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莉停止咀嚼，但沒有迴答。她臉色鐵青，表情僵硬。


    “少裝了，小姐。你知道我在說誰。”


    茱莉把嘴裏的食物吞下去，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然後又繼續(xù)把注意力放迴漢堡上。


    “他怎麼了？”她咬一口漢堡說。


    “隻是想知道他最近還有沒有再來找你。”


    她突然轉(zhuǎn)向我。“她是誰？”


    “唐普·布蘭納。她是戈碧博士的朋友。你看過她，不是嗎？”


    “那家夥怎麼了？他搶了槍還是得了愛滋病？為什麼要找那家夥？”


    “那倒不是，隻想知道他最近有沒有出現(xiàn)。”


    茱莉抬起沾滿油漬的下巴看著我，眼裏不帶絲毫生氣。“你為戈碧工作嗎？”


    “可以這麼說，”珠兒替我迴答。“她有些事情想問那家夥。”


    “什麼事？”


    “隻是一些普通問題。”珠兒又答。


    “她是聾還是啞，要你替她說話？”


    我正要開口，珠兒示意要我閉嘴。茱莉也不管我們，自顧自地吃完漢堡。她逐一吸吮完十隻手指後，才再度說話。“怎麼搞的，他也常提到她。”


    我仿佛被針刺了一下，馬上接口：“誰？”


    茱莉嘴巴半張，齒間還殘留著菜屑，在她沒吃東西或不說話的時候，隻有這一號表情。


    “為什麼你們都想搶走這家夥？”


    “搶走他？”


    “他可是我唯一的固定客人。”


    珠兒替我說：“她沒興趣搶任何人，隻是想問他一些事情。”


    茱莉沉默地啜一口酒。


    “茱莉，你說他常提到，‘她’是什麼意思？‘她’是指誰？”我遲問下去。


    茱莉露出迷惑的表情，似乎完全忘記自己剛才說過的話。


    “你那老主顧喜歡和你談?wù)撜l？”珠兒也開始不耐煩起來。


    “就是那個常在附近轉(zhuǎn)的老小姐，她看起來有點男性化，戴著鼻環(huán)，發(fā)型也滿奇怪的。不過她是個好人，請我吃過幾次甜甜圈。你們說的是她嗎？”


    我顧不得珠兒警告的眼神了。


    “他是怎麼說她的？”


    “他大概對她有些意見，我也不清楚。我從不聽客人說些什麼，當(dāng)然也不吭聲，這樣做生意會比較輕鬆。”


    “但是他是你的老主顧。”


    “可以這麼說。”


    “你們之間有什麼特別關(guān)係嗎？”我已經(jīng)沒辦法控製自己了。珠兒對我擺了個手勢，意思是“我不管了，你自己看著辦”。


    “為什麼問我這個？珠兒，她為什麼要問我這些事？”又來了，她的聲音也開始像個小孩。


    “唐普隻是想找他談點事情。”


    “沒有這個男人我會完蛋，他雖然是個小人，卻是我固定的財源，我真的需要他。”


    珠兒安撫她。“我知道，親愛的。”


    茱莉刻意避開我的眼神。“不管別人怎麼說他，我都不會放棄他，他再怪也不至於殺掉我，我甚至不用和他性交。如果我每個星期四不接他的生意，我能做什麼？上課還是聽歌劇？若我不理他，其他的妓女也會搶著做這筆生意。”


    這是她頭一次清楚表達出自己的情緒，完全不同於原本的漫無頭緒，顯得很有生氣。我雖然替她難過，但為了戈碧，我還不能停止。


    我改用柔和的語調(diào)，“你最近有見過戈碧嗎？”


    “什麼？”


    “那個老小姐。”珠兒補充道。“戴鼻環(huán)的那個。”


    “喔！”茱莉又迴複癡呆的表情。“沒，我最近病了。”


    我努力控製情緒。“你現(xiàn)在好點沒？”


    她隻是聳著肩。


    “你會好起來嗎？”


    她點點頭。


    “還想吃點什麼嗎？”


    搖頭。


    “你住在附近嗎？”


