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布朗溫說,“她被困住了。”
煙鬥從阿迪森嘴裏掉了出來。“呃,不,”他輕聲說,“你很確定嗎?”
“她像這樣已經有兩天了,”艾瑪說,“我想,如果她能變迴來,她現在早已經變迴來了。”
阿迪森抖落臉上的眼鏡,盯著那隻鳥,他的眼睛大睜著,充滿關切。“我能檢查一下她嗎?”他問。
“他是個合格的‘杜立德’[2]醫生,”長頸鴯說,“我們生病都是由阿狄診治。”
布朗溫把佩裏格林女士從外套裏舉出來放到地上。“隻是要小心她受傷的翅膀。”她說。
“當然。”阿迪森說。起先他慢慢圍著那隻鳥轉圈,從各個角度仔細地檢查她,然後用濕乎乎的大鼻子嗅嗅她的頭和翅膀。“告訴我在她身上都發生了什麼,”最後,他說,“還有什麼時候發生的,怎麼發生的,告訴我所有的細節。”
艾瑪詳細敘述了整個故事:佩裏格林女士如何被戈蘭綁架,籠中的她如何差點兒被淹死在海裏,我們如何把她從幽靈駕駛的潛艇中救出。動物們全神貫注地聽著。當故事講完,那隻狗花了點時間整理思路,然後發表診斷結果:“我斷定,她被下了毒,被人為地下了藥使她保持鳥的外形。”
“真的嗎?”艾瑪問,“你怎麼知道的?”
“當伊姆布萊恩是人形時,可以搞靜止時間的手法,這時候要綁架和轉移她們是個危險活兒。但如果她們是鳥時,力量就非常有限了。這樣的話,你們的女主人小巧而容易隱藏……威脅小得多。”他看著佩裏格林女士,“那些把你抓走的幽靈有沒有往你身上噴什麼東西?”他問她,“一種液體或者氣體?”
佩裏格林女士在空中快速地上下擺動腦袋——看起來像是點頭。
布朗溫倒抽一口冷氣:“呃,女士,真的太抱歉了,我們不知道。”
我突然感到一陣內疚。是我把幽靈引到島上的,我是令佩裏格林女士有此遭遇的罪魁禍首,是我讓異能兒童們失去了家,至少有一部分是因為我。那羞愧感就如骨鯁在喉。
我說:“但她會有所好轉的,不是嗎?她會變迴來吧?”
“她的翅膀會康複的,”阿迪森迴答,“但如果得不到幫助,她再不會變成人了。”
“她需要什麼樣的幫助?”艾瑪問,“你能幫她嗎?”
“隻有另一個伊姆布萊恩能幫助她,而且她時間不多了。”
我緊張起來,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你是什麼意思?”艾瑪問。
“我不喜歡傳達壞消息,”阿迪森說,“但對於這樣被捕的一個伊姆布萊恩來說,兩天是很長的時間。她作為鳥的時間越長,她人類的自我流失得就越多。她的記憶、她說的話——一切使她之所以成為她的東西都會流失——直到最終,她根本不再是一個伊姆布萊恩。她將會隻是一隻鳥,永遠地做一隻鳥。”
一個畫麵進入我腦海:佩裏格林女士四肢攤開躺在急診室的桌子上,醫生們在她周圍忙來忙去,她的唿吸停止了——時鍾每嘀嗒走過一秒都給她的大腦帶來不可修複的新損傷。
“多久?”米勒德問,“她還有多少時間?”
阿迪森斜著眼睛搖搖頭:“兩天,如果她很強壯的話。”
“你確定?”艾瑪問,“你的的確確、完完全全地確定嗎?”
