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巢子打住話頭,雙眼微微閉合。
魏惠侯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風(fēng)前麵,轉(zhuǎn)身對毗人厲聲喝道:“送客!”又一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毗人心情複雜地望著隨巢子,深深一揖,小聲說道:“巨子——”
隨巢子睜開眼睛,輕歎一聲,對毗人道:“隨巢子還有一言,請內(nèi)宰轉(zhuǎn)奏君上!”
毗人遲疑一下:“巨子請講!”
隨巢子沉思片刻:“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魏國大禍,不日即至!”說完,站起身子,朝毗人深揖一禮,“隨巢子告辭!”
“巨子慢走!”
隨巢子沉重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毗人目送隨巢子,直到望不見他,方才喃喃自語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黃雀在後——黃雀?”正吟之中,陡然意識到什麼,心頭一顫,疾步走入屏風(fēng),從側(cè)門裏追趕惠侯。
魏惠侯怒氣衝衝地大步走向後花園的涼亭,陳軫早迎上來,見惠侯麵色難看,宛如一個紫茄子,已知是在生隨巢子的氣,跪下叩道:“陛下——”
魏惠侯氣唿唿走上涼亭,直盯盯地望著麵前的幾案。望有一時,惠侯忽地抬腳踹去。幾案嗵地倒地,黑白棋子嘩啦一聲四散開去,滾得滿地皆是。
待毗人趕過來時,魏惠侯已是一屁股坐在席上,胸脯一鼓一鼓地大聲喘氣。毗人看一眼陳軫,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扇風(fēng)。
魏惠侯終於發(fā)出火來:“這個老不死的夫子,真該千刀萬剮!”
陳軫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陛下,老夫子他——”
魏惠侯臉色慍怒,恨恨地說:“哼,寡人敬他是墨家巨子,望能聽到一言教誨,不想?yún)s是聽來一堆腐辭!什麼秦、齊、趙、韓?什麼四君皆賢,四臣皆能?寡人觀四國,潑猴耳,視小衛(wèi),瘟雞耳,何由他在這裏聒噪?”
毗人突然停住扇子,撲哧一笑。
陳軫大吃一驚,不無詫異地望向毗人。魏惠侯發(fā)火,在場諸人最好一聲不吭。似毗人這樣深知惠侯之人,此時竟然笑出聲來,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魏惠侯果然斜他一眼,不無惱怒地責(zé)斥道:“你——是在恥笑寡人嗎?”
毗人叩拜於地:“老奴不敢!”
“既然不敢,為何發(fā)笑?”
毗人從容應(yīng)道:“老奴想起一件趣事,一時忍俊不禁,方才笑出聲來!”
陳軫一向捉摸不透惠侯身邊的這個近臣,眼見這是巴結(jié)毗人的機會,趕忙圓場道:“內(nèi)宰這件趣事,想必十分好笑了!”
魏惠侯的怒氣漸也消退下來,但仍虎著臉道:“既是趣事,你就說來寡人聽聽!”
毗人起身,重又拿起扇子,一邊扇風(fēng),一邊侃侃說道:“是這樣,前幾日,老奴在後花園裏遇到太後,向老人家問安,太後拉住老奴,大談先君文侯禮賢下士之事,老奴爭辯說,若論禮賢下士,陛下猶有過之,太後聽了,大是不以為然。待會兒老奴若是得空,定將今日之事說予太後,看她有何話說!
魏惠侯一怔,眼望毗人:“哦,今日何事?”
“禮賢呀!前番白相爺當(dāng)廷頂撞陛下,陛下非但沒有治罪,反而允準(zhǔn)他告老還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方才隨巢子為衛(wèi)公說情,出言不遜,數(shù)落陛下,陛下非但未加責(zé)難,反而沐浴薰香,待以宗師之禮。老奴鬥膽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禮賢之心也不過如此!”
