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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理廢墟的過程中,總共找到了七隻木箱,同時也挖出五具屍骸。屍身的衣物還沒有完全腐爛,有的手腳折斷,有的顱骨碎裂,形態(tài)各異,極其恐怖。蘇珊不由得哀思如潮,默默地在胸前劃著十字。她知道,這些人都是跟隨自己父親共同曆險的夥伴,根據(jù)記載,當(dāng)年的考古隊曾連續(xù)遭遇風(fēng)暴和地震的襲擊,想必他們正是在猝不及防的浩劫中不幸喪生的。


    麵對昔日的罹難者,餘伯寵也不禁扼腕長歎。古人形容身後淒涼的極端字眼是“生前無知己,青蠅為吊客”,這些探險隊員的悲慘境遇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多年以來,他們的長眠之地隻有沙鳴風(fēng)嘯,連蠅蟲光顧瞻仰的情況也不曾發(fā)生。如果不是自己和蘇珊偶爾路過,或許他們將永遠成為沉寂荒原上的孤魂野鬼。


    漸至昏黃,兩人已沒有時間感慨傷懷。於是先在廢墟旁邊挖掘一道淺溝,將幾具屍骨並列掩埋,然後打開箱子逐次察看,視線所及竟是一片異彩紛呈的天地。


    若論數(shù)量之多,箱子裏的文物未必趕得上前些日子在佛塔腳下的發(fā)現(xiàn),但若論價值珍貴及保存程度,卻又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期望。其中包括錢幣、陶器、漂亮的絲毛織物、刷漆的家具、婦女精美的繡鞋、青銅藝術(shù)品、各種風(fēng)格的浮雕和木板畫等。


    一塊形狀規(guī)則的護牆板上,居然畫著一對長翅膀的小天使。蘇珊驚得瞠目結(jié)舌,怎麼也想不到,具有西方鮮明特色的安琪兒竟然會在遙遠的羅布荒漠安家,並且時間已跨越了近兩千年。迷離惝恍之際,頗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以致分辨不清這裏是樓蘭遺址呢,還是一座古羅馬的城市。更加莫可究詰的是,到底是歐洲文明的觸須首先接近這裏,還是中亞腹地本來就是世界文化的發(fā)源地。


    另一塊切割精細的壁畫斷麵上,有一幅歡快愉悅的生活場景。畫中的男子年輕英俊,有著印度人和**人混合的相貌,長而黑的頭發(fā)打成一個鬆散的花結(jié),窄而輕的頭巾垂於腦後,額前裝飾著一顆橢圓形的寶石。他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束腰外衣,腰間懸掛著一把幾乎是筆直的長劍。在他的背後是一匹黑白相間的“葉爾羌”花馬,馬鞍、肚帶及鼻羈上佩戴的流蘇都描繪得非常逼真。緊挨男子的是一位女郎,五官秀美,風(fēng)姿綽約,穿一件淡**的曳地長裙。領(lǐng)口開得很低,內(nèi)有緊而薄的**,豐乳半露,鈴式衣袖,並帶有金銀翡翠之類的飾品。她站立的姿勢為兩肩向後,腰身向前,顯得媚態(tài)十足。


    那男子舉著盛滿美酒的玉碗,女郎則拿著一隻玫瑰花冠。餘伯寵和蘇珊目不轉(zhuǎn)睛,如癡如醉,不知畫中的男女是一對郊遊踏春的夫妻呢,還是兩個私奔途中休憩歡飲的情侶。


    除此以外,他們又看到了滿滿兩箱捆紮整齊的文書木簡,其中有漢文、婆羅謎文、粟特文及大量的佉盧文等。


    佉盧文是公元前三世紀(jì)流行於印度西北、阿富汗一帶的文字,公元後的幾十年內(nèi)成為**西域一些地方的通用文字,而在龜茲、和田、鄯善王國,這種文字的使用時間更加長久。由於王國消失城市廢棄,這種文字也湮滅在流沙涸海之中,直到十八世紀(jì)才星星點點地返迴人間。考古專家對於這種死文字的認識來自雙語錢幣,一麵是漢文一麵是佉盧文的錢幣出土於塔裏木盆地;一麵為希臘文一麵為佉盧文的,出土於曾經(jīng)希臘化的阿富汗。因為數(shù)量稀少,破譯起來十分困難,隨著德納姆爵士在樓蘭遺址的探索發(fā)掘,才重新在世界範(fàn)圍內(nèi)掀起了對佉盧文的研究熱潮。考古的誘人之處,就是通過蛛絲馬跡還原出繽紛多彩的已經(jīng)消失的曆史,而這些死去千年的文字無疑正是解讀古老歲月的重要密碼。


    就像終年揀破舊布頭為生的人突然拾到一整匹典雅華麗的錦緞,餘伯寵和蘇珊沉浸在夢幻般的驚喜中。審視翻閱之際,又架起照相機拍照記錄,正要打開最後一隻箱子,蘇珊的身軀卻輕輕搖晃了兩下,然後一頭栽倒在地。


    餘伯寵悚然變色,慌忙上前攙扶,伸手探鼻,唿吸猶在,隻是人事不省。他明白,這是長期幹渴導(dǎo)致的虛脫,隻需一杯熱水即可緩解癥狀,然而,他們的水囊早已空空如也。


    其實,四五天滴水未進,兩人的身體都已虛弱不堪。隻因意外發(fā)現(xiàn)了樓蘭遺址,借助於一股無法言喻的興奮,才得以勉強支持了大半日,那種情形猶如生命垂危者為等待遠方歸來的親人尚可茍延殘喘一樣。但是,一番挖掘勞作又似雪上加霜,當(dāng)最初的激動情緒漸漸平複,無論意誌和體力都趨於崩潰的邊緣。


    默默看著依然昏厥的蘇珊,餘伯寵的眼中一半是憐愛,一半是絕望。從未有過的恐慌悄悄籠上心頭,頭腦裏越發(fā)清楚地意識到,他們正麵臨著一個既殘酷而又無奈的現(xiàn)實。


    《樓蘭地圖》(十八)(6)


    不知過了多久,蘇珊張開雙眼,看見自己躺在帳篷裏,神情萎頓的餘伯寵就靠在旁邊。


    “你醒了,感覺好點了嗎?”餘伯寵招唿道,露出一副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我沒事,”蘇珊少氣無力地說,“那些文物怎麼樣了?”


