蘭地圖》(七)(1)
廳堂西側(cè)的樓梯旁有一扇不大的拱形木門,平時掛著一把烏黑沉重的鐵鎖,自考察隊入住後一直未曾開啟。餘伯寵原以為是一間放置雜物的庫房,到了晚上才明白,這裏麵就是舉辦“地下巴紮”的場所。
由一名夥計引路,餘伯寵和蘇珊結(jié)伴而行,下了幾層臺階,走進一間格局深廣的地下室。其間燈火通明,人語嘈雜,不少交易者提前進入角色,分別在身前的地毯上堆滿貨物,開始向周圍的客人推薦叫賣。
“貨物”的品類繁多,大到一人高的塑像、各種彩陶瓷器、鏽跡斑駁的刀劍等,小到散亂的竹簡、印章、年代久遠的古錢等。餘伯寵笑著對蘇珊說:“看來不虛此行吧,如果在這裏能找到需要的東西,也許就不必南下沙漠冒險了。”
“原來這竟是個地下的文物交易市場,”蘇珊也感到意外,“雅布當局的寬鬆政策實在令人驚訝。應(yīng)該通知布萊恩博士,讓大家都來見識一番。”
於是命夥計前往通報,說話間來到一處格外寬闊的櫃臺前,木拉提正在裏麵整理賬簿,看見兩人,立刻露出笑臉,從身後的酒櫥內(nèi)取出一瓶上等紅葡萄酒,親自斟滿兩杯奉上。
“你真是生財有道,”餘伯寵笑道,“什麼賺錢的花樣都想得出來。”
“餘老爺誤會了,”木拉提辯解,“若非官府出麵,誰敢有這麼大的膽子。”
“哦,這麼說是裴老六的主意了。”
“不錯,”木拉提說,“自從裴將軍主政雅布,‘地下巴紮’已經(jīng)舉行過三次,時間定於每年齋月的前兩天。開市的日子,總會招致八方賓朋,既有古董商販,也有富豪掮客,簡直熱鬧極了。”
“你一定從中獲益匪淺吧。”
“哪裏,”木拉提大搖其頭,“油水全讓裴家父子刮去了,我隻有打雜伺候人的份兒。雖然小店房錢上漲,其實有一半都要孝敬將軍府。還有,‘巴紮’上凡是超過百元的交易,必須按比例繳納稅金,喏,那一位就是稅務(wù)官。”
順著他指點的方向,餘伯寵看到一名黑胖軍官,正坐在一張矮幾後津津有味地品嚐著哈密瓜。不由得暗忖,裴老六真可謂膽大妄為,倒也十分聰明,在西域考古風(fēng)氣漸盛之際,利用“地下巴紮”斂財確實是一條便捷有效的門路。木拉提的滿腹牢騷則不可信,假使無利可圖,他根本不會踴躍參與,更不可能費盡心思將地下室營造的精美舒適,氣氛熱烈的如同大都市裏新近流行的豪華俱樂部。
四壁粉刷如新,地毯柔軟多毛,器具整潔典雅,牆角廊柱上錯落有致點綴著最新式的美孚油燈。宵夜供應(yīng)豐富多樣,單酒類就有十餘種,從當?shù)蒯勗斓钠咸丫频桨滋m地、威士忌、伏特加等品牌齊備。佐酒的食物更是應(yīng)有盡有,鮮嫩的烤肉串、酥脆的饢、鬆軟可口的麵包以及產(chǎn)自俄羅斯的極品魚子醬。地下室並非一個籠統(tǒng)的整體,除了交易場所,另有許多單間雅室,布局複雜而合理。買賣的間隙,可以唿朋引類,坐莊聚賭,內(nèi)設(shè)精致的煙榻,專供癮君子吞雲(yún)吐霧。“巴紮”上也有不少濃妝豔抹的閑花野草,倘若談攏條件,不妨辟室同圓好夢,就地了結(jié)一段相思債。