經(jīng)毗人這麼一說,魏惠侯心裏倒也大為觸動,不無感歎地說:“唉,你個狗奴才,話算叫你說絕了!其實寡人心裏明白,老夫子此來,無非是替衛(wèi)公那條老狗說幾句軟話,化解眼前危難,心中並無歹意。這樣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賞他百金,嗯,還有,再賞他禦鞋兩雙。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腳上穿的竟是一雙草鞋。已是耄耋之人了,仍穿一雙破草鞋奔來走去,真也難為他了!”
毗人伏地再拜:“老奴代巨子叩謝陛下隆恩!隻是巨子早已走遠,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惠侯多少有點遺憾,輕聲歎道:“哦——”
“陛下,”毗人趁機進言,“臨別之時,老奴送巨子一程,巨子贈予老奴一句閑話,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老奴愚笨,百思不得其解。陛下天文地理無所不曉,能否為老奴解說一下?”
魏惠侯微閉雙目,口中吟詠“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連吟幾遍,失聲叫道:“老夫子此話不是送予你的,他是在提醒寡人呢!”
毗人佯作驚訝:“哦,隨巢子提醒陛下何事?”
魏惠侯不無得意:“老夫子將衛(wèi)公比作蟬,將寡人比作螳螂,將齊、韓、趙三國比作黃雀。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為料事如神,但他料想不到的是,寡人意不在蟬,候的就是幾隻黃雀!”
眼見惠侯執(zhí)迷不悟,毗人暗自著急,眼睛一眨,佯作歎服道:“經(jīng)陛下這麼一說,老奴有點明白了。不瞞陛下,老奴方才一直以為,巨子所說的那隻黃雀是——秦人呢!”
魏惠侯嗬嗬一笑,抬頭望著毗人:“哦,你怎麼想到會是秦人呢?”
毗人拍拍腦袋,憨笑幾聲:“嗬嗬嗬,老奴這個腦袋,就跟榆木疙瘩似的!老奴原本以為隨巢子指的是另一層意思,就是秦人趁我在衛(wèi)境大戰(zhàn)諸侯之時,出兵攻取河西!”
魏惠侯手指毗人,哈哈大笑著對陳軫道:“陳愛卿,你看看,還甭說,他這顆腦袋,真就是個榆木疙瘩,要想開竅,得拿斧頭劈!”
陳軫亦大笑著附和:“陛下說的是,秦、魏今已親如一家,何來偷襲河西之說?隨巢子若是此意,無非是在危言聳聽!”
毗人心裏暗罵陳軫,麵上卻是笑道:“老奴在想,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陛下也該有個防備才是!”
魏惠侯又是一陣大笑,末了說道:“說你是個榆木疙瘩,你倒擰上勁兒了!好好好,寡人聽你的,這就防備他個萬一!”
毗人心中一喜,忙道:“陛下聖明!”
魏惠侯轉(zhuǎn)向陳軫,斂神說道:“陳愛卿,經(jīng)他這一攪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微臣但聽陛下吩咐!”
“這隻小蟬眼看要被吃進螳螂腹中,那些黃雀也該出動了。若是不出寡人所料,齊、趙、韓三家興許這陣兒已經(jīng)出兵!”
“果真如此,我當(dāng)早作準(zhǔn)備才是!”
“不是果真如此,而是肯定如此!”魏惠侯轉(zhuǎn)對毗人,把握十足地說,“密旨龍愛卿,令他三日之內(nèi)親率河西五萬甲士移防大梁,無論哪隻黃雀膽敢振翅,就讓龍將軍先把他的翅膀扭下來再說!”
毗人目瞪口呆,語不成聲:“陛——陛下,您要調(diào)——調(diào)走河西甲——甲士?”
魏惠侯哈哈笑道:“是!你不是說防備萬一嗎?這就是萬一!對付三個大國,若是沒有龍將軍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擬旨去吧!”
毗人如同傻了一般,遲遲不肯動身。魏惠侯等得急了,眼睛一瞪:“還不快去?”
毗人打個愣怔:“老——老奴遵旨!”
毗人轉(zhuǎn)身,剛要去書房裏擬旨,在前殿守值的禦史大夫領(lǐng)著公子卬的參軍急走過來,在亭子臺階下叩道:“啟奏陛下,上將軍火急戰(zhàn)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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