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順兒抽泣一陣，抬頭道：“阿大，我們一道迴去吧！打今兒始，就由我和翠兒養(yǎng)您！”


    張伯笑了笑：“好吧，你們先去，阿大與張家還有點(diǎn)兒私債，要去外地一趟！”


    小翠問道：“阿大，是去哪兒？”


    張伯抬頭，仰天望有一時，緩緩說道：“是很遠(yuǎn)的地方，一時半晌迴不來，你們莫要管我，趁天不黑，趕緊上路吧！”


    小夫妻點(diǎn)點(diǎn)頭，朝張伯又是數(shù)拜，雙雙攜手，抹淚走出柴扉。


    張伯送出大門，直到他們走遠(yuǎn)，成為兩個小黑點(diǎn)，方才長歎一聲，轉(zhuǎn)迴身子，關(guān)上柴扉，走進(jìn)堂屋，將門再度掩上，從懷中摸出二金，尋出一塊白布包好，咬破手指，用指尖寫上“少爺保重，老奴去也”幾個血字，擺在幾案上。


    一個中年婦人引著好不容易尋到此地的蘇秦繞來繞去，走近破院。婦人指著柴扉道：“看，張士子就住這個院子！”


    蘇秦深深一揖，拖長聲音，朗聲唱道：“謝過大嫂！”


    婦人聽得高興，隔柴扉大聲叫道：“張伯，有稀客來了！”


    無人應(yīng)聲。


    婦人再叫：“張士子，你在家嗎？”


    仍是無人應(yīng)聲。


    婦人朝蘇秦笑道：“他們不在，想是到墳上去了。你在院裏坐會兒，我到墳上尋士子去！”移開柴扉，引蘇秦走進(jìn)去，直奔堂屋。


    婦人輕輕一推，房門開了。婦人剛剛跨過門檻，突然驚叫一聲，嚇得麵無血色，緊緊抱住蘇秦：“老天爺哪！”


    蘇秦急前一步，定睛一看，一位老人在脖子上套了一根草繩，吊在房梁上。蘇秦一個箭步急跨過去，一手托住張伯，一手解開繩套，將老人放到地上，以手拭鼻，早無氣息。


    張家墓地，張夫人的新墳邊又添一個更新的墳頭。


    張儀、蘇秦並排跪在墳前，各拜幾拜。張儀轉(zhuǎn)過身來，望向蘇秦，緩緩說道：“蘇兄因何至此？”


    蘇秦拉長聲音，似是唱詩一般：“家父逼親，蘇秦不從，星夜逃婚，再至王城。為尋賢弟，一路追蹤。賢弟喪親，家道式微；嗚唿哀哉，蘇秦心悲！”


    張儀不無感歎地說道：“白眉老人所言，張儀今日服了！蘇兄，老人說你將來貴至卿相，看來亦非虛言哪！”


    蘇秦再次唱道：“相者之言姑妄聽，敢問賢弟欲何從？”


    張儀緩緩轉(zhuǎn)向母親的新墳，咬牙切齒：“十八年前秦人犯我，先父殉國，秦人今又犯我，毀我家園，屠我人民，霸我家財(cái)，逼死先母和張伯！國仇家恨不共戴天，儀別無他求，唯思報仇雪恥！”


    蘇秦想了一下，緩緩唱道：“國仇家恨終須報，不在今朝與明朝；賢弟尚無弓與箭，豈可引臂射黑雕？”


    張儀陷入深思，許久，不無茫然地望著遠(yuǎn)方：“以蘇兄之見，愚弟該當(dāng)如何？”


    蘇秦從袖中掏出錦囊，遞與張儀。


    張儀展開，閱道：“欲改口吃，歌唱吟詠；若欲根治，雲(yún)夢山中！”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嗯，怪道蘇兄出語即唱，原是得到高人點(diǎn)撥！”又思一時，詫異地望著蘇秦，“請問蘇兄，你從何處得到此書？”


    “王城尋弟未果，路遇琴師喚我，轉(zhuǎn)交錦囊一個，自言受人所托。”


    “琴師？雲(yún)夢山？”張儀自語有頃，陡然驚歎，“蘇兄造化了！”


    蘇秦瞪大眼睛，似乎未聽明白。


    張儀不無興奮地說：“在下曾聽琴師講過雲(yún)夢山，說是山中有個鬼穀，穀中有個鬼穀先生，琴藝出神入化，縱使俞伯牙在世，也是遜他三分。打?qū)嵮Y說，琴師所彈，張儀已是佩服，那日所以激他，一是使性，二是試他本領(lǐng)。可琴師提及鬼穀先生，竟是推崇有加，想他必是神人了。隻是鬼穀先生向不授徒，琴師屢次拜他，先生皆未允準(zhǔn)。蘇兄今得此書，莫非——”陡然止住，又怔半晌，一拍腦門，“對了，定是如此！”