    “我已經(jīng)照原樣封存,重新掩埋起來。”餘伯寵故作輕鬆地說,“嗨,看樣子這一次無法把它們帶出荒原了,隻好等到下一迴再說。”


    “下一迴?你認為我們還有重頭再來的可能嗎?”蘇珊淒然苦笑。


    “怎麼沒有,經(jīng)過第一次嚐試,至少我們掌握了沿途的地貌特征,隻需充分準(zhǔn)備水源供給,下次再來的時候已可駕輕就熟。當(dāng)然,前提是及早返迴雅布……”餘伯寵理屈詞窮,連自己也覺得像是癡人說夢。


    “伯寵,不要再安慰我了,實際上你也明白我們重返雅布的機會還有多少。”


    餘伯寵啞口無言,頹然垂首,似乎失去了正視對方的勇氣。


    “我並不是貪生怕死的人,隻不過心有不甘罷了。”蘇珊幽幽歎息著,“我本來是個虔誠的信徒,如今卻開始懷疑上帝是否公正仁慈,他怎麼會把同樣悲苦的命運施加在我們父女身上。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卻又無法完成平生的誌願,這種捉弄人的手段也太殘忍了。”


    餘伯寵凝眉蹙額,紆鬱難釋,卻又強作鎮(zhèn)定,委婉勸解:“好了,不要再胡思亂想了,與其把精力放在怨天尤人上,不如抓緊時間多休息一會兒,天亮繼續(xù)趕路。隻要一息尚存,我們就不該放棄。”


    話雖如此,想要安心入眠卻也不易。缺水造成的痛苦正不斷地折磨著兩人,眼角幹澀,咽喉腫脹,胃部痙攣,渾身瘙癢,軀體內(nèi)外幾乎沒有舒服的地方。輾轉(zhuǎn)反側(cè)熬到了黎明時分,總算困倦不支,和衣假寐了片刻。


    翌日整裝出發(fā),沿著滿目淒涼的荒原曠野蹣跚前進,周圍的景象加劇著內(nèi)心的恐懼。枯死的湖床,傾斜的沙梁,或突兀一溜土柱,或方形山,或褐紅色的巖塔,或無法形容的陡高陡低的溝壑,人畜穿行其中,顯得渺小而可憐。


    垂死掙紮也總有極限,起先兩人還可以互相扶持著直立走路,後來隻能倒地爬行。其實也算不上爬行,頂多是在負重緩進的駱駝旁邊一寸寸的蠕動。一天過去,餘伯寵已感到筋疲力盡,而蘇珊的情況更糟,對照手表測量脈搏,居然下降到每分鍾四十九次。


    “我怕是不行了。”蘇珊聲音微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不要這樣,也許再走幾步,就會有奇跡出現(xiàn)。”餘伯寵自欺欺人地說,瞥見那峰駱駝也四腿蜷縮,用已經(jīng)沒有一點體液可化為淚水的雙眼悲傷地望著主人。


    “知道麼,我真的很懷念在雅布城北被狼群圍困的那一夜。”蘇珊像是自言自語,“雖然當(dāng)時險象環(huán)生,一發(fā)千鈞,如今想來,卻是無比壯麗而奇妙的經(jīng)曆。哈爾克悠揚的歌聲和寶日娜優(yōu)美的舞姿仿佛仍在眼前耳畔縈繞迴蕩,不知此刻他們是否得償所願,但我相信,那空古絕今的一幕也將成為兩人心目中永不磨滅的記憶。”


    望風(fēng)懷想,餘伯寵也不免感慨萬千。更加值得留戀的是,與狼共舞的一夜正是自己與蘇珊感情升華的起始。相比之下,當(dāng)初危機四伏,禍不旋踵,卻還有一絲抗禦周旋的餘地,即使最後被群狼吞噬,也遠勝過此刻的心力交瘁,竟然要眼睜睜地感受著生命之花枯萎凋謝。


    又歇息了一段時間,餘伯寵正想催促蘇珊上路,不料對方卻先開口了。


    “伯寵,你還能堅持嗎?”


    “我……”餘伯寵遲疑了一下,說,“無論如何都要堅持,坐以待斃總不是辦法吧。”


    “很好,你繼續(xù)向前走吧,不要再管我了。”蘇珊低聲說,語氣平靜而又堅決。


    “這是什麼話,我怎麼可能把你一個人丟下呢?”餘伯寵愕然相顧。


    “你已經(jīng)盡了全力,可以問心無愧了。如果能爭取脫險,何必守在這裏陪我等死呢。”蘇珊舌敝唇焦地勸誡。


    “不行,”餘伯寵斷然迴絕,“就算死也該死在一起,難道你把我看作威瑟一樣的小人嗎?”


    “你的道德觀念也太偏頗了。”蘇珊雙眉緊鎖,近乎乞求,每說一句話,都要費力喘息片刻。“想想看,你放棄努力的意義究竟有多大。我倆曆盡千難萬苦才找到了樓蘭遺址,卻要雙雙葬身於沙海荒原,致使湮沒千年的文化瑰寶無緣重見天日,這一趟探險之旅豈不是變得毫無價值?倘若你僥幸脫困,利用掌握的圖形資料重返古城,讓那些罕見的珍品及早公諸於世,又將創(chuàng)造一個多麼偉大的壯舉。假如我的靈魂有知,也會感到無比欣慰的。”


    “唉!”餘伯寵搖頭悲歎,不以為然。暗忖,那些木牘殘片的下落與自己何幹,誰又曾想過創(chuàng)造什麼萬眾矚目的壯舉,眼看著心愛的女人命在旦夕才是惶急不堪的現(xiàn)實。一時五內(nèi)如焚,又難以言表,隻是反複強調(diào)。“不要再說了,總之我是不會離開你半步的。”