此外,木拉提還特意預(yù)備了一些餘興節(jié)目,諸如技藝高超的雜耍,新奇別致的歌舞等。八音迭起,不絕於耳,既有琴師聯(lián)袂彈奏的輕快活潑的維族樂曲,也有留聲機播放的抑揚頓挫的西洋旋律,客人可以根據(jù)喜好隨意選擇。總之,隻要舍得花錢,世上的任何奢侈享受在這裏都不難實現(xiàn)。
客人魚龍混雜,有腰纏萬貫喜好收藏的財主,有見多識廣鑒別古玩的行家,還有一些偷墳掘墓待價而沽的盜賊,說起來也算是餘伯寵的同道。他在櫃臺前坐了不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幾張熟悉麵孔,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名正在縱情表演的肚皮舞娘。
除了一條狹窄的墨綠色胸衣,那女人的上身近乎**,下身穿著尺幅短小的紅裙,赤足踩在地毯上,隨著節(jié)奏明快的音樂極力舒展四肢。她的體態(tài)豐腴健碩,卻毫無臃腫之感,腰胯扭擺之際,**下一片光滑柔軟的皮肉激烈抖動,手腕腳踝佩戴的飾物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她的動作優(yōu)美協(xié)調(diào),充滿狂野不羈的韻味,遠比上海“大世界”裏隆重推出的“七脫舞”更加妖冶動人,尤其肚腹間一枚精巧閃亮的臍環(huán)上下翻飛,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熱辣辣的眼光。
餘伯寵似乎未能免俗,也在饒有興趣的觀賞,蘇珊輕笑著揶揄道:“餘先生,我建議你的酒杯最好離自己的臉更近一些,待會兒眼珠子掉出來的時候,不至於直接落在地毯上。”
“嘿嘿,”餘伯寵自我解嘲似的笑了,說,“眼珠掉了可以再撿起來,我此刻最重要的是攥緊錢包,否則不等離開巴紮就已經(jīng)變得身無分文了。”
“哦,怎麼迴事?”蘇珊莫名其妙。
餘伯寵沒有迴答,目光依然停留在跳舞的女人身上,這番議論也是因她而起。那舞娘名叫帕夏,多年前和餘伯寵在吐魯番相遇,彼此間談不上深交,卻也絕不算生疏,因為兩人曾商定同枕而眠。就在準備共赴巫山的時刻,餘伯寵認清了她的真實身份。帕夏表麵上以舞為業(yè),暗地裏卻從事文物倒賣活動,並且騙術(shù)高明,妙手空空,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女賊。若非當初餘伯寵心存機警,很有可能被她掠去了在千佛洞辛苦挖掘的全部成果。
《樓蘭地圖》(七)(2)
舞蹈完畢,眾人歡唿喝彩,有一個虎背熊腰的俄國人表現(xiàn)得尤為激動,鼓掌雀躍的同時頻頻向帕夏招手。她卻視若無睹,從侍女手裏接過一件薄如蟬翼的紗衣披在身上,盈盈走到櫃臺邊,向木拉提要了一杯果汁,輕啜一口,圓潤飽滿的雙唇越發(fā)顯得鮮紅欲滴,然後靠近餘伯寵,笑瞇瞇地說:“你一直在盯著我看,眼神裏的渴望幾乎和從前一樣強烈。”
“這不奇怪,”餘伯寵笑道,“因為你的身段保持得和從前一樣迷人。”
“謝謝,”帕夏笑語嫣然,“‘地下巴紮’開辦了三年,你卻頭一次大駕光臨,難道有什麼重大的行情嗎?”
