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唐玄伊帶著念七與王君平一同來到縣令說的地方。
此地位處於街末拐角,周圍路過的幾座民宅都大敞著窗子,裏麵黑洞洞的,早已無人。隻留那一家似乎還有磨石挑擔(dān)等東西擺在門口,推測這裏大概就是縣令所說的霍氏的家。
“一人居住嗎?”走到門口,念七環(huán)視了四周,滿地糟粕。宅子外麵被貼滿了黃符,幾乎已經(jīng)看不出它原有的樣子,迴想起方才的場景,念七眉心一蹙,“應(yīng)該是縣裏人貼的。”
她看向唐玄伊懷中仍未蘇醒的女子,清眸裏流淌著一種無名的情緒。那一眼,半點(diǎn)平日的喜慶也沒有,反而深得讓人發(fā)寒,但一瞬又消失,變迴了平時的沈念七。
“先進(jìn)門吧。”這時,已經(jīng)緩和一些的王君平小步來到門口,推了推有些破舊的木門,低頭看到下麵纏著一條鎖鏈,“鎖門用的嗎?”
裏麵忽然傳來了一些細(xì)碎的聲音,嚇了王君平一跳。
念七與唐玄伊交換了下視線,眉目下都流淌著一種猜測。
唐玄伊輕點(diǎn)下頭。
念七果斷將鎖鏈摘下,驀地一推門!
“唔——!”一聲低喊突然從內(nèi)門傳出。
王君平先一步進(jìn)來,打了火折子環(huán)看四周。
牆上忽然映出一個龐大且在晃動著的影子!
王君平後背頓時衝上一層冷汗,連番做了深唿吸,然後壯著膽兒,將火折子拿近了一點(diǎn)……
一雙眼白都瞪出來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王君平!
王君平渾身一震,揚(yáng)聲便喊:“大理!有鬼!!我掩護(hù),您快跑!!”他話雖說的大義,卻嚇得將火折子都甩去了一邊兒。
沈念七眼明手快一把接住,鬆了口氣,隨後將其放低,看向地上那隻“鬼”,忽然“咦”了一聲。
第46章 不甘
地上的哪裏是什麼鬼怪,根本隻是一名約莫十來歲的少年。
且見少年雙手雙腳被綁,口上也被塞了一塊破布,他渾身都是汗,見人進(jìn)來便瘋狂地扭動身軀,嗚咽聲一聲比一聲更大,尤其是在看到唐玄伊懷裏所抱之人後,更是瞪圓了眼,變得更為激烈。
沈念七舉著火折子蹲身望著少年,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且見那纖細(xì)的胳膊腿上,盡是化不去的紫青。
念七眉心微蹙,麵露厭惡之色,“這群人真是……”她側(cè)過身,對王君平道,“接著!”瀟灑地將火折子扔還給他,迴身,然後利索地開解少年身上的繩索。
唐玄伊徑自將霍氏輕輕放在榻上。
少年從始到終都盯著床榻,剛一鬆綁,馬上就從地上爬了起來,幾個大步跑到了床榻邊上,用著有些幹啞的聲音喊道:“阿娘,阿娘!!”他抓著霍氏雙臂用力晃著,才晃三下,就被沈念七一把扯開了。
“別晃了,再晃你娘就沒命了!”
少年忽然揮開沈念七的手,跑到旁邊抓起牆上別著的一根箭支,像一頭受驚的猛獸一樣揮舞利器。
“你們是誰!你們對我阿娘做了什麼!我阿爹已經(jīng)被你們搶走了!!你們怎麼才能放過我們!!”
他喊得激烈,但幹瘦的身體卻一直在發(fā)抖。
唐玄伊朝著少年走來,平穩(wěn)沉靜,絲毫沒被他的虛張聲勢嚇到。
少年一驚,隨著唐玄伊的步伐連連向後。
突然,唐玄伊握住了他手前的箭支。
“冷靜一點(diǎn),我們沒有傷害你娘。”唐玄伊說道,手上一點(diǎn)點(diǎn)用力,“先把箭放下。”
少年又用了幾下力,發(fā)現(xiàn)根本沒辦法與眼前人的力量抗衡,忽然丟下箭支一股腦躲到桌子後麵,驚恐地望著前麵幾人。
“你們……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我們是長安來的旅商,入縣時看到……”唐玄伊停頓了一下,“你阿娘暈去,我們隻是將她帶迴來而已。”
長安人?