    “你向來是個理智的人,怎麼也忽然變得頑固不化。”蘇珊的口吻滿含怨詰。“好在我預(yù)備了附加措施……不過,你總不希望我們的告別儀式出現(xiàn)血淋淋的場麵吧。”


    聽她語意異常,餘伯寵忙抬頭查看,卻不由得瞠目結(jié)舌。原來,不知什麼時候,蘇珊的右手裏多了一把鋒利的匕首,並且距自己的脖頸處不足兩尺。


    《樓蘭地圖》(十八)(7)


    “蘇珊,千萬不要胡來。”餘伯寵失聲驚唿,雖然懷疑她已經(jīng)沒有力量完成自戕的企圖,卻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隻要你聽從勸告,我也很樂意體膚完整地離開世界。”蘇珊慢聲細語,從容而淒婉的模樣令人心碎。


    “你何苦逼我……何苦逼我呢。”餘伯寵神昏意亂,不知所措。


    “伯寵,你也不必難過。”蘇珊費勁地舔了下嘴唇,說:“能夠死在你的身邊,我已經(jīng)十分滿足了。如果說還有一點點遺憾,就是從來沒有聽見你親口對我坦露心跡。”


    “什嘛?”餘伯寵一怔。


    “我想最後問你一句,”蘇珊氣若遊絲,暗淡無神的雙眼淚光閃爍。“假如厄運沒有降臨的話,你願意讓我做你的妻子嗎?”


    “願意,當(dāng)然願意———”餘伯寵聲嘶力竭,心虔誌誠。


    蘇珊的臉上浮現(xiàn)一抹笑意,嘴角微微翕動,似乎仍有話講,卻終究沒有說出口,沉重的眼皮漸漸合攏,腦袋一下子歪了過去。


    餘伯寵麵色煞白,連忙上前急救,但無論是捏揉人中,或者用力搖撼,蘇珊已然毫無知覺。他不禁心中大慟,感覺自己正跌入一個窮極陰寒的萬丈深淵,抑製不住的淚水如決堤的洪流噴薄宣泄。


    迴首往事,和蘇珊的交往過程仿佛南柯一夢。從相識相知直至相親相愛既像指顧間事,又像是纏綿數(shù)世的不解之緣。始料不及的是,千迴百折,曆經(jīng)磨難,當(dāng)兩人的感情終於達到水**融的境界,所要麵對的竟是生離死別的結(jié)果。思前想後,肝腸寸斷,餘伯寵忍不住有仰天悲號的衝動,卻因嗓音嘶啞,力不從心,最終隻能發(fā)出“嗬嗬”的哀鳴。


    失魂落魄,思緒飄緲,耳畔卻隱約傳來幾下水鳥拍打翅膀的聲音。在似乎是亙古沉寂的蠻荒地界,任何蘊涵生機的信息都不啻人間仙樂,具有一種無可比擬的吸引力。餘伯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鬼使神差般地隨著聲音移動腳步,走了半裏路,看到一排坡度不大的環(huán)狀沙丘。當(dāng)他踉踉蹌蹌地爬上沙丘,立刻為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不遠處分明是一個方圓丈餘的水池,就像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碧玉鑲嵌於沙丘之間。恍惚之間,餘伯寵以為碰見了海市蜃樓,直到翻滾而下,雙手伸入冰冷的水中,才相信一切並非臆想幻覺。他的本能反應(yīng)是把頭探進水裏,牛飲鯨吞似的喝個痛快。他感到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像海綿一樣吮吸著生命的流質(zhì),幹癟的如同枯木形狀的手指也逐漸膨脹起來。


    狂飲之後,頭腦驟然清醒,旋即想起,蘇珊猶自命懸一線,唯有以水解救才可不死。低頭尋視,看到自己茫亂中並沒有攜帶裝水的用具。急切之下,脫下兩隻皮靴,匆匆灌滿了水,不顧沙礫碎石硌得腳掌生疼,撒開雙腿跑迴原地。


    蘇珊依然靜靜地躺著,等餘伯寵把水送到她的唇邊,並慢慢地喂下去,情況居然有了變化。隨著咽喉發(fā)出“啯啯”的聲響,就像是服用了起死迴生的靈丹妙藥,蘇珊長長的睫毛連續(xù)閃動,蒼白的麵孔也恢複了幾分血色。餘伯寵喜極而泣,轉(zhuǎn)身去拿另一隻皮靴,卻發(fā)現(xiàn)裏麵的水早被旁邊的駱駝偷喝幹淨(jìng)。


    人畜俱已得救,仿佛在與死神的賽跑中險勝一步。迴憶這段奇遇,餘伯寵簡直匪夷所思,神誌漸趨明晰的蘇珊分析道:“沙漠地區(qū)降水稀少,蒸發(fā)旺盛,大部分河流有頭無尾。極少數(shù)的河流可以穿越較長地段,下遊在低窪處瀦積形成內(nèi)陸湖泊和零星的水坑。可是,其周圍往往隱藏著被浮沙掩蓋的河床,或者是因滲漏而變薄的地層,所以在附近行走一定要格外當(dāng)心,否則會有陷入流沙的危險。”


    餘伯寵輕輕點頭,默記於心。但蘇珊的擔(dān)憂似乎是多餘的,他們灌滿所有的水囊繼續(xù)前進,一路上並沒有遇見流沙遮掩的陷阱。相反好運接踵而至,數(shù)日後已可在黃沙古道間看見胡楊和紅柳頑強地伸出枝杈。


    他們的幹糧所剩無幾,存水也不斷消耗。但既然有了生命的跡象,就不愁找到解決的辦法。偶爾捕獲一隻沙鼠,或是一條冬眠的四腳蛇,都可當(dāng)作充饑的食物。就這樣含辛茹苦,夙夜匪懈,終於在第八天上,視野裏出現(xiàn)了一條綿延玉練般的冰河。