“我隻是偶爾路過,有什麼行情並不清楚。”餘伯寵說,“其實,早知你在此出現(xiàn),我連這一迴也不敢前來湊興。”
帕夏“哧哧”笑了,說:“想不到在你心目中我竟是個可怕的人物。”
“可怕倒未必,”餘伯寵說,“隻不過躲得遠些會相對安全一點,天曉得這次你又安排了什麼樣的誘餌。”
“哈哈,無論什麼樣的誘餌也釣不到你這隻小狐貍呀,”帕夏說,眼睛瞟向蘇珊,“何況有一位金發(fā)碧眼的洋小姐做伴,還有什麼女人能讓你心動呢。”
餘伯寵正想解釋,蘇珊已沉下臉聲明。“我不妨礙兩位敘舊,但請談話的內(nèi)容不要牽涉到我,事實上我和餘先生之間毫無瓜葛。”
大概沒有想到蘇珊能夠聽懂自己的話,帕夏吃驚地吐了下舌頭,又衝餘伯寵眨了眨眼睛。“看來你境況不妙,我若不立即消失,或許會增加你的煩惱。”說完將果汁一飲而盡,揮揮手翩然離開,留下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餘伯寵的調(diào)侃並非沒有道理,帕夏至今惡習(xí)不改,卻也未曾刻意施展手段,因為相對一個血脈賁張的男人而言,她本身就是一種難以抗拒的鮮活誘餌。
她已經(jīng)選中了即將獵取的目標,正是方才大聲叫好的俄國鬼子。此人名叫伊萬科夫,原是俄國駐迪化府領(lǐng)事館的一名上校武官,由於酷嗜搜集古董,常年遊曆在外,出沒於各方遺址古堡之間。又因性情貪婪,兇惡殘暴,在天山南北混得一個“瘋狂伊萬”的綽號。
帕夏姍姍來遲,等得不耐煩的伊萬連聲埋怨。“小壞蛋,喊你半天也不過來,是不是成心和我作對?”
“對不起,上校,”帕夏婉轉(zhuǎn)致歉,“碰見了熟人,耽擱了一會兒。”
“不就是那個東躲西藏的盜墓賊嗎?”伊萬嗤之以鼻,他和餘伯寵也曾打過交道,顯然沒有留下良好印象。“和他在一起有什麼樂趣?憑你闖蕩多年的經(jīng)驗,難道看不出誰才是真正的男人嗎!”
“當然是非您莫屬了,”帕夏笑嘻嘻地說,“整個巴紮裏麵,論權(quán)勢論聲望有哪個人比得了上校,您若發(fā)起脾氣,隻怕連雅布城的裴將軍父子也吃不消呢!”
“眼力不錯嘛,”伊萬得意洋洋,直言不諱地挑逗,“如果順從了我,準保你在這裏度過愉快的兩天。”
“您大概會錯意了,”帕夏故作忸怩,“我可是從來賣藝不賣身的。”
“光靠跳舞能掙多少錢?”伊萬搖頭惋惜,“隻怕連一件像樣的首飾也買不起吧。”
“所以我偶爾也會想法子賺點外快。”
“哦,什麼外快說來聽聽,說不定我能幫你。”
“算了吧,您見多識廣,我那點小玩意兒可不敢拿出來獻醜。”帕夏假意迴絕,卻越發(fā)引起伊萬的好奇,不住催促求索。於是她頗顯無奈地歎口氣,側(cè)身揮手,一個背負藍布包裹的維族漢子隨即走來,躬腰向伊萬行禮。
“我哥哥亞孜,”帕夏一邊引見,一邊吩咐亞孜,“把咱們的東西拿出來給上校看看。”
麵容醜陋的亞孜摘下包裹,在伊萬麵前小心翼翼地解開,露出了兩卷殘破不全的文書,顏色暗黃,內(nèi)含細沙,看樣子年深日久。伊萬輕輕翻閱,發(fā)現(xiàn)其中的文字符號稀奇古怪,自己一個也不認得,不禁頓生困惑。“咦,這是什嘛?”
“是一部古代法典,用久已消亡的婆羅謎文寫成,距今的曆史約有八百年。”表情木訥的亞孜低聲介紹。
伊萬的眼裏閃現(xiàn)一絲異樣的光亮,以往巧取豪奪的經(jīng)曆中,他也曾搜羅到不少古代手寫文本,包括漢、藏、迴紇、突厥等多種文字,轉(zhuǎn)手倒賣,很發(fā)了大財。但關(guān)於婆羅謎文抄本還是頭一次接觸,物以稀為貴,越是難得一見的東西越值錢,因此不免心動,卻也不無戒備。“這兩卷文書該不會是贗品吧?”