    她拒絕麵對我，轉(zhuǎn)向珠兒說：“我住在馬西拉那裏，你知道嗎？就在聖多明尼克街後麵，很多姐妹會在那裏碰頭。”


    我想聽的已經(jīng)夠多了。


    漢堡和酒精帶給茱莉的生氣開始消失，她兩眼空洞，看似很累地縮在角落裏。突然，酒吧裏燈光大亮，班可宣布即將打佯。店裏僅剩的幾位客人開始起身往大門走。珠兒把煙塞進胸口，示意我們該離開了。我的表指向四點。我看了茱莉一眼，今晚如此打擾她讓我感到十分罪惡。


    我心裏對她充滿抱歉。茱莉看來就像是個瀕死的人，毫無生氣。我好想抱抱她，帶她迴家吃點速食，參加幾場年輕人的舞會，買些時髦的牛仔褲。但我知道這些事不會發(fā)生在她身上，或許不要多久，她使會從這個世界消失，成為統(tǒng)計數(shù)字的一部分。


    付完帳後我們便離開酒吧，清晨潮濕的空氣仿佛還帶著溪水和甜酒的味道。


    “晚安，女士，”珠兒說：“你現(xiàn)在要去公園跳土風(fēng)舞了嗎？”她揮揮手，轉(zhuǎn)入一條小巷，茱莉則一聲不吭地往反方向離開。我也想迴家躺上床，可是事情還沒完。


    我緊跟在茱莉背後，跟著她到聖多明尼克街上一幢破舊的三層樓公寓。我看著她爬上樓梯，顫抖地拿出鑰匙，打開綠色鐵門，然後砰地關(guān)上。我立刻記下門牌。


    好了，布蘭納，可以迴家睡覺了。


    20分鍾後我便迴到家裏。我躺在床上，博蒂趴在我腳邊，我開始擬定下一步的計劃。決定什麼都不做似乎很容易。不打電話給萊恩、不要嚇走茱莉、　不要給她任何關(guān)於刀子和變態(tài)的暗示。查出那個人是不是聖傑魁斯、查出他住哪裏或躲在哪個洞裏。我得將猜測具體化，把資料送進那個白癡專案小組，然後大聲　說：“資料都在這裏，男士們，去捉人吧？”


    看起來好像很容易。


    三十二


    直到星期三我還是提不起勁，不想到研究所去，但是拉蒙斯來電，要我非去報告不可。一到那裏，我又待了下來。我整理出可以讓但尼斯丟棄的舊資料，這實在　是件無趣的事，但已拖了一個月，所以我弄到下午4點才離開。迴家後早早吃過飯，泡了很久的熱水澡後，8點鍾就上床準(zhǔn)備就寢。


    星期四早上醒來，窗外陽光高照，時鍾指向10點25分。我伸個懶腰，前幾天沒睡好的疲勞算是得到補償，我不打算去上班，準(zhǔn)備進行自己的計劃。


    弄點咖啡開始看報紙，兩杯咖啡結(jié)束，我也看完今天的新聞。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


    換上t恤，我跑到健身房做了30分鍾的運動，再去超市瘋狂大采購，然後迴家大掃除，除了冰箱之外，所有的角落都沒放過。直到7點鍾，整個屋子已井然有序，空氣裏還帶著點檸檬清香，餐桌上堆滿幹淨(jìng)的衣物，我自己卻是又髒又臭，該準(zhǔn)備出發(fā)了。


    晚上的天氣依然悶熱，我又換了套運動服，穿上舊球鞋。或許不是夜生活最佳的裝扮，但想在緬恩區(qū)一帶窺探事物，這卻是最好的選擇。在開車往聖羅倫街的途中，我複習(xí)著自己的計劃：找到茱莉、跟蹤她；找到她那變態(tài)恩客，跟蹤他。盡量低調(diào)進行，避免被發(fā)現(xiàn)。


    我開車在聖凱薩琳街附近轉(zhuǎn)，眼光注視著兩側(cè)人行道上的動靜。已經(jīng)有幾個女人開始準(zhǔn)備找生意，但沒看見茱莉。我沒期待她會這麼早出現(xiàn)，這事不能急，我願意給自己多點時間進入狀況。