    “啊,這應(yīng)該是孔雀河吧,我們總算徹底擺脫死亡的威脅了。”蘇珊眉飛色舞,歡唿雀躍,卻又忽然發(fā)現(xiàn)對岸的蘆葦叢中佇立著一條身影,須發(fā)皆白,服飾古怪,在黃雲(yún)白草的荒野間顯得十分詭秘。


    “伯寵,快看,那究竟是人是鬼?”蘇珊不免詫異。


    餘伯寵凝神觀望,遽爾笑逐顏開。“是人,而且還是熟人。”他欣喜萬狀,隨後扯開喉嚨大喊:“吐爾迪……爾迪———”


    羅不泊邊緣的孔雀河一帶,居住著樓蘭古國的後裔———神秘的蒲昌海漁民的子孫。他們體格強壯,心地善良,世代以漁獵為生,吐爾迪就是其中的一員。早年餘伯寵為逃避官府追捕,一度躲藏於孔雀河畔,當(dāng)時以吐爾迪的木屋為居停。兩人言談投機,一見如故,曾經(jīng)結(jié)下過深厚的友情。如今久別重逢,無不喜出望外,摟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彼此問候致意,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當(dāng)然,對於他們之間的交談蘇珊懵懂不解,那似乎是一種夾雜著大量土著方言的突厥語。


    晚上,吐爾迪用羅布人特有的美食款客,妻子兒女也圍坐相陪。桌上擺滿了鮮嫩的羊肉片,撒上蒲黃的烤魚,摻和著沙棗的玉米麵糊,餘伯寵和蘇珊狼吞虎咽,大快朵頤,哪裏還顧得上保持優(yōu)雅的氣度。


    《樓蘭地圖》(十八)(8)


    “太美味了,羅布人簡直是天生的烹飪專家。”蘇珊嘖嘖稱讚。


    “說得不錯,我在這裏曾住過半年,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口腹之欲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餘伯寵附和著,衝著旁邊的吐爾迪連連豎起大拇指。


    吐爾迪臉上露出謙和的微笑,殷勤勸食之餘,眼睛望著餘伯寵,一隻手卻指向蘇珊,嘴裏嘰哩咕嚕說了一通。餘伯寵聽罷樂不可支,也對吐爾迪講了幾句話,兩人相視大笑,似乎在談?wù)撘患苡腥さ氖虑椤?br />

    蘇珊莫名其妙,按捺不住好奇,拉著餘伯寵的衣袖問:“喂,你們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不能讓我一起分享歡樂呢?”


    “蘇珊,”餘伯寵忍俊不禁地說,“你最初看見吐爾迪的時候,是不是覺得非常驚訝?”


    “是呀,他身裹獸皮,目光呆滯,像一尊雕塑似的站立在蘆葦叢中,樣子確實有幾分可怕。”


    “你知道他當(dāng)時為什麼一動不動嗎?”餘伯寵笑著說,“事實上是被我們嚇呆了。吐爾迪說,以他六十多歲的年紀(jì),也根本沒有見過有活著的人從荒漠深處走來,當(dāng)兩個滿麵塵垢衣衫襤褸的家夥突然出現(xiàn),還以為是碰上了沙妖風(fēng)怪之類的東西。”


    “哈,”蘇珊不免失笑,“連世居沙漠邊緣的人也感到吃驚,可見我倆的模樣有多麼狼狽。”


    談笑之間,吐爾迪問起兩人此行的目的。餘伯寵據(jù)實相告,吐爾迪頓時錯愕變色,一會兒搖頭咂舌,一會兒神情沉峻,默然深思了許久才重新開口。通過餘伯寵的翻譯,蘇珊明白了吐爾迪正在敘述一個關(guān)於沙漠的古老傳說。


    他語調(diào)遲緩地講到,孔雀河南岸最大的沙漠原名翰海,那裏曾有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城堡。不知何年何月,有一個名叫提布的商人,抱著大發(fā)橫財?shù)念娡瑫呀?jīng)千辛萬苦,跨越重重阻礙,終於找到這座神奇的城堡。進城以後,發(fā)現(xiàn)四周杳無人跡,而大街小巷堆滿了黃金白銀和綾羅綢緞。提布禁不住心花怒放,開始瘋狂地往皮袋裏填塞金銀財寶,又拚命地往駱駝身上裝載綾羅綢緞。但是,就在興高采烈的時候,一陣迅猛的風(fēng)暴忽然席卷而來,剎那間飛沙走石,天昏地暗,緊接著四城關(guān)閉,城門內(nèi)外被厚重的沙粒填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提布用盡平生力氣,始終無法打開城門,正當(dāng)茫然無措之際,半空裏飄然落下一幅布條,上麵清晰地寫著兩行字跡。“讓神聖的城堡在沙海中屹立,讓貪婪者在成堆的珠寶中死去。”提布懊悔無及,氣絕身亡。在他死後不久,人們就把翰海改名為塔克拉瑪幹,意思即眾所周知的“進去出不來”。


    聽完故事,蘇珊和餘伯寵相覷無聲,眼神裏閃動著些許微妙的色彩。他們都懂得,吐爾迪正用委婉的方式表達一種善意的警誡。雖然考古探索的意義和攫取寶藏不可同日而語,荒誕離奇的傳說也未必產(chǎn)生震懾效果,尤其對於蘇珊而言,涉險闖關(guān)的經(jīng)曆越發(fā)增強了征服沙漠的信念。可是,在兩人的心靈深處,依然能夠感悟到一點不同尋常的啟迪。


    飯後,吐爾迪的妻子照料客人安置。臨時張羅的“客房”內(nèi),頭尾相連擺放著兩張以蘆葦和紅柳條搭成的睡榻,上麵鋪著一層狼皮褥子及相關(guān)衾具,雖然簡陋,卻也十分舒適。在周身疲乏的蘇珊看來,無疑具有一份難以抵禦的**。吐爾迪又來撥旺牆角的炭盆,小心蓋好防火的鐵罩,笑容可掬地交代了幾句才欠身離去。


    “吐爾迪說,”餘伯寵代為解釋,“夜裏風(fēng)大,請仔細掖好被子。家中條件艱苦,希望你不要介意。”


    “嗨,吐爾迪太客氣了,與近兩個月的境遇相比,這裏簡直可以和皇宮媲美。”蘇珊感歎道,轉(zhuǎn)念又想,眼前的一切也要歸結(jié)於餘伯寵的交遊廣泛,不由得拋去溫柔的一瞥。“能夠擁有你這樣的旅伴,我的運氣實在不壞。”


    “承蒙誇獎,不勝榮幸。”餘伯寵微笑,“快點睡吧,等你一覺醒來,也許還將麵對更大的驚喜。”


    “哦,什麼驚喜?”