少年雖驚恐,但仍耐不住年輕人的好奇,仰起頭重新打量了下前方幾人。他們穿著體麵,氣質(zhì)不凡,確實(shí)一點(diǎn)不像自己在縣裏見過的人,少年終於有些相信了。
他小心翼翼從桌子後站起來,警惕著刻意繞了半圈,突然衝到霍氏身邊,“阿娘,阿娘……”他焦急地低喚著,並用手查探霍氏的唿吸,發(fā)現(xiàn)一切如常,這才將繃到嗓口的那口氣吐了出來。
也同時,壓抑許久的情緒也終於爆發(fā),眼淚奪眶而出。
半晌,他用力抹了眼淚,哽咽地說道:“抱、抱歉……是我沒弄清楚,謝謝你們……帶、帶我阿娘迴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恕我一問,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事?”唐玄伊問道,“為何你爹……”
少年吸了幾下鼻子,“我阿爹是獵戶,靠去野林打野味謀生,大約是半月之前,阿爹出門後就沒再迴來……阿娘四處找尋阿爹下落,縣裏人都知道,但除了口上安撫幾句,都嫌是麻煩事,沒人真的去幫阿娘……直到三日前,漁夫突然在岸邊撈到了阿爹的屍首。”說道這裏,少年神情變得十分複雜,雙手緊緊握起,到後麵攥緊到顫抖,“山裏道士說阿爹是被邪物盯上,吃了他的血肉,挖了他的髒腑。將他詛咒成那副模樣,就是為了將他送迴縣裏,讓詛咒帶給其他縣民,隻要碰上,就都會變成那樣的邪物。一開始周圍人半信半疑,但從昨日開始,出門撿柴的劉家人還有送魚的王巧都不見了……縣裏人就都信那道士說的話了,都說張德縣被詛咒了。於是能走的人都逃走了,走不了的人,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便要強(qiáng)行燒掉我阿爹、燒掉我們的家,甚至還說要燒死我和我阿娘祭天!”少年捂住臉,渾身不住的顫抖,“這裏人都瘋了……全都瘋了!”突然握拳,重重地錘在了榻上。
念七垂下眸,似是想起了什麼過往之事,眼神愈發(fā)幽深。
一時間,周圍都安靜下來了,隻有少年的嗚咽聲仍然不止。
不知過了多久,念七才接替唐玄伊開口問道:“你阿爹被打撈上來時,就已經(jīng)是這副樣子了嗎?”
少年點(diǎn)頭,仍在忍不住的抽泣,“早知如此,此前阿爹說想要搬去俞縣時,我與阿娘就該支持的,如今……便是連想要給阿爹留個全屍都不可能了。”
“俞縣……?”唐玄伊喃語,方才縣令也提到了這裏。
少年想起那裏,臉上露出了一絲寂寞的向往。
“那裏和我們這個被詛咒的縣城不一樣,是受上天眷顧之地,人人勤勞誠懇,生活富裕,在這嶺南,那裏是每一個縣城都羨慕的地方,給了所有人希望,是所有人的夢鄉(xiāng),隻可惜他們鮮少接收外來縣的縣民,不然必是人人前往……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帶著阿娘前往,那時,必再不用受這等苦楚了。”
唐玄伊看了眼沈念七,念七亦用著一種不明的神情迴望唐玄伊。
各有所思,各有所疑。
……
夜深,屋外天氣突然寒冷了下來。
中途睡著的念七環(huán)著身子打了個噴嚏,她揉揉惺忪睡眼,待稍微清醒,便重新確認(rèn)霍氏的狀況。
此時霍氏唿吸均勻,雖偶爾夢囈,但已無大礙。
念七鬆口氣,這才放心地從榻上站起,剛挪步,就碰到了不知從哪兒伸出來的四隻小腿。
原是緊抱一團(tuán),睡在席子上少年與王君平。
兩人睡得很沉,唿嚕聲宛如雷震。
念七不準(zhǔn)備在這裏受折磨,準(zhǔn)備出門吹吹夜風(fēng),一抬頭,恰見唐玄伊正往外走,於是緊跟著出了門。
“唐卿,這麼晚,你要去哪裏?”
念七躡手躡腳關(guān)上門,來到唐玄伊身邊。
唐玄伊見念七不停吸著鼻子,眉心微攏,將自己的大褂圍在念七身上,用力將她裹了個嚴(yán)實(shí)。係結(jié)時,每拉一下,念七就被拽得向前一寸,到最後一個扣係完,念七幾乎快要貼在唐玄伊麵前。
似乎有些太近,即便吹著夜風(fēng)也會令人頭暈?zāi)垦#妒悄钇哂智那耐肆税氩健?br />
不過唐玄伊卻沒察覺念七的小步子,迴著方才念七的問話:“有些事情想不通,所以想出去走走……你不睡會兒嗎?”