“我以前見過這樣的事發生。”阿迪森輕輕走到棲息在附近樹枝上的小貓頭鷹身邊,“奧利維亞曾經是個年輕的伊姆布萊恩,在訓練中發生了嚴重的事故。他們在五天後把她帶來,雷恩女士和我竭盡全力試圖把她變迴來,但已經無濟於事。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她一直是這個樣子。”
貓頭鷹默默地凝視前方。除了那隻動物,她體內不再有別的生命,從她呆滯的目光就能看出。
艾瑪站起來,她似乎要說點什麼——為我們重振士氣,用鼓舞人心的演講讓我們即刻開始行動,但願是這樣——然而她似乎開不了口,強忍啜泣的衝動,跌跌撞撞地從我們身邊走開。
我在後麵叫她,但她沒有停下。其他人被這可怕的消息驚呆了,眼睜睜地看她離開;同樣也被她流露出的軟弱躊躇跡象驚呆了。麵對所有這一切,長久以來她一直保持堅強,以至於我們已經視之為理所當然。可她並非百毒不侵,她或許不同尋常,但她也是人。
“你最好把她找迴來,雅各布先生,”布朗溫對我說,“我們不能在此逗留太久。”
當我追上艾瑪時,她正站在高地的邊緣,遙望著下麵的鄉野。綠色的山坡朝遠處的平原緩緩落下。她聽到我走來,但沒迴頭看。
我拖著雙腳走到她跟前,試圖說些安慰的話:“我知道你被嚇到了,並、並且三天看起來不長,但——”
“兩天,”她說,“也許是兩天。”她嘴唇顫抖著,“但那甚至還不是最糟的事情。”
我畏縮道:“事情還能怎麼更糟呢?”
她一直在和眼淚對抗,但此刻,突然放棄了。她跌坐在地上嗚咽起來,一場暴風雨在她身上驟然降臨。我跪下來,雙臂抱緊她。“對不起,”她重複說了三次,聲音粗得像磨破的繩子,“你從來不該留下,我不應該讓你留下。但我很自私……太自私了!”
“別那麼說,”我說,“我就在這裏——我就在這裏,我哪兒也不去。”
那似乎隻讓她哭得更厲害了。我把嘴唇貼緊她的額頭親吻,直到暴風雨在她身上平息,嗚咽慢慢變成抽泣。“請跟我說說,”我說,“告訴我怎麼了。”
過了一小會兒她站起來,拭去淚水,試圖讓自己鎮靜下來。“我本來希望永遠不用說這些,”她說,“我以為那無關緊要。還記得嗎,你決定留下跟我們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我告訴你,你也許永遠都不能再迴家了?”
“當然記得。”
“直到剛才我才知道那實際上有多麼真實。雅各布,我貼心的朋友,恐怕是因為我,你注定要困在垂死的世界裏度過短暫的一生。”她顫抖著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你通過佩裏格林女士的時光圈來到我們身邊,那意味著隻有佩裏格林女士或是她的時光圈能把你送迴去。但現在她的時光圈已經蕩然無存——就算還沒,也快了——那就使得佩裏格林女士自身成了你迴家唯一的出路。但如果她再也不能變迴人形……”
我用力咽了口口水,喉嚨很幹:“那麼,我就被困在過去了。”
“是的。要迴到屬於你自己的那個時代,唯一的方法隻有等待它到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七十年。到那時,我的父母,還有我曾經認識和關心的所有人都死了,而我對他們來說也早就死了。當然,無論我們即將麵臨何種苦難,假如能活下來,幾十年後一旦我的父母出生,我總能找到他們——但意義何在呢?他們那時會是小孩子,對我來說,是陌生人。
我好奇,我現世的父母返鄉後會在何時放棄尋找活著的我,他們會以什麼樣的故事來向自己解釋我的失蹤。逃跑了?瘋了?自己跳下海崖了?
他們會為我舉行葬禮嗎?會給我買口棺材嗎?會在一塊墓碑上寫上我的名字嗎?
我會成為他們永遠解不開的謎,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對不起,”艾瑪再次說道,“如果早知道佩裏格林女士的情況如此糟糕,我向你發誓,我一定不會要你留下來。‘現世’對我們其他人而言毫無意義,若在那裏停留太久我們會喪命!而你——你還有家,有你的生活……”
“不!”我大喊道,用手猛擊地麵——把那些要讓我陰鬱自憐的想法從頭腦裏趕出去,“現在那些全都過去了。我選擇了這個世界。”
艾瑪把手放在我手上,溫柔地說:“如果動物們說的是真的,而我們所有的伊姆布萊恩都被綁架了,很快連這個世界也不存在了。”她用手抓了一把土,撒在微風裏,“沒有伊姆布萊恩的維護,我們的時光圈會崩潰。幽靈會利用伊姆布萊恩重新創造他們那該死的實驗,而那又會從1908年重新開始——要麼他們失敗,讓天地萬物化為冒著煙的彈坑;要麼他們成功,得以永生,而我們將會被那些惡魔統治。無論如何,不久後我們會比異能動物的滅絕更厲害!而現在我把你拖進了這無望的混亂中——為了什麼?”
“每件事的發生都是有原因的。”我說。
我不敢相信那句話是從我嘴裏說出來的,但一說出口,我就感覺到了它的真義,就如鍾聲一般在我體內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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