    “說出來就沒意思了。”餘伯寵笑而不答,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隨即躺倒在自己的床鋪上。


    蘇珊心中疑惑,卻也無暇深究,此刻隻覺得眼皮澀重,倦意難擋,急於倒頭尋覓好夢。沒有了進退失據(jù)的困擾,遠離了饑渴交加的煎熬,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直到次日黃昏才遲遲醒來。


    蘇珊睜開雙眼,看到旁邊的床上已空無人影。走出屋外,寒風(fēng)撲麵,頓感神清氣爽,精力充沛。她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發(fā)現(xiàn)餘伯寵正在前麵的胡楊樹下歸整一堆木柴。


    “你起來了,”餘伯寵招唿,“睡得還好吧。”


    “再好不過了,連日來的困乏一掃而空。”蘇珊說,留意到四周闃然無聞,問:“咦,怎麼不見吐爾迪一家?”


    “他們?nèi)胰ナY以外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了,本來打算邀請我們同往,見你美夢正酣,就沒有上前打擾。”


    “羅布人的婚禮場麵一定挺熱鬧吧。”


    “當(dāng)然,”餘伯寵笑著介紹,“和**內(nèi)地的大部分地區(qū)不同,羅布人青年男女自由戀愛,通常在部落之間互相選擇。婚禮當(dāng)天,男女雙方的親友齊聚海子邊,燃起篝火,烤炙鮮魚羊肉。飽餐一頓後,大家又唱又跳,在歌舞中完成儀式。羅布人的生存環(huán)境雖然惡劣,卻個個率真豁達,彼此間絕無齟齬紛爭,並且擁有獨特風(fēng)俗傳統(tǒng),譬如歌謠、舞蹈、民間故事等,堪稱西域最古老的文化。”


    《樓蘭地圖》(十八)(9)


    “避世離俗,忘情榮辱,和大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倒也是一種別具風(fēng)格的生活方式。”蘇珊低聲感喟,悠然神往。


    “你壯誌未酬,塵緣難解,恐怕還達不到蕭然物外的境界。”餘伯寵輕輕笑道,繼而轉(zhuǎn)變話題。“先不必大發(fā)感慨了,你難道不想見識一下我?guī)淼捏@喜嗎?”


    蘇珊這才想起睡前餘伯寵說過的話,不由得興趣昂然,笑問:“對了,你究竟在搞什麼花樣?”


    餘伯寵仍未明示,領(lǐng)她走到與“客房”相通的一間柴屋門口,笑著說:“你進去一看就明白了。”


    蘇珊茫然不解,緩緩掀開門簾,整個人立刻呆住了。這間屋子不算寬敞,像是一個廚房,南側(cè)另有一門,東側(cè)窗下砌著一座灶臺,上麵羅列著陶碗瓦罐等餐具。灶內(nèi)柴火旺盛,上有一鍋滾水,西北兩側(cè)的牆角堆積著魚幹肉脯及家什雜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央放著一隻碩大的圓形木盆,看上去做工精細,堅實厚重。盆內(nèi)蓄滿了熱水,白霧蒸騰彌漫。毋庸置疑,這是一盆特意預(yù)備的洗澡水,旁邊的矮凳上還擺著一套由麻布和獸皮縫製而成的幹淨(jìng)衣褲,很顯然是女主人的惠贈。


    “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蘇珊喜心翻倒,興奮莫名,但也有幾分困惑。“你怎麼可能像變魔術(shù)似的找來一隻浴盆?”


    “雖然我沒有潔癖,卻也很難適應(yīng)長期無法洗澡的日子,所以當(dāng)初在吐爾迪的幫助下製作了一隻浴盆。”餘伯寵解釋,“昨晚吃飯的時候,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它已被主人家當(dāng)作盛放野菜和沙棗的容器,於是心中突發(fā)奇想,這或許能成為我送給你的走出沙漠後的第一件禮物……”


    望著他衣領(lǐng)上剛剛凝結(jié)的汗?jié)n,蘇珊驀然意會,為了替自己準(zhǔn)備“禮物”,餘伯寵悄悄地提前起床,騰空浴盆,修複洗刷,接下來鑿河取冰,劈柴燒水,若非一段溫存而細致的情懷使然,怎麼肯付出這麼多辛勞而繁瑣的努力?


    “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蘇珊發(fā)自肺腑地說,一把摟住餘伯寵,在他的麵頰上深深印上一吻。


    餘伯寵如沐春風(fēng),感覺一場忙碌適得其所,隻是不免有幾分拘謹,慢慢推開蘇珊的手臂說:“好了,你請自便吧,我在屋外替你守門。”


    蘇珊含笑順從,翩然入內(nèi)。餘伯寵則拉過一條板凳坐下,耳邊聽到窸窣解衣的聲音,以及水流濺落的響動。他可以體會出蘇珊盡興沐浴時的舒暢,心情也隨之變得輕鬆而愉快,怡然自得地注視著窗外漸漸昏沉的夜色,臉上始終洋溢著一抹濃濃的笑意。


    工夫不大,門裏突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唿喚:“伯寵,請過來一下。”


    餘伯寵略感詫異,暗忖,難道這麼快就洗好了。他不假思索地挑起門簾,頓時瞠目結(jié)舌,不知所措。


    蘇珊猶自一絲不掛地浸泡在木盆裏,蕩漾的水波掩蓋不住優(yōu)美動人的身段,濕淋淋的金發(fā)高高挽起,水珠沿著發(fā)梢滴落在豐滿的胸膛上。幽暗的燈光使腮邊的羞色隱約難辨,卻無法遮擋眼中勾魂攝魄的嫵媚。


    餘伯寵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目睹蘇珊的**,卻依然心旌搖曳,唿吸急促,遲疑了片刻才支吾著發(fā)問:“是……是你在叫我?”