“贗品?”亞孜聞言色變,仿佛受到極大侮辱。“我在和田拚命挖掘了四十多天,接連損失了三名弟兄,才找到這點東西,居然被您當作贗品。罷了,帕夏,我看咱們還是另找買家吧。”說著作勢欲起,卻被帕夏一把拉住,嗔怪道:“亞孜,你這是幹什嘛?難道忘了做生意的規(guī)矩嗎?客人什麼時候都有提出質(zhì)疑的權(quán)利。如果總是鑽牛角尖,以後就不要跟我一起趕巴紮了。”
訓(xùn)斥完了“哥哥”,轉(zhuǎn)過頭來安撫伊萬,“上校,請原諒他的莽撞。因為常年身處荒漠,再加上兄弟的慘死,我哥哥的脾氣已變得越來越孤僻,根本不懂得如何與人交往。”
“沒關(guān)係,我能夠理解。”伊萬表現(xiàn)出少有的雅量高致,掏出一隻放大鏡重新觀摩文書,無論紙質(zhì)、色澤、裝訂式樣都看不出絲毫破綻,內(nèi)心的疑慮已消除了大半。在一旁察言觀色的帕夏趁機進言,“話說迴來,我們有幾個腦袋,豈敢欺蒙上校,況且巴紮上高手如雲(yún),濫竽充數(shù)的行為也逃不過眾多法眼甄別。其實,我們並不準備在今晚出售,原打算拿到明天的拍賣會上碰碰運氣……”
《樓蘭地圖》(七)(3)
倘若公開拍賣,價格自然上漲,伊萬連忙打斷她的話。“公開拍賣就不必了,說說你們的價錢吧。”
“一千盧布。”亞孜斬釘截鐵地迴答。
“簡直是獅子大開口,”伊萬勃然大怒,伸手抓過亞孜的衣襟,惡狠狠地說,“你這個混蛋想敲詐我嗎?”
“買賣自願,如果出不起價錢,您可以選擇放棄。”亞孜不屈不撓地叫嚷,神情異常堅定。伊萬更加懊惱,正待發(fā)作,卻被帕夏婉言勸阻。“算了吧,上校,價錢方麵好商量,您不要和他一般見識。”說著又責備“哥哥”。“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幹脆早點迴房睡覺吧,我來和上校談。”
亞孜像是對“妹妹”言聽計從,答應(yīng)一聲,悶著頭收拾包裹,不料再次遭到數(shù)落。“住手,”帕夏啼笑皆非地嬌叱,“你的腦殼是木頭做的嗎?上校什麼時候說過不要文書了?”
亞孜一怔,慌忙撒手,帶著尷尬的苦笑欠身退下,那副逆來順受的窩囊模樣十分滑稽,連伊萬也忍俊不禁。帕夏說:“我這個哥哥像頭笨牛,又沒有經(jīng)過什麼世麵,讓您見笑了。”
“他雖然愚蠢,胃口卻不小,竟想拿著幾張破紙大發(fā)橫財。”
“說句實話吧,上校,”帕夏忽然收斂笑容,“這兩卷文書的價值您應(yīng)該清楚,一千盧布並不算貴。不要說帶迴彼得堡,即便拿到迪化府的文物市場轉(zhuǎn)賣,起碼也能賺上兩倍。”
伊萬拈須沉吟,眼神閃爍不定。帕夏的話並不是沒有可能,如今文物市場行情漸旺,假如舉措得當,從中牟利絕非難事,記得迪化府內(nèi)就有許多專門高價收購古代抄本的富商紳士。隻是自己必須先墊付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資金,一時未免委決不下。
“你真的不肯打折嗎?”他心有不甘。
“嗨,您的手麵向來豪闊,還在乎什麼折扣麼?”帕夏笑道,“這樣吧,您果真有誠意的話,我可以適當?shù)靥砩弦稽c饒頭。”
“什麼饒頭?”
