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王沉思有頃,轉(zhuǎn)對毗人:“宣淳於髡書房覲見!”
惠施叩道:“微臣告退!”
送走惠施,魏惠王轉(zhuǎn)身行至不遠處的禦書房,屁股剛落塌,轉(zhuǎn)念一想不妥,旋即起身,到銅鏡前麵正了正衣襟和王冠,走出大門,站在門前的臺階上,抬頭望向門前的花徑。沒過多久,望見毗人領(lǐng)著淳於髡穿過一片林子,徑直走來。
看到淳於髡的鮮亮光頭,魏惠王心裏一樂,嗬嗬笑著步下臺階。淳於髡見惠王降階相迎,趕忙止住腳步,跪地叩道:“草民淳於髡叩見陛下!”
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他道:“淳於子請起!”
淳於髡拱手謝道:“草民賤軀,何勞陛下遠迎。”
魏惠王拱手還禮:“淳於子大名,寡人久聞。淳於子光臨,寡人聞報已遲,倉促之間,未及遠迎,還望淳於子海涵!淳於子,請!”
“陛下先請!”
魏惠王二話不說,上前攜住淳於髡之手,二人並肩走上臺階,步入書房,分賓主坐定。毗人沏茶後退出。
魏惠王讓道:“淳於子,請用茶。”
“謝陛下香茗。”淳於髡端茶杯輕啜一口,抬頭驚道,“敢問陛下,此謂何茶?”
魏惠王亦啜一口,緩緩說道:“此茶產(chǎn)於王屋山斷腸崖,每年清明時節(jié),由寡人親使玉女百名,啟朱唇含之,是謂玉女茶。”
淳於髡忙將鼻孔湊近茶杯,連嗅數(shù)下,嘖嘖歎道:“如此香豔之茶,草民一氣牛飲,豈不是暴殄天物了。”
魏惠王嗬嗬一笑:“駿馬當配金鞍,名士當喝香茗。淳於子乃天下名士,非此茶不能般配吶!”
“陛下羞殺草民了!”
魏惠王直奔主題:“聽聞淳於子學識淵博,智慧過人,這些年來遊走列國,救急解難,美名播揚天下。此番淳於子不辭勞苦,奔波至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難來了?”
淳於髡緩緩應(yīng)道:“草民兩條賤腿,一日不走路腳底就會發(fā)癢,是以草民要不斷遊走;草民這張笨嘴,一日不說話舌根就會發(fā)僵,是以草民要不停說話;至於有人傳揚草民救急解難,純屬溢美之詞,草民因要仗之混口飯吃,也就聽憑他們說去。”
淳於子將這幾句說完,魏惠王哈哈大笑,連聲說道:“好好好,好說辭!早聞淳於子言辭幽默,是滑稽遊士,實非虛傳吶!”
淳於髡又啜一口茶,抬頭說道:“是草民口無遮攔,讓陛下見笑了。”
“嗬嗬嗬,”魏惠王笑道,“還是口無遮攔的好!寡人耳邊不缺唯唯諾諾,缺的就是先生這口無遮攔。淳於子,你還沒迴寡人的話呢。此番使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難來了?”
淳於髡連連搖頭:“天下眼前並無戰(zhàn)事,各家宮廷鶯歌燕舞,何人有難?不過,草民來此,受人所托卻是真實。”
“噢,淳於子受何人所托?”
“趙侯。”
“寡人早就料到了。”魏惠王不無得意地揚下手,“說吧,既然不為求情而來,趙語還有何事勞動淳於子?”
“趙侯感激陛下大恩,特托草民向陛下致謝!”
“致謝?”魏惠王怔了,“寡人敗他於朝歌,斬他甲士近萬,俘他數(shù)千,他不來複仇,倒還致謝?”
“對對對,”淳於子連連點頭,“趙侯正為此事致謝。唉,陛下有所不知,當初奉陽君請旨出兵,趙侯本不願意。可奉陽君一意孤行,咆哮朝廷,趙侯無奈之下,這才準他。陛下大敗奉陽君於朝歌,差點擒他於馬下。奉陽君灰頭土臉,一路逃迴邯鄲,連續(xù)數(shù)日不敢上朝,趙侯心中竊喜,又不敢表露,隻好暗托草民向陛下致謝。”
魏惠王聽完此說,好一陣大笑:“好好好,是寡人錯看趙語了。淳於子何時迴去,就請轉(zhuǎn)告趙侯,就說寡人說了,前麵舊賬一筆勾銷,他那幾千殘兵敗將,也請淳於子一並捎迴。”
淳於髡當即起身,行三拜大禮:“草民代這些被俘的趙人妻女,叩謝陛下體恤之德!”