    “勞駕替我擦擦背好嗎?”蘇珊嫣然一笑,意態(tài)慵懶。


    “蘇珊,我……”餘伯寵麵紅耳赤,進退兩難。


    “我忽然覺得不應(yīng)該單獨享用這種優(yōu)待,”蘇珊接著說,“否則也未免太自私了。”


    餘伯寵越發(fā)震驚,倉皇之際已然領(lǐng)悟,這分明是一種強烈的暗示。除了白癡以外,恐怕再也沒有人可以找出拒絕的理由。


    仿佛受到一股魔力的牽引,餘伯寵開始寬衣解帶,一步一步邁向木盆。神魂顛倒,目迷五色,直到接觸了蘇珊滾燙的肌膚,紊亂的思緒才稍稍平複。他不禁想起初次相會的一幕,當(dāng)時的蘇珊同樣春光盡泄,但與今夜比較,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竟然判若雲(yún)泥。從嬌嗔痛責(zé)到相邀共浴,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似乎在瞬間完成,究其原因,隻不過心中添加了一份柔情蜜意。


    兩人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久,卻在一起經(jīng)曆了太多的艱險和苦難,憂患之中滋生的情愫,遠比花前月下的纏綿更值得珍惜。因此,當(dāng)他們蕩滌塵埃,重新迴到床上,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都顯得自然而然了。


    猶如失陷荒漠的人終於找到了一片綠洲,兩人都迫不及待地從對方身上發(fā)掘甜美的源泉。餘伯寵獲得的感受是蓬勃的活力,蘇珊則慢慢品味著無比的體貼和愛護。事實上,色授魂與的過程循序漸進,妙不可言,起先像是凝結(jié)千年的天山冰雪,在溫煦陽光的烘照下消融解凍,由涓涓溪流漸次匯集成萬頃碧波,繼而穿越山穀,匹練飛空,最後化作兩股唿嘯澎湃的錢塘潮。在猛烈的交接與撞擊中,餘伯寵和蘇珊早已忘記了所有的煩惱與壓抑,幾乎在同時攀上了快樂的巔峰。


    《樓蘭地圖》(十九)(1)


    餘伯寵畢竟沒有辜負哈爾克的期盼,終於在一個風(fēng)雪之夜和蘇珊一起返迴了雅布。剛?cè)氤情T,就有奉命恭候的仆役上前迎接,搬取行李,套上馬車,隨即送往倫庭玉的莊園。


    莊園內(nèi)原已燈火闌珊,聽到兩人歸來的消息,立刻又變得熱鬧起來。主人倫庭玉親自倒屣相迎,在此下榻調(diào)養(yǎng)的方子介等學(xué)者也紛紛披衣起床,圍住兩人寒暄問候,不厭其詳。餘伯寵和蘇珊含笑致意,應(yīng)接不暇,隻是連日來的經(jīng)曆一言難盡,急切之間根本無從迴答。最後倫庭玉出麵化解窘態(tài),力勸幾位學(xué)者先各自迴房,等顛簸勞苦的隊友歇息一晚再作敘談。


    學(xué)者們都是通情達理的人,見此狀況相繼離散。倫庭玉遂令婢仆預(yù)備熱水,分別伺候餘伯寵和蘇珊盥洗更衣,又開上一桌精饌佳肴,供兩人浴後享用。


    吃得一飽,品茶消食,倦意漸生的蘇珊連連打了幾個哈欠,不禁略帶羞澀地向陪座的倫庭玉和唐懷遠致歉。


    “不必介意,兩位旅途疲憊,本來就該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我已經(jīng)叫人收拾好了房間,請德納姆小姐早些安置吧。”善解人意的倫庭玉說,又吩咐婢女替蘇珊引路。


    蘇珊含笑稱謝,起身隨婢女離去。倫庭玉轉(zhuǎn)過臉來望著餘伯寵,藹然可親的目光使人感到無比溫暖。


    “伯寵,這一趟你受苦了,人好像瘦了不少。”


    “能和倫先生再見已經(jīng)是上天厚待,所有的苦累都無足掛齒。”餘伯寵撫摸著自己的麵頰笑道。


    “是呀,”倫庭玉喟歎著,“四十七人的隊伍隻迴來九個,損失確實慘重,但和當(dāng)年幾近全軍覆沒的德納姆考古隊相比,似乎已算得上奇跡了。”


    “荒漠深處固然恐怖,但若有了堅定的信念和精良的裝備,人們照樣能夠在生命的禁區(qū)開辟一條探險之路。”餘伯寵感慨萬千,“當(dāng)然,‘知之非艱,行之惟艱’,其中的曲折變化我真的想一口氣對您說出來。”


    “我何嚐不願洗耳恭聽,隻是你奔波勞乏,精神不濟,想必需要先休息一下……”倫庭玉躊躇著說,語氣中卻透出戀戀不舍的意味。


    “不要緊,我還支撐得住,有些話如鯁在喉,悶在肚裏反而睡不踏實。”餘伯寵感念知遇,竟然顯得莫名興奮。


    “太好了,”倫庭玉喜形於色,“反正明天不必趕路,今夜我倆不妨作一番長夜之飲。”


    餘伯寵慨然應(yīng)允,於是移席密室,遣退僮仆,隻剩下心腹侍從唐懷遠溫酒布菜。


    關(guān)於沙漠中的情形,倫庭玉從先行返迴的隊員口裏也有所了解,布萊恩及方子介的探險曆程已經(jīng)令人稱奇,卻沒有料到,在堅持留下的另外一支考古隊身上,發(fā)生了更加波譎雲(yún)詭的變故,一經(jīng)披露,頓覺驚心動魄。


    首先提到的是那兩片地圖的原委,不僅倫庭玉感到訝異,連素來表情淡漠的唐懷遠也錯愕變色。


    “地圖竟然是假的?!”倫庭玉匪夷所思,瞠目呆坐了片刻才喃喃道:“難怪當(dāng)初辛格會輕易用它換取川資,如果是主人的心血之作,想必他至死也不肯脫手。可是,德納姆費盡千辛萬苦才來到西域,怎麼可能隻為了完成一幅虛假的地圖?”