    蘇秦不明所以，隻是大睜兩眼，呆望著他。


    張儀似是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那個看相老人，想必就是鬼穀先生了。蘇兄試想，若是尋常相士，哪有此等神功？此書也必是鬼穀先生所托。也就是說，鬼穀先生有意招收蘇兄為徒。蘇兄若能拜在先生門下，自然修得一身本領(lǐng)，亦必會貴至卿相！”


    蘇秦沉思有頃，亦是恍然有悟，唱道：“怪道琴師轉(zhuǎn)此信，唏噓再三歎時運(yùn)。”


    “這就是了！”張儀愈加興奮，“鬼穀先生向不授徒，今日卻授，此為時也。琴師屢求，鬼穀先生皆是不允；蘇兄不求，鬼穀先生反倒主動相邀，此為運(yùn)也。蘇兄有此時運(yùn)，琴師為何不歎？”朝蘇秦連連拱手，“蘇兄在上，張儀恭賀了！”


    蘇秦略一沉思，朗聲唱道：“賢弟不嫌蘇秦身賤，與秦義結(jié)金蘭；蘇秦果真有此時運(yùn)，豈能舍弟獨(dú)貪？”


    張儀黯然神傷：“多謝蘇兄美意。可……唉，恨隻恨那日有眼不識泰山，在下冒昧衝撞了鬼穀先生。在下若是進(jìn)山，先生一定記恨此事，不會容我。”


    “賢弟切莫灰心，你我同拜師尊；若是先生不容，蘇秦不入師門。”


    張儀不無感動，長歎一聲：“唉，人生如夢，得一知己足矣。張儀得遇蘇兄，不枉此生矣。蘇兄可先行一步，待儀為先母守滿一月之孝，自去鬼穀尋訪。”


    “你我既為手足，汝母亦即吾母，蘇秦當(dāng)與賢弟，同守五七之?dāng)?shù)。”


    張儀握緊蘇秦之手，涕淚交流。二人挽著手，共同跪向新墳。


    夕陽西下，半天紅光，遠(yuǎn)遠(yuǎn)映出二人的剪影。


    第三章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孫賓入鬼穀


    常言道，禍不單行。


    隨巢子與弟子宋趼尚在雲(yún)夢山中時，隨巢子的預(yù)感就已應(yīng)驗(yàn)了。剛剛經(jīng)曆戰(zhàn)火洗劫的衛(wèi)國鄉(xiāng)野未及重建，一場更加可怕的災(zāi)難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降臨到他們的頭上。


    事發(fā)於平陽郊區(qū)一個名叫石碾子的村落。顧名思義，石碾子村人是做石碾的，村中一百多戶人家，幾乎每一家的男人都是石匠，都有采石、鍛碾這門絕活，一到農(nóng)閑，他們就會拿上工具，奔波列國，為人鍛製石碾。


    也是該有這場劫難。公子卬屠城之後，平陽基本上已是空城，城中凡能尋到的屍骸也都被墨家弟子組織遠(yuǎn)近青壯拉到郊野葬了。


    石碾子村一個參與運(yùn)屍的石匠無意中看到一家大戶院中有隻古碾，感覺甚是別致。石匠當(dāng)時隻顧運(yùn)屍，顧不上此事兒。一月之後，該石匠得到空閑，想起此事，就於一日淩晨早早起床，拿了筆墨、木片等一應(yīng)工具，打算好好研究一下上麵的圖案，琢磨古人的鍛碾絕藝。


    這位匠人剛一走進(jìn)院中，就嗅到一股怪味。前一陣子忙於清運(yùn)屍體，這種味兒他早已習(xí)慣，因而並未特別在意，徑直走到古碾跟前，站在那裏細(xì)細(xì)觀察。半個時辰後，匠人已將石碾子上麵的圖案全都描在隨身帶來的木片上。就在準(zhǔn)備離開時，他蹲下身子，打算觀察一下石碾子的底端，看看古代匠人是否也在那裏下過工夫。


    就在此時，匠人突然驚叫一聲，跌坐於地。古碾下麵赫然蜷曲著兩具腐屍，顯然是受驚的衛(wèi)人躲在碾下，被魏武卒亂槍捅死的。由於時間太久，兩具屍體早已腐爛，怪味正是散發(fā)出來的屍毒。


    許是驚嚇過度，石匠欲翻身爬起，兩腿卻是發(fā)軟，好不容易才挪後幾步，掙紮著起身，掉頭跑迴家去。當(dāng)天倒也無事，次日晨起，他陡然感覺身上發(fā)冷，急叫妻子熬來薑湯喝下，仍未見輕。妻子見他臉色泛青，青中泛紫，目現(xiàn)綠光，甚覺奇怪，問他怎麼迴事，他隻是搖頭。可能是怕嚇到妻子，對於碾下的兩具腐屍，他隻字未提。


    這日夜間，匠人未能熬到天亮，竟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