魏惠王正正衣襟:“好吧,你這幾拜寡人收下。淳於子起來,寡人還有大事請教。”
淳於髡再拜後起身,重迴幾前坐下,抱拳道:“陛下有何大事,盡可告知草民,草民知無不言。”
魏惠王抱拳還禮,正襟危坐,緩緩說道:“魏國地處中原,西有強秦,東有富齊,北有悍趙,南有蠻楚,更有韓、燕、中山、衛(wèi)、宋環(huán)伺於側(cè),處境尷尬。寡人自承大統(tǒng)以來,食不甘味,夜不安寢,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閃失,辱及列祖列宗。淳於子是大賢之才,定有良策興我大魏,寡人懇請淳於子賜教!”
“賜教不敢。草民以為,陛下所慮,無非兩個字而已。”
魏惠王身子趨前:“兩個什麼字?”
“人才!”
魏惠王微微點頭:“請淳於子詳解!”
“自古迄今,得人才者,得天下。治國安邦,首在人才。昔日文候之時,文用翟璜、魏成子,武用吳起、樂羊,更拜卜子夏、段幹木、田子方為國師,朝堂之上,名士濟濟,數(shù)年而有大治,獨霸天下數(shù)十載,列國無與爭鋒。”
淳於子這席話講得魏惠王連連點頭:“是是是,先生所言極是!不瞞先生,徐州相王之時,田因齊羞辱寡人國無賢才,後又引兵犯境,也是欺寡人朝中無人。不想寡人身邊也有二人,一是惠子,一是龐子,反倒令他田因齊引火燒身,自取其辱。先生遊曆列國,所見甚廣,不知寡人身邊這兩位愛卿,可算人才?”
淳於髡爆出一聲長笑。
“哦?”魏惠王頗是驚異,“淳於子何故大笑?”
“草民非笑二人,是笑陛下!”
魏惠王心頭一沉,麵上依舊掛著微笑,隻將身子略向後仰:“寡人有何好笑之處?”
“陛下久居深宮,不知外麵變化。如此二子也算人才,天下豈不是人才泛濫了嗎?”
聽淳於髡如此蔑視他的兩位大賢,魏惠王立時斂起笑容,咳嗽一聲,語氣嚴厲許多:“聽聞淳於子是天下名士,寡人這才洗耳以聽。不想淳於子並無名士風範,滿口亂語,辱我朝中大賢,卻是可歎!請問淳於子,天下學問過惠子者,可有幾人?”
淳於髡侃侃言道:“迴陛下的話,據(jù)草民所知,天下士子賢過惠子者,比比皆是。惠子持名實之論揚名於外,但他在遊曆稷下時,竟被一個叫公孫龍的年輕後生駁了個啞口無言。在稷下學宮,學問如公孫龍者數(shù)以百計。縱觀天下,大賢之才並不在稷下,而在鄉(xiāng)野僻壤之中。宋有莊周,鄒有孟軻,齊有隨巢子,此三子,皆飽學之士,各有建樹,可稱天下大賢。名山大川之中更有隱士、高人不計其數(shù)。別的不說,單是終南山的寒泉子,雲(yún)夢山的鬼穀子,皆有扭轉(zhuǎn)乾坤之才,比惠施不知高出多少!”
聽淳於髡講出這些,魏惠王在心頭冷冷一笑,暗自忖道:“哼,天下之才,若論學問,勝過惠子者,自有許多。可這老滑稽有所不知的是,公孫龍之流,隻會誇誇其談,孟軻、隨巢子學問雖大,誌向卻遠,所論也過於空泛,於寡人並無實用。莊子瀟灑飄逸,好高騖遠,養(yǎng)生也許用得著,治國卻是無益。至於高人、隱士,無不以修仙煉道為畢生追求,縱有才識,也隻想付諸山林,不肯予我。唯有眼前這個惠子,既能講學問,又能切中時弊,頗稱我心。也罷,此話且不點破,看這禿頭還有何語?”想到此處,抬頭再問,“天下善戰(zhàn)過龐子者,又有幾人?”
淳於髡再爆一聲長笑,身子前趨:“草民敢問陛下,龐涓師從何人?”
“雲(yún)夢山鬼穀子!”
“陛下可知鬼穀子身邊尚有多少學生?”
這倒是魏惠王未曾想過的,當即搖頭:“寡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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