念七眸子劃過一絲暗淡,搖搖頭。
“那跟我一起走走吧。”唐玄伊難得帶了一點(diǎn)溫柔的淺笑。
不多時,兩人來到了縣城裏唯一靠近河流的地方,岸邊停著幾艘小船,漁網(wǎng)扔在一邊,看起來已經(jīng)數(shù)日未用。
此地夜風(fēng)烈烈,水聲纏綿,倒是這縣城裏鮮少能讓人寧靜的地方。
唐玄伊與沈念七在河邊走著,到達(dá)某處時,他彎下腰,將手伸到水中待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又看向北方,蒼月將他的側(cè)臉映得格外清冷。
“這裏夜色還是很美的,夜晚也不若白日那般烤人。”
“說的是。”沈念七迴答,可心思好像一點(diǎn)沒放在夜色上。
唐玄伊帶著沈念七沿河走動,半晌,停了步子。
“是因為今日所見的那具屍首?”他迴過身看向念七。
沈念七微愣,“唐卿,我……”
“‘怎麼可能’。”唐玄伊重複了沈念七白日脫口而出的四個字,“這世上,竟然還有難住沈博士的,難得。”
提起白日的屍首,沈念七臉色又蒙上了一層困惑,她在沙路上走了幾步。
漸漸停了步子。
“唐卿,這個地方,也許比想象的要更加複雜。”
“怎麼說?”唐玄伊來到沈念七身邊。
沈念七輕咬側(cè)唇,後道:“嶺南的氣候潮濕,根本沒有能力將屍首變成那副模樣,它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裏,風(fēng)化之物也更不應(yīng)該形成如此駭人的墨膚之相。我想了很久都沒能想出將它自然變成這樣的方法。如今他以這種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必是經(jīng)曆了什麼不同尋常之事……”念七眉心漸漸攏起,露出一種極度的不甘,“隻可惜,如今屍骨已被焚燒,他背後的事很有可能永遠(yuǎn)隨之埋葬,縱在地府,屍骨亦會悲鳴……我不願意就此結(jié)束,也不甘心!”
沈念七咬著牙緊握雙拳。她迎風(fēng)而站,一向嬉笑的眉眼,籠罩在一種無法言喻的孤寂與落寞之中。
那是對死者的惋惜,也是無能為力的哀歎。
唐玄伊靜靜望著她,其實(shí)他一直明白,沈念七的笑,也不僅僅是開懷的。她的灑脫,源於她比任何人都看透了生死。又正因為她常伴於生死,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在乎那些已逝之人。
屍骨於她,並非死亡骯髒避諱之物,而是一個人,一個曾經(jīng)活生生在世上同樣具備喜怒哀樂的人。
唐玄伊又沉默了一會兒,垂眸說道:“我要做些什麼,才能找迴沈博士往日的歡笑?”
沈念七不解地迴望唐玄伊,以為不善美言的唐玄伊竟然被自己逼得開始嚐試甜言蜜語了,雖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卻微微有些羞澀了,“唐卿,我沒什麼,過陣子也許就想通了,我……”
“那麼,前往這具屍骨的源頭處,如何?”
沈念七突然抬頭!
第47章 狡猾
一陣夜風(fēng)吹起,拂動了唐玄伊與沈念七的發(fā)梢。
沈念七瞪大了眸子望著唐玄伊,他一如既往的沉靜、從容,像是早已對何時了然於胸。她忍不住又上前半步,焦心地望向唐玄伊,“唐卿,你知道這具屍骨的源頭了嗎?”
唐玄伊抬起手,指尖尚留濕潤。
水……?
沈念七想起一來河邊時,唐玄伊就將手放入水中,她以為他當(dāng)時隻是在欣賞南方夜景。可再一想,唐卿一向沒有這等興致,既然來了,必是有什麼意圖。
唐玄伊走到河邊,再度將手放入,感受著什麼,像是要將全身融入著深夜,半晌,隻道五字:“水往低處流。”
沈念七學(xué)著唐玄伊的樣子也將手順入水中,水很清涼,略帶了些泥沙。再細(xì)細(xì)一品,覺得那水像是纏在指尖的紗,於其指上徘徊幾分,一轉(zhuǎn)穿隙而過……
沈念七眸子一動,“下遊……上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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