帕夏輕舒雙臂,轉(zhuǎn)換身姿,以極柔膩的聲音答道:“事實上除了兩卷文書,我所有的家當都戴在身上,如果您願意,隨便挑一兩件好了。”
她指的是項鏈、耳環(huán)、手鐲之類的飾品,雖然鑲金嵌銀,製工精細,卻也所值無多,不可能引起伊萬的重視,滿含淫邪的目光隻顧盯著紗衣下的滑嫩肌膚恣意貪看,玩味了片刻,涎著臉說:“我要你肚子上的那隻臍環(huán)。”
帕夏滿麵飛紅,做足了嬌羞萬狀的媚態(tài),說:“摘掉臍環(huán)可是挺費事的,何況眾目睽睽,也不大方便吧。”
“不要緊,到我房裏慢慢摘嘛。”伊萬恬不知恥地提議。
“唉,和您交易真是麻煩,”帕夏像是無計可施,“但我也有個要求,必須先付貨款……”
“好吧,財迷鬼,我都答應(yīng)你。”伊萬早已沒有了討價還價的興致,從衣袋裏摸出錢來清賬,然後急不可待地拾起裝文書的包裹,拉上帕夏就走。由於意亂情迷,路經(jīng)櫃臺前竟未留神地上掉著的半塊哈密瓜皮,一腳踩上去險些跌倒,多虧旁邊的餘伯寵及時伸手扶了一把。
“啊,親愛的餘,多謝了。”伊萬**飽滿,自然和顏悅色。
“不客氣,上校,”餘伯寵微笑道,“你可得當心了,有時候女人的肚皮比哈密瓜皮更容易讓男人滑倒。”
伊萬哪有工夫聽他廢話,哈哈大笑一聲,摟著帕夏細軟的腰肢徑直離去。
餘伯寵冷眼旁觀,已經(jīng)識破了帕夏和亞孜的“雙簧”把戲。一個曲意奉承,一個假作樸實,把伊萬攪得頭昏腦脹,無所適從,兩人乘機收縮圈套。可以肯定的是,亞孜離開前已使用了巧妙手法將文書掉包,伊萬拿走的必是兩卷一文不值的廢紙,至於“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春夢也多半終成泡影。
但餘伯寵不打算“一語驚醒夢中人”,首先伊萬也非良善之輩,不值得同情關(guān)照,其次不願因此得罪帕夏,江湖兒女最重恩怨,一旦結(jié)仇往往遺患無窮。況且無論民族情感或交往印象,都沒有傾向於伊萬的理由。
隨著各類攤位上的交易逐步展開,“巴紮”裏麵越發(fā)熱鬧。以布萊恩和威瑟為首的英國探險隊員陸續(xù)進入地下室,同餘伯寵和蘇珊打過招唿後又紛紛散開,有的品鑒文物,考察民風(fēng),也有的觀賞歌舞,消遣享樂。餘伯寵喝完兩杯酒,準備邀蘇珊四處逛逛,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古董可供收藏,尚未離座,視野裏卻閃出一個小姑娘的身影。
那個小女孩兒頂多四五歲年紀,穿一件鵝**絲質(zhì)花裙,滿頭烏黑的秀發(fā)紮成十數(shù)根細小的辮子,有一半已經(jīng)解開,像是臨睡前的裝扮。皮膚白裏透紅,鼻子微翹,兩隻大眼睛清澈明亮,整張麵孔猶如粉雕玉琢一般。
和真正的“巴紮”不同,“地下巴紮”絕非兒童的樂園,烏煙瘴氣的場合裏出現(xiàn)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兒,就像酷暑難禁的午後忽然飄來一陣清涼芬芳的微風(fēng),令人頓覺神明氣爽,耳目一新。小女孩兒一邊蹦蹦跳跳地向前跑,一邊扭著脖子?xùn)|張西望,嘴裏稚聲稚氣地叫喊著,“媽媽,媽媽,你在哪裏?”她身後不遠處有一個保姆模樣的年輕女子緊追不舍,不停地提醒著,“小姐,慢一些,慢一些。”