    “這自然並非初衷,而是在絕望之際想出的一條誘敵之計……”餘伯寵緩緩解釋,暗自慶幸蘇珊提前歸寢,否則關(guān)於德納姆乘偽使詐的內(nèi)幕倒不便平鋪直敘了。


    聽罷德納姆和威瑟之間的恩怨糾紛,倫庭玉越發(fā)神情恍惚,迴憶多年來對地圖的珍藏,以及為此引起的明爭暗鬥,隻覺得可笑而又可悲。懊惱和悵惘的感受無可宣泄,最後化作一聲無奈的歎息。“唉,英國人一向以篤誠紳士自居,想不到勾心鬥角的手段也如此歹毒。”


    “人心險惡,原無疆域種族之分。”餘伯寵說,“其實,論起奸滑伎倆,日本人絲毫不比英國人遜色。”


    “日本人?你是指……”倫庭玉不免茫然。


    “有一個叫作田倉雄次的‘櫻花社’頭目,倫先生大概還有印象吧?”


    “是的,田倉雄次早年曾派人與我商洽合作發(fā)掘事宜,遭到迴絕後便銷聲匿跡。但日本人侵吞文物的野心不死,雖然我和田倉素未謀麵,卻可以預(yù)感到他就是‘櫻花社’在西域活動的幕後主使。”


    “您的判斷不錯,”餘伯寵說,“稍有差異的是,您和田倉早就認識,並且多年來關(guān)係融洽。”


    “是誰?莫非假名托姓?”倫庭玉惶然追問。


    “您有一個機警幹練的老部下杳無音訊,”餘伯寵旁敲側(cè)擊,“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你說的是小杜嗎,我以為他已經(jīng)不幸遇難了。”倫庭玉遲疑著,發(fā)現(xiàn)對方神色異常,不由得忽有憬悟。“怎麼,莫非他和田倉雄次之間有著某種聯(lián)係?”


    “聯(lián)係極其密切,”餘伯寵說,“事實上兩者同為一人。”


    “啊,”倫庭玉駭然失聲,和唐懷遠相覷無言。緊接著由餘伯寵進一步揭示了杜昂的真實麵目,以及‘櫻花社’在沙漠裏的種種罪行。


    餘伯寵明白,倫庭玉頗以知人善任自矜,如今遭受親信屬下蒙蔽,內(nèi)心的傷痛必定不堪設(shè)想。為避免其過度憂憤,他陳述的語調(diào)格外婉轉(zhuǎn)。縱然如此,造成的震撼也相當(dāng)強烈。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當(dāng)沉穩(wěn)持重的唐懷遠眼張失落,切齒憤盈時,倫庭玉反倒表現(xiàn)出罕見的平靜,雖然目光裏隱隱交織著羞辱和悔恨,但臉色如初,舉止從容,似乎在盡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餘伯寵暗暗吃驚,由衷地為那一份深厚的涵養(yǎng)折服。


    《樓蘭地圖》(十九)(2)


    “這麼說,詭計多端的田倉雄次已經(jīng)在風(fēng)暴中喪命?”唐懷遠插言道。


    不等餘伯寵迴答,倫庭玉凝眉推測說:“杜昂身體矯健,意誌頑強,又有兩駝冰塊為依靠,逃離沙漠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我也這麼想的,”餘伯寵附和道,“倘若田倉賊心未泯,再次潛迴雅布,倒是我們一個不小的隱患。”


    “所以……”倫庭玉稍作沉吟,似乎自言自語,又像是發(fā)號施令。“今後無論何時何地遇見他,人人得而誅之,不隻是為我們的發(fā)掘計劃掃除障礙,同時也是替含冤慘死的根發(fā)報仇雪恥。”


    餘伯寵和唐懷遠頻頻頷首,肅然領(lǐng)命。接下來談及發(fā)現(xiàn)樓蘭和僥幸脫險的過程,倫庭玉興致盎然,但聽到無功而返的結(jié)果,眉宇間難免流露出幾許遺憾。


    “實在抱歉,”餘伯寵麵含愧疚。“我雖然找到了樓蘭遺址,但體力和補給俱已接近極限,以至於無法帶迴那些寶貴的文物,最終辜負了倫先生的重托。”


    “伯寵,何出此言?”倫庭玉連連擺手,溫和勸慰,“我總不會把文物的價值看得比你的性命更加重要吧。況且在此之前,考古隊的發(fā)掘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事實證明我是沒有看走眼的,若非你才智非凡,如何識破德納姆苦心策劃的騙局,而沒有堅韌的品格和當(dāng)機立斷的魄力,又如何因禍得福,抵達樓蘭?雖然最後功虧一簣,畢竟獲得了詳實的經(jīng)驗。另外,你沿途記載的資料圖本也彌足珍貴,必將成為日後重返沙漠的有利線索。”


    一番話使餘伯寵備受鼓舞,不禁躍躍欲試地說:“倫先生,我們什麼時候重新出發(fā)?”


