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的是真相,而非上繳的文書。
突然間,腦海裏浮現了那紅衣瘋子吟出的那首詩。
“秋夜盼君來,相思君不來,紅衣紅豆香,來世恨長殤。忠心數十載,一念覆輕舟,紫樓曲江處,願為南山渡……”
他低吟著,腦海裏竟有一個紅衣女子的輪廓浮現,那輪廓究竟是因為瘋人的詭異舞蹈,還是在他記憶深處本就有這樣一段?
他深思著,在房中很緩慢地走了幾步,“紅衣紅豆香,紅衣紅豆……紅衣……”
唐玄伊鎖著眉心,漸漸止住步子。
“紅衣……”他再度重複了這兩個字。
第20章 紅袍
他揚起指尖,食指骨節下意識想要輕觸唇角,卻在中途驟然停下。
眸子突然一顫!
紅衣……
唐玄伊迅速披上架子上的衣袍,直接出了房間直奔政事堂。
片刻後,唐玄伊將有關地窖兇案的全部卷宗都拿了出來,然後從最裏側找出了一張被荒廢已久的畫卷。
一把展開,裏麵赫然印著那一名紅衣女子!
畫上女子神情婉約,麵容樸素平凡,但卻擺出了獨特的舞姿。
一種久違的、隻有偵案者才有的興奮感順著血液,無聲無息地爬滿了唐玄伊的每一處神經!
捏著畫卷的指尖無形中增加了力道,突然將其合上,一轉又離開政事堂,沒一會兒就來到了暫留紅衣瘋人的地方。
尚未入門,就聽到裏麵傳來了一陣淒厲而蒼白的哼唱,繼而是藥碗被扔在地上碎裂後傳來的一通“叮叮咣咣”。
站在門口的衛士臉色鐵青,似乎對裏麵這個又聒噪又危險的瘋人十分排斥。
見唐玄伊來,衛士先是懵愣一下,即刻上前長揖:“大理!他……”衛士尷尬地看了眼門的那邊,“已經通知他的家人,明早便會來將他領走……”
唐玄伊揚手製止了衛士接下來的匯報,徑自推門進去,然而將房間的門反手推上。
房間裏沒有點燈,漆黑一片,僅月光引入的些許幽光,使人麵前可以看到房內的陳設。
空氣中飄散著一股難聞的藥味,唐玄伊走了半步,踩在了陶碗的碎渣上,他將腳輕移,看向窗旁望月的那抹紅色身影。
紅衣男子長發散在身旁,借著月光,拿了一把紅木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往下梳著,但因著發絲纏卷,梳子不能一梳到底,每每都停在了一團糾纏一起的發絲之前。但男子似乎毫無意識,仍舊往下梳著,後來察覺有些梳不動,下意識用了力,生生拽下了一縷帶血絲的發。
這時唐玄伊才真正仔仔細細地注意到男子的臉。
這張臉幾乎可以用“麵無完膚”來形容,就像是刻意不想讓人看到這張臉的原先的樣子那般,毀的徹徹底底。但如果細細端詳,會發現被盡毀的肌膚下包裹的是一副棱角分明的骨骼。五官鑲嵌的位置,也端端正正,眼上唯一可以辨識的眼皮肌膚上,有著長而密的睫毛,向下微垂,天生帶了幾分憂鬱。手指也很修長。而且這個人身形雖不健壯,但從體格來看,該是經過常年的鍛煉。
這個人在瘋魔之前,大概是有著一副良好相貌的俊郎君。
不過在好奇他為何會變成這副樣子之前,唐玄伊更關注的是他此時此刻的行為,遂又攤開人像,借著月光重新對比了一下。
男子身上的衣服,果然與畫上女子的衣服一模一樣!
有的時候,線索就像是一種機緣,在毫無防備之時,會突然出現。
唐玄伊抿了唇,緩步走向男子,望了眼他所擺出的每一個如女子般細微的動作,於是半蹲下身,放輕了聲音。
“你叫什麼名字?”
紅衣男子有些高傲地挪開臉,但又忍不住看向唐玄伊,揪起他紫袍的衣角,偏頭看著,突然一驚,急忙又將手縮了迴去,然後撇過頭不敢看了。
唐玄伊正思索對策,門外傳來了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大門一推,王君平唿哧帶喘地跑了進來,“大理、大……”
話沒說完,就被唐玄伊瞪了迴去。
王君平忽然意識到唐玄伊好像在做什麼事,於是關上門,貓著腰來到唐玄伊身側,很小聲地說:“大理、卑職一直看著呢,沒讓他為禍大理寺。”
“我知道。”唐玄伊淺聲作答,視線仍然落在紅衣男子身上。
王君平也跟著看過去,汗毛不由一乍。
不久前兇神惡煞的氣氛,怎麼突然變得陰陰陽陽不男不女了。
然而更讓王君平後脊一涼的是,這紅衣男子似乎對王君平甚有興趣,自打王君平一進門,他就一直用那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著王君平。然後伸出手要抓他的衣服。
王君平登時僵住,隻留下眼球還隨著紅衣男子的手在動。
男子用手輕輕拂過王君平的衣衫,一改方才的驚恐,竟然露出了一抹深切的笑容。
“你喜歡這件衣服?”唐玄伊耐心問道。
男子點點頭,抓著衣服的手又用了些力氣。
“脫了。”唐玄伊說道。
王君平目瞪口呆,一張嘴張得老大。
他沒聽錯吧,他才剛來,唐大理就讓他脫官袍?!
