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起身，隨手取了絲巾擦拭。不經(jīng)意瞥見了對麵的博古架，顯眼處擱著一方硯臺，一隻筆洗，正是柳文若於鬼市購得的兩樣，所謂的甄墨遺物。在這昏黃的內(nèi)間，被微微顫動的燭火投射出森幽的影子，落於牆麵，蠢蠢欲動，仿佛附靈。偏夢做得恰好，徒然生出一股詭異的陰氣。


    君瓏起身走近，照在白瓷筆洗上薄弱的光線因他的接近而逐漸消褪。


    “死後不肯過奈何橋的都是冤鬼，你有冤嗎？死在唐非手裏，必然不好受罷。”他帶著苦味哼一笑，“甄墨，陰曹地府是不是沒有你要的山水色？”


    輕而短的音色很快消散於燭光中。


    忽聽真珠簾一陣響動，是貼身家仆迎了進(jìn)來，“老爺，侄小姐在外候著，說是來辭行的。您要不要見？”


    君瓏往絹布窗一望，視線透不出去，迴問，“來多久了？”


    家仆估摸著，“約有半個時辰了。聽說您在休息，就沒讓小的通報(bào)。”


    “知道了。”君瓏讓家仆出門迴話，順手從博古架拿下一隻長方形的緞麵錦盒，比巴掌稍微大些。未束發(fā)，披了外衣在肩頭向門外走去。


    四周的屋子全熄了燈，庭院裏黑成一片，暖閣裏的一抹光亮自不足以照亮偌大庭院。


    他四下尋望時，從蟬鳴中響起打趣聲，“老人家心智薄弱，睡覺還是把燈熄幹淨(jìng)為好。我們亙城有個說法，夜裏點(diǎn)這種半黃不黑的蠟燭容易招鬼。”


    君瓏揚(yáng)眉看去，一個身影從廊道跳進(jìn)庭院裏。衣物沾染弱光，微微得見朱色。


    他心頭動了動，剛才的經(jīng)曆實(shí)在……湊巧。


    漪漣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勁，目光霎時振奮起來，“莫不是真被我言中？”


    麵對期待的追問，君瓏好笑道，“侄女這樣好奇？”想了想，“說起來你正寫著怪談，是預(yù)備讓叔占一篇？”


    說起這事，漪漣還真有進(jìn)展，“近兩日我總想著該起個名。”


    取名可是個難度功夫。好比你叫張三，肯定是路人沒跑。如果改叫張五郎，說不定能賣上大餅。同理，雜記上倘若提了《荒野媚史》幾個字，基本隻能壓在陸華莊各弟子的床板下。


    君瓏聽著挺有興趣，“最終你定了何名？”


    漪漣頗為得意，“你覺得《陸離記》如何？”


    “陸離記……”君瓏品茗道，“是取‘光怪陸離’之意，又恰好應(yīng)了你的姓氏，確是巧思。”他頷首讚歎，順手從湛藍(lán)廣袖中遞出長條錦盒，“時機(jī)如此，叔的踐行禮理應(yīng)送得不差。”


    漪漣低頭一瞧，是個非常精致的錦盒，僅靠著屋內(nèi)那黃暗暗的光線，金絲便迴饋出星色亮芒。她狐疑的打開看，竟是支檀香木筆，粗細(xì)得當(dāng)，手感極佳。靠近鼻尖聞了聞，香味純正迴甘，心下一時歡喜。


    然而，想起幾日來的訪客，不論君瓏見或不見，紅漆木箱反正隻進(jìn)不出，腳趾頭想想都知道裏頭裝了啥好料。外加從前被坑的那些事兒，漪漣又瞬間轉(zhuǎn)了戒備臉色，“小女出門在外，手頭拮據(jù)。”


    君瓏一樂，“算叔送的，不取分文。”


    漪漣疑慮難消，“當(dāng)真不取？”


    君瓏更樂道，“那需看看取的是什麼。錢就算了，叔有錢。若是你……”


    漪漣渾身一激靈，好在腦子轉(zhuǎn)的快，深知君瓏說話能聽半分就不錯，忙正色道，“不是同道中人，不勞您老人家費(fèi)心。我小小凡夫俗女，攀不上高枝，更怕麻煩。”


    君瓏被逗得大笑，“得了，叔經(jīng)不起你折騰。”他噙著笑，一時半會還收不住，“先前那支瓷筆並非出自織賢堂，這支才是正品。瓷筆不如木質(zhì)，冬日涼手，你且收好，說不定哪天用得上。”


    瓷筆……


    漪漣想起金鈴閣，抿了抿嘴，沒說話。


    君瓏不知她所想，憋著笑，“給叔寫信。”


    漪漣吸吸鼻子，“……等我想起再說。”她轉(zhuǎn)身離開，走到月門處時，腳步猶豫停下，“算是這筆的迴禮，叔且把話記心上。如果要出門，記得帶上柳文若。”


    待人離去後，君瓏陷入沉思。一琢磨，招唿了家仆。


    家仆飛快迎上，“老爺有何吩咐？”


    “去把文若找來，立刻。”他語氣頗重，家仆接了話，急衝出庭院向柳文若的寢屋跑去。


    第四十八章 無眠之夜


    清早，天還未亮透，蒙著一層灰紗，漪漣與司徒巽二人跨馬啟程，由商道南下。


    隔日，過承陽府，依仗公驗(yàn)，暢通無阻。


    五日時，於竹裏小鎮(zhèn)休息半日，換第三匹快馬。


    六日晚間，入蒼梧府境內(nèi)。


    幾日長途跋涉中，漪漣幾度察覺出異端，恐時機(jī)不對打草驚蛇，她故作無恙一路快馬奔波。趁著眼下入鎮(zhèn)歇腳，她將馬牽至一顆榕樹下拴好，於暮色中迴望來時古道，“你有沒有察覺到？”


    司徒巽裝作若無其事的向小鎮(zhèn)走去，“商道來往人多，不易判斷。今日走小道，氣息不好藏，不過沒有察覺到有殺意。”


    漪漣別過臉，不置可否。


    大約是她和陸宸從不勤加苦練，殺意這種東西，她從沒感覺到。她就弄不明白，好好的人往麵前一站，能覺察出什麼氣息？除非三月不洗澡，自個兒臭出味道來。


    “我原想在京城多留幾日，讓你有機(jī)會查查姝妃的事。可前腳剛出太師府，後頭就有人盯著，這是我為什麼著急離開的理由。”後邊鬼鬼祟祟的家夥，她已經(jīng)留意了許久。


    漪漣本是閑來無事，想往城裏吃碗餛飩，順道逛逛京城大街是否像傳說中那樣花紅柳綠。甩了太師府一幹護(hù)衛(wèi)後，居然還有人跟在後頭。她向柳文若打聽，君瓏的眼線遍布京城各處，走在街上你都不敢肯定哪個路人是真的，說不定君瓏一聲令下，賣著茶葉蛋的能直接給你逮迴太師府去。


    既然不是君瓏的人，因何跟蹤？漪漣自覺沒有價值。


    司徒巽謹(jǐn)慎處事，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暴露身份。


    君瓏的可能性最大，可一路跟來蒼梧又怎麼算？這不得不令她重新想想。


    “敵暗我明，不可輕舉妄動。先看看這位來客有何目的再說。”司徒巽打算道，“前頭是紫霞鎮(zhèn)，蒼梧府最邊境處。先休息一晚，明日進(jìn)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