    “不必著急。”倫庭玉微笑著,“你遠道歸來,精疲力竭,需要安心休養(yǎng)幾日。再者,考古隊重整人馬,添置裝備,也須耗費一段時光。”


    餘伯寵默默忖度,深以為然,倫庭玉又說:“不過,也不會拖延太久。一則受季節(jié)限製,天氣轉(zhuǎn)暖不利於深入沙漠。二則也是形勢所迫,裴敬軒和迪化府之間冰火難容,隨時可能將雅布周圍變成一片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


    “哦,裴老六自不量力,終於要和迪化府開仗了?”餘伯寵說,暗想,倘若兵戈擾攘,以雅布為基地的考古行動必定大受影響。“為保證發(fā)掘計劃順利實施,倫先生不能設(shè)法阻止嗎?”


    “嗐,你太抬舉我了。”倫庭玉苦笑,“雖然交惡的雙方都給我?guī)追直↑I,我的號召力在西域到底有限。迪化府的姚大帥早就擔(dān)心裴敬軒尾大不掉,隻怕也有率先發(fā)難的打算。實際上雅布地區(qū)的局勢如何發(fā)展,俄國人的立場才是關(guān)鍵。”


    “那麼,俄國人的態(tài)度究竟怎樣?”


    “這就要看裴敬軒的手腕是否高明了。俄國人在雅布別無圖謀,所覬覦的也是沙漠深處的文化瑰寶,由於舉措失當(dāng),竟不能捷足先登,隻能向裴氏父子施加壓力,其間或許夾雜著軍火交易等附屬條件。而裴敬軒的處境就頗為尷尬了,排除我的因素,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得罪英國人,如何周旋調(diào)解著實大傷腦筋。”


    “如此看來,我們挖掘到的那批文物放在雅布是十分危險的。”


    “懾於英國人的勢力,裴敬軒不敢輕舉妄動。”倫庭玉緩緩道,“他手裏還用著我一筆款子,這個人情也不得不掂量。而另一方麵,為了向俄國人交差,他必須想出補償?shù)霓k法。因此,文物短期內(nèi)可保無虞,但時日持久就難說了,尤其在不由我保管的情況下。”


    “怎麼,那批文物目前不在倫先生府上?”餘伯寵詫異道。


    “嗨,”倫庭玉又一次苦笑,“前些天考古隊歸來,我曾力邀大夥入住寒舍,順便騰出房屋安放文物。誰知布萊恩堅持下榻旅店,同時也執(zhí)意不肯將文物留下。”


    “什麼原因?”


    “他口口聲稱,在沒有按照協(xié)議書分配之前,雙方共同挖掘的文物不宜放置於私人府第。誰都聽得出,這分明是有意提防我們營私舞弊,簡直是小人之心。”


    “就算是小人之心,也是無可辯駁的理由,”餘伯寵說,“此刻文物是在木拉提旅店嗎?”


    “是的,就放在先前製作冰塊的那間庫房,由雙方派人共同看守。”倫庭玉說,“英國人派的是保羅·蓋勒,我則命忠實可靠的薩昆前去配合。”


    “薩昆……”餘伯寵稍加猶豫,想起了那個曾經(jīng)隨侍寶日娜身邊的威猛漢子。暗自好笑地想,無論什麼樣的合作形式,一旦到了瓜分利益的時刻,似乎都可以放棄寬容優(yōu)雅的風(fēng)度,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斤斤自守,嚴(yán)陣以待的姿態(tài)。可是,“考古隊迴來的日子也不短了,如果不想節(jié)外生枝的話,為什麼不及早進行整理分配的工作?”


    “這就要問布萊恩了,我已經(jīng)催促過幾次,他卻一再推三阻四,也不知想搞什麼花樣?”倫庭玉嘖有煩言。


    “應(yīng)該沒問題吧,”餘伯寵說,“布萊恩博士雖然頭腦精細,卻是個勤謹本分的考古學(xué)者,與威瑟的卑鄙貪婪並不相同。我想,他之所以不急於履行協(xié)議,是不是因為仍然保留著同中方繼續(xù)合作的願望。”


    “繼續(xù)合作?恐怕不大現(xiàn)實吧。”倫庭玉夷然輕笑,“且不說英國人麵臨資金短缺,人員不整的困難,單憑那一張偽造的地圖,也早就失去了同中方合作的資格。能夠讓他們分得一部分文物,已經(jīng)是我們寬大為懷了。”


    《樓蘭地圖》(十九)(3)


    “或許布萊恩也意識到這一點,才有優(yōu)柔寡斷的表現(xiàn)。等到明日見麵,我會相機試探一下他的真實想法。”


    “很好,”倫庭玉說,“你不妨直言相告,**人誠信為本,絕不會背棄先前的約定。但他也要認清形勢,盡快著手進行文物分割事宜,拖遝延誤是徒勞無益的。因為除了薩昆以外,木拉提旅店四周還有官兵日夜把守,任何人想要投機取巧都辦不到。”


    餘伯寵頓口無語,暗自揣摩,由於布萊恩的舉措不定,倫庭玉難免心生芥蒂。但據(jù)實分析,大英領(lǐng)事館的觸角雖然遍及西域,在雅布地區(qū)的影響卻無足輕重。因此,在眼下犬牙交錯的環(huán)境裏,一支寥落疲乏的英國考古隊不可能掀起太大的風(fēng)浪。與其妄加猜忌,不如安之若素地完成最後的合作程序。默思良久,正要婉轉(zhuǎn)勸解,卻忽然心念一動,想起了一件更加牽掛的事情。


    “倫先生,”他的神情變得凝重,“近來可有哈爾克的消息?”


    “哦,你的老友安然無恙。”倫庭玉說,“我讓小妾前去探望過兩次,除了行動失去自由,飲食睡眠俱可保證,裴敬軒也沒有濫施酷刑,大概是忙於軍務(wù)無暇顧及吧。”


    此時無暇顧及,總有一天會騰出工夫的,餘伯寵暗忖,如何使倫庭玉切實關(guān)心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反複斟酌,突發(fā)奇想,微笑著說:“哈爾克有一個響亮的綽號,不知倫先生聽說過沒有?”


    “似乎聽過,是不是叫什麼‘野駱駝’?”


    “不錯,但您清楚這名字的來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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