    我把車開到那條巷子的時候，一個高大的女人窮兇惡極地衝出來，擋在我麵前，要我把車開走。我隻好倒車出來，再往前找了六條街，才把車子停好。　天氣十分悶熱，街邊男人露出窺探的眼睛，有些還在竊竊私語。不管他們是出自敵意、好奇或是熱情，我都不想待在這裏惹麻煩，妨礙計劃進行。鎖上車門，我以最　快的速度向街角走去。


    我朝聖羅倫街的人群走去，街上的時鍾顯示時間為8點15分。該死！依計劃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就定位了，不知道會不會錯過她出現(xiàn)的時間。需要改變計劃嗎？


    在格蘭納達旅館前，我並沒有看到茱莉。今天她會出現(xiàn)嗎？她會從哪一條路過來呢？可惡，為什麼我沒想到該提早出門？沒時間想這麼多了。我加緊腳　步往東走，沿路搜尋街上每張過往的臉孔。人越來越多，想看清楚過往行人的相貌並不容易。遇到一塊空地後我轉(zhuǎn)向北走，依照兩天前珠兒帶我走過的路線前進。在　經(jīng)過那天的酒吧前，我猶豫了一會兒，心想茱莉應(yīng)該不是隻早起的鳥，所以決定不進去。


    幾分鍾以後，我佇立在聖多明尼克街口的電線桿後麵等候。茱莉的窗口沒有亮光，樓梯間也一樣，隻見斑駁的油漆在昏黃的天色裏骯髒得嚇人。這種景象讓我想起印度人的天葬，他們將往生者的屍體暴露給兀鷹啃食。酷熱的氣溫下，我競打起冷顫。


    時間不知不覺的過去，除了一個老婦人推著滿載報紙的手推車經(jīng)過外，再也沒有人出現(xiàn)。


    現(xiàn)在已經(jīng)8點40分，天色漸暗，我還要等多久？該試試按門鈴嗎？我再次責(zé)怪自己，如果我早點到，就不會錯過茱莉了。現(xiàn)在我的計劃似乎出現(xiàn)了問題。


    我又等了一會兒。就在我準(zhǔn)備放棄打算離開的時候，樓上的燈亮了。沒多久，身穿中空裝、迷你裙和過膝長靴的茱莉出現(xiàn)在門口。蒼白的臉孔、腹部和大腿在陰暗的空間裏特別明顯。我趕緊躲到電線桿後麵。


    茱莉抬起下巴，兩手放在小腹上，猶豫了一下，才決定要走的方向。她快步往聖凱薩琳街前進，我則在後麵小心地跟著。


    一個轉(zhuǎn)角之後，茱莉出人意料地改向左行，走向與緬恩區(qū)相反的方向。我的機會來了。但她難備去哪裏呢？茱莉快步穿越熱鬧的人群，靴子上的穗鏈隨著她的腳步叮當(dāng)作響。她健步如飛，但我在後麵卻跟慘了。


    往東的路上，來往的人漸漸變少，有時候甚至一個人也沒有。我必須拉長和茱莉間的距離，以免被發(fā)現(xiàn)。不過這種謹(jǐn)慎似乎多餘，她根本無心注意四周的行人，逕直往自己的目標(biāo)走去。


    茱莉走到聖凱薩琳街附近一個風(fēng)格截然不同的地方。來往的人群裝扮特殊，油頭粉麵的男人成雙成對地走在一起。這裏是同性戀的集中地。


    我跟著茱莉走過幾家咖啡店、書店和異國餐廳。她先往北、轉(zhuǎn)東、再向南，最後走進一條舊貨店和木造破爛建築林立的死巷子裏。這裏的房子大多裝有鐵窗，有些一樓的部分看來像是店鋪，但似乎已有許多年沒有開門營業(yè)。到處散布著紙屑、罐頭和酒瓶。


    茱莉走進其中一扇裝有鐵窗的骯髒玻璃門內(nèi)。我看見窗戶裏有啤酒廣告的霓虹燈光，門上的招牌寫著幾個大字“啤酒和葡萄酒。”