餘伯寵詫異的是,小女孩兒的五官輪廓居然讓自己產(chǎn)生幾分似曾相識之感,隻是費勁追憶,也想不起何時見過。事實上女孩兒的眉眼神態(tài)極其秀美,尋常人家根本難得一遇,以致周圍的商販顧客大多駐足觀望,就連正在盡興彈奏的樂師也不由得按琴側(cè)目,臉上流露出不勝憐惜的意味。
《樓蘭地圖》(七)(4)
短暫的平靜使小女孩兒的唿喚顯得更加清脆,稍過片刻,櫃臺附近一間密室的木門緩緩開啟,從中走出一位盛裝貴婦。她的服飾介乎維族與蒙族之間,一襲寶藍色的長裙裁剪的格外合體,高聳的發(fā)髻被一條月白色的頭巾緊緊包裹,臉前掛著一幅粉紅色的麵紗,卻遮擋不住天生麗質(zhì),僅憑露出的兩隻眼睛便足以展示絕世風(fēng)采。她的眉青如黛,眼瞼細長,剪水雙瞳漆黑明媚,轉(zhuǎn)動之際仿佛夜空裏劃過的一道閃電。
小女孩兒看見她,欣喜萬分地撲上前去。婦人彎腰摟抱,摩挲著女孩兒的頭頂,神情充滿慈愛。眾人翹首企望,同時暗感釋然,除了眼前這位仙姿佚貌的婦人,還有誰配擁有那麼乖巧俊俏的女兒呢。如果說小女孩兒是一顆含苞未放的**,那婦人則是一株國色天香的奇葩,準確點講,更像是盛開於天山之巔的雪蓮花,因為在她的麵紗上恰巧繡著一朵潔白的雪蓮。
“她就是‘雪蓮夫人’,是不是人如其名呀。”木拉提悄悄地湊在餘伯寵耳邊介紹。
“雪蓮夫人……什麼來頭?”
“不清楚,”木拉提說,“隻知道她住在雅布西城,平時深居簡出,唯有每年‘地下巴紮’開市才偶爾露麵。其實,趕來小店聚會的客人一半為了求財,另一半隻是為了爭睹芳容。”
這句話毫不誇張,“雪蓮夫人”雖然半掩麵目,雍容典雅的風(fēng)範卻展現(xiàn)無遺,舉手投足不帶一絲煙火氣,周身散發(fā)出無與倫比的聖潔與高貴。不僅使在場的男人為之沉醉,即便矜持倨傲的蘇珊也忍不住投以豔羨的目光。
“阿依古麗,”“雪蓮夫人”輕聲責備小女孩兒身後的保姆,“你也太荒唐了,怎麼把玉娃領(lǐng)到這種地方來呢!”
“她一直不肯睡覺,哭鬧著要找媽媽,我實在是哄不了。”阿依古麗惶恐地辯解,氣鼓鼓地盯著叫做“玉娃”的小女孩兒。
“雪蓮夫人”無奈地微笑,沒有繼續(xù)追究。方才走出密室的時候,有兩名男子緊隨其後,一個衣飾華貴,氣宇軒昂,一個身材偉岸,雄壯威猛。
“罕達爾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要先告辭了。”“雪蓮夫人”衝著華服男子說,“請迴複魯克沁王子,神像我已決定買下,價格問題不妨改日到寒舍詳談。”
華服男子俯首稱是,執(zhí)禮甚恭。兩人講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不遠處的餘伯寵卻盡收耳底,不禁暗自驚奇。魯克沁王子是乾隆二十五年吐魯番親王創(chuàng)立者阿米因和卓汗的直係後裔,該王室在前清時期聲勢顯赫,進入民國後雖已日漸衰微,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其尊崇地位仍然不可小覷,在吐魯番地區(qū)的影響尤其廣泛。
“能成為魯克沁王子的買家,可見‘雪蓮夫人’的背景極不簡單吶。”餘伯寵低聲對木拉提說。