在接了唐玄伊一抹“趕快”的視線後,王君平立馬匆匆忙忙地將紅袍解下,雙手奉給了男子。
男子拿著這身衣服,眼神變得溫柔了許多,然後輕將衣服壓在臉龐,又開始低吟那首詩。
“大理,這究竟是……”王君平一頭霧水。
唐玄伊卻專注於男子,又湊近幾許,問道:“你看,你想要的,我都給你了,如果你不能給我想要的,我便會收迴這件衣服。”
男子微愣,似因唐玄伊的話警惕起來,雙手緊緊捏著那套衣服。
唐玄伊進一步問道:“那麼,現在迴答我,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晃著頭,一副想不起來的狐疑之相。
於是唐玄伊換了一種方法,問道:“你的名字……叫雅竹嗎?”
雅竹?王君平愣了一下,那不是個女人嗎?
男子毫無反應,依舊摩挲著手上的紅袍。
“你叫……沈念七嗎?”唐玄伊又問。
沈念七?!王君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重新看看,麵前這貨咋也不像他們大理寺家光彩照人的沈博士啊。
男子繼續摩挲紅袍,仍舊沒有任何反應。
最後,唐玄伊沉下聲,一字一句地問道:“那麼,你叫……鳳宛嗎?”
王君平渾身一震!
紅衣男子亦是突然停住了手。
半晌,一點點抬了眸看向唐玄伊。
這一刻,整間屋子裏都是安靜乃至寂靜的,除了窗外偶爾唿嘯的風,就隻有均勻到壓抑的唿吸聲。
許久許久之後,男子將衣袍搭放在自己的膝上,有些嬌羞地坐好。
咧到耳畔的嘴角揚著一抹極端的弧度,眼神透露著一絲柔。
他緩而慢地點了下頭。
“嗯。”
他這樣,輕輕的,應了一聲。
第21章 夢蝶
僅是淺淺的一聲答應,唐玄伊與王君平都有了即刻的反應!
唐玄伊是得到確認後的滿足與盡可能壓製的興奮,而王君平則是晴天霹靂,根本腦子一片空白。
“大、大理——”王君平像彈起來一樣站直了身子,“鳳、鳳宛,他怎麼可能是……”
鳳宛?男人?瘋子?!怎麼可能!!
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從骨髓向外蔓延,王君平的思考幾乎全部都因為這一聲“嗯”而被截斷。
唐玄伊也站之身,望著又重新癡迷望著紅袍的男子。
“他不是鳳宛。”
“那、那……”王君平終於明白為何秦衛羽總是稱唿自己是官宦二代中的泥石流了,腦子用時方恨少,他認了,因為他徹底懵了!
唐玄伊卻比平時更加冷靜,僅落下幾個字:“莊周夢蝶。”
“夢蝶?”王君平重複著,他記得這是莊子的一樁寓言,於是沉下心用剩餘不多的腦子琢磨了一下,“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是蝶耶?是莊周耶?”恍然抬頭,“難道,難道這個人他……”
“他認為自己是鳳宛。”唐玄伊頓頓,接道,“能模仿得如此相近,證明他了解鳳宛。或許他瘋之前是鳳宛身邊的人,又或者是一直在看著鳳宛的人。”說著,唐玄伊又傾下身望著男子,道,“鳳宛,告訴我,你此刻在哪兒?在做什麼?”
男子冥思苦想,突然迎麵直直站了起來!
他手忙腳亂地將手上紅袍疊好放在榻上,用手撫平,然後趕了幾步來到中間,對著那紅袍盈盈一笑,開始徑自舞蹈。
又是那毫無章法的舞蹈,但此刻看在唐玄伊眼中,卻有著另外一番思考。
男子最後一次看到鳳宛會是在舞蹈嗎?又或是與舞蹈有什麼關聯的事?
他站直凝望,腦海中浮現著在此之前得到的有關鳳宛的所有線索。但一切信息都隱藏在碎片中,必須要一點點,慢慢將其捋順。
唐玄伊撐手思索走了半步,又抬頭看向男子,長眸裏仍是一片狐疑。王君平總之是一頭霧水,隻是覺得這舞甚是奇怪,便道:“這舞編排的真是前所未見,不過秦少卿在這方麵見多識廣,說不定還能鑒賞鑒賞。”
其實王君平是準備在無形中擠兌一下秦衛羽的風流,卻讓唐玄伊墨瞳中忽然劃過了一抹幽光。
唐玄伊重新麵對男子而站,“秦少卿……前所未見的獨舞……”輕瞇雙眸,喃喃接道,“雅竹的證詞……”
五字一出,唐玄伊的眼眸立刻光亮了許多,迴眸便道:“王少卿,把雅竹的證詞取來!”
王君平因突然接道的令懵了一下,速速站直了身子應命,“是,大理!”
然後一溜煙出門。
沒片刻,他便雙手托著秦衛羽的審訊簿子返迴,恭敬交給唐玄伊。
唐玄伊即刻翻開找到最關鍵的那頁,上麵字跡清晰地寫著幾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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