    現(xiàn)在呢？這是一個樓上另有密室，直接供人幽會的賓館？還是一間先讓人碰麵講價，最後再一起上別處的酒吧？希望是後者，要不然生意做完，男女各走各的，我就無法判斷哪一個走出來的男人，是我該接著跟蹤的對象。


    不能站在門口等。我四處張望，瞥見對街有一道黑漆漆的陰影。是暗巷嗎？我走過茱莉進去的這家酒吧門口，走到時街去。這條窄巷介於一家歇業(yè)的理發(fā)廳和倉庫間，約兩尺寬，陰暗得有如地下墓穴。


    我鑽進巷子裏，貼著牆壁，心髒卟通卟通地跳著。幾分鍾過去了。空氣彌漫一股死寂的氣味，唯一的活動就是我的唿吸。突然，一陣聲響把我嚇得跳起來。原來不隻有我在這裏，一個小黑影從垃圾堆中竄出，從我腳下跑過。我打了個冷顫，盡管現(xiàn)在是炎炎夏夜，但寒意卻覆滿全身。


    別緊張，布蘭納。隻不過是隻老鼠。


    茱莉，快出來吧！


    仿佛上天迴應(yīng)我的唿喚，茱莉又出現(xiàn)了。她旁邊跟著一個身穿暗色上衣的男人，胸前一排弧形大字“蒙特婁大學(xué)”。在他的左手，拎了一個紙袋。


    我心跳更快了。是他嗎？是提款機攝影下的麵孔？是從博傑街的公寓逃走的那個人嗎？我想辨認(rèn)那個男人的五官特征，但是距離加上昏暗的光線，實在看不清楚。其實就算我和聖傑魁斯麵對麵，也不見得能認(rèn)出他來。我有的檔案照片太模糊，和他在公寓裏也隻有一剎那的接觸。


    眼前這對男女看來像是陌生人，既不交談，也沒有肢體接觸。他們順著我和茱莉來的路往迴走，到了聖凱薩琳街才改變，一直往南走下去。他們轉(zhuǎn)過幾次彎，迂迴穿過幾條昏暗的街道，四周隻有破舊的公寓和打烊的商店。


    我維持半條街的距離跟在他們後麵，不敢發(fā)出一丁點聲音，以免被發(fā)現(xiàn)。這附近沒有可供掩護的地方，隻要他們迴頭，就可以看見我。附近也沒有商店、小巷，或是角落可以藏身。如果茱莉迴頭，我隻能把握時間在她還沒認(rèn)出我時，趕快調(diào)頭走開。不過，他們一直沒迴頭。


    我們在街道和小巷間穿梭，來往人群愈見稀少。當(dāng)兩名男子從對麵走過來，用極大的音量在爭辯時，我真擔(dān)心茱莉會迴頭，不過她沒有。他們兩人快速地轉(zhuǎn)彎，消失在路口，我也加快腳步，就怕他們在這一兩秒間消失。


    我擔(dān)心的沒錯。當(dāng)我轉(zhuǎn)向另一條街上時，他們不見了。街上半個人影也沒有。


    該死！


    我整條街來迴走了幾次，仔細(xì)觀察兩邊每一棟建築的樓梯間、入口。什麼都沒發(fā)現(xiàn)。


    可惡！


    我失望地站在人行道上，正惱怒自己的失誤時，突然，離我半條街遠(yuǎn)的地方有扇門打開了。茱莉熟悉的高跟鞋聲在20尺外的金屬陽臺上響起，那男人也站在陽臺上。雖然他背對著我，但身上的衣服還是同一件。我在原地呆立著，不能思考也無法動彈。


    那個男人朝人行道吐了口痰，抹抹嘴後便轉(zhuǎn)身進屋，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我還是站在那裏，雙腿顫抖，無法移動。


    太好了，布蘭納。真是太驚險了！


    這裏整條街都是相同的公寓建築。那個男人進去的那棟公寓名字叫做“聖維陀”，門牌旁邊還有“出租觀光客”的廣告。


    這裏是男人的家還是他幽會用的場所？我決定再等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