“是呀,”木拉提說,“關(guān)於她的神秘身份眾說紛紜,由於‘雪蓮夫人’在雅布城向來我行我素,似乎不受任何法令的約束,不少人猜測她或許是裴將軍的一房侍妾,隻是尚無顯著跡象表明。”
但願這種推斷純屬無稽之談,餘伯寵心裏默默祝禱,以“雪蓮夫人”的姱容修態(tài),倘若委身於粗野驕橫的裴老六,簡直是人世間最為暴殄天物的情形。
“雪蓮夫人”同罕達爾交代過後,轉(zhuǎn)向另一個壯漢,說:“薩昆,預(yù)備車馬,我們迴家去。”
壯漢奉命唯謹,當即離開,從他魁梧的身軀和機警的神態(tài)看去,像是“雪蓮夫人”的保鏢。有這樣一名兇神惡煞般的“護花使者”隨從左右,足以使心存非分之念的登徒子望而生畏。
接下來由阿依古麗陪伴,“雪蓮夫人”牽著玉娃的小手從容起步,臨行前晏然自若地向四周丟過一瞥,眼風(fēng)掃處,巴紮上的人們無不神魂顛倒。然而,當她的視線觸及餘伯寵時,眉宇間忽然閃現(xiàn)幾分猶疑之色,隻不過稍縱即逝,很快便恢複常態(tài)走向門口。
“雪蓮夫人”臉上的微妙反應(yīng)使餘伯寵深感蹊蹺,同時也沒有逃過蘇珊銳利的目光。她不無譏訕地笑道:“餘先生果然風(fēng)流成性哪,似乎和巴紮上的所有女人都有交情。”
“可惜你錯了,”餘伯寵輕喟,“像我這樣的平庸之輩,豈能有緣結(jié)識如此超凡脫俗的人物。”
“風(fēng)沙彌漫的西域也能造就出儀態(tài)萬方的女人,確實稱得上一個奇跡。”蘇珊頗有感觸地說,“不過,論起超凡脫俗,她還夠不上資格,至少沒有舍棄爭名逐利的俗念,否則就不可能在物欲橫流的巴紮上拋頭露麵,更不可能和尋常奔走鑽營的商販一樣洽談生意。”
餘伯寵不禁莞爾,麵對出類拔萃的同性,女人的眼光總是格外挑剔。轉(zhuǎn)念想來,她的話也不無道理,看似纖塵不染的“雪蓮夫人”終究擺脫不了名利的滋擾,也算是一種莫大的缺憾。
“兩位的談興很好啊,不知是什麼有趣的話題。”笑容可掬的布萊恩走近櫃臺,手裏拿著一隻方形木匣。
“我們在評價方才的女人,博士可有什麼意見?”餘伯寵直言相告。
“女人?”布萊恩茫然,“我一直在鑒定幾枚唐代的印章,並沒有留意到什麼女人。”
“雪蓮夫人”的出現(xiàn)在巴紮上引起的騷動非同小可,布萊恩居然恬不為怪,著實令人訝異。見他滿臉篤誠,又不像是信口敷衍的樣子。
“博士心若止水,不為美色所動,讓人欽佩不已。”
《樓蘭地圖》(七)(5)
“餘先生謬獎了,”布萊恩笑道,“老實說我並不是個恪守戒律的清教徒。隻不過覺得,欣賞女人應(yīng)該去燈紅酒綠的夜總會裏,在規(guī)模如此浩大的文物市場,我的眼中隻有那些千奇百怪的古代珍品。”
他的語氣平靜溫和,並無半分說教的意味,餘伯寵卻已首肯心折,頗有一份自歎弗如的感受。
“據(jù)我所知,”布萊恩又說,“‘地下巴紮’的重頭戲通常在次日的拍賣會上才真正開始,所以我還是趁早迴房養(yǎng)精蓄銳,順便把白天的挖掘成果整理出來。好了,我就不陪兩位閑聊了。”
溫馨提示:按 迴車[Enter]鍵 返迴書目,按 ←鍵 返迴上一頁, 按 →鍵 進入下一頁,加入書簽方便您下次繼續(xù)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