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依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蟬兒姐看到的那棵鬆樹上有白鶴三隻，一鶴口中銜魚，二鶴鼓翅伸嘴，欲爭搶之；穀底小溪邊有小鳥兩隻，正在歡叫跳躍；近旁草叢隱一青蛇，正引頸企盼，欲躍而啖之——”陡然頓住，神情凝滯。


    張儀、蘇秦皆吃一驚，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童子。


    張儀注意到童子根本沒有睜眼，說話像在背書，如發(fā)現(xiàn)作弊似地嚷叫起來：“大師兄，沒有看到就是沒有看到，編什麼故事？”


    童子似是沒有聽見，依舊全神貫注，有頃，陡然叫道：“先生，蛇撲中了，小鳥正在撲騰呢！”


    張儀大笑起來：“我說大師兄呀，你這越編越邪乎了。蛇在哪兒，也讓師弟看看！”


    童子依舊閉眼，但伸手指向崖下一處地方：“就在那兒！”


    張儀伸頭望去，依然是白雲(yún)鎖穀，莫說是小鳥，即使玉蟬兒所說的小溪，也不見蹤影，嗬嗬笑道：“崖下除去雲(yún)霧還是雲(yún)霧，哪來什麼蛇撲小鳥？”


    鬼穀子不動聲色：“張儀，你是用什麼看的？”


    張儀應(yīng)道：“迴先生的話，弟子是用眼睛看的。”


    鬼穀子轉(zhuǎn)對玉蟬兒：“蟬兒，你是用什麼看的？”


    玉蟬兒應(yīng)道：“弟子是用直覺看的�！�


    鬼穀子轉(zhuǎn)向童子：“小子，你呢？”


    童子應(yīng)道：“童子是用心看的�！�


    張儀、蘇秦看看玉蟬兒，又看看童子，陡然明白原委，真正服了。


    鬼穀子微微一笑，轉(zhuǎn)向張儀：“張儀，這下明白了吧。用肉眼，你可看到眼前之物；用直覺，你可看到眼外之物；用心眼，你可無所不見�！睂⒛抗鈴膹垉x處移開，轉(zhuǎn)向蘇秦，然後又轉(zhuǎn)向張儀，“昨日談及‘知時識勢，因時用勢’，若是換個說法，就叫觀天下。”


    蘇秦、張儀一下子悟出鬼穀子要他們來此絕頂?shù)恼嬲�目的，頓時雙目圓睜，四隻眸子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先生。


    鬼穀子侃侃而談：“觀天下就如觀這遠(yuǎn)山，視這深穀，不能單靠眼睛，要用直覺，要用心。觀遠(yuǎn)山，不必上遠(yuǎn)山，看深穀，也不必下深穀。反過來說，若是真的上了遠(yuǎn)山，下了深穀，你隻會觀不見遠(yuǎn)山，看不到深穀。就好比鑽進(jìn)林中，但見樹木，不見林莽。要想看到林莽，唯有站在此處絕頂，用眼望下去，用直覺望下去，再用心望下去�！�


    鬼穀子一席話如醍醐灌頂，蘇秦、張儀心中皆是一亮。


    蘇秦應(yīng)道：“弟子明白了，審時度勢，須用心眼，不能用肉眼。”


    “是的，”鬼穀子微微點頭，“心眼也叫慧眼。口舌之學(xué)，在服天下；要服天下，須觀天下；要觀天下，須洞悉天、聖、人三道，須熟諳捭闔之術(shù)。你們四年所學(xué)，僅是嘴皮功夫，說人說家尚可，說國則顯不足，若以之說天下，必貽笑大方。”


    蘇秦、張儀麵麵相覷。


    有頃，蘇秦問道：“請問先生，何為天、聖、人三道？”


    “天道為自然之道，也即宇宙萬物的生克變化之理；聖道為人世之道，也即安邦定國、天下大同之理；人道為人生之道，也即安居樂業(yè)、為人立世之理。此三道相輔相成，失此離彼。遠(yuǎn)天道，聖道困；遠(yuǎn)聖道，人道難�！�


    諸人各陷深思。


    過有一時，張儀複問：“請問先生，何為捭闔之術(shù)？”


    “捭即開，即言；闔即閉，即不言。捭闔之術(shù)，就是張口閉口之術(shù)，習(xí)口舌之學(xué)，知捭知闔，最是難得。”


    張儀急道：“張口、閉口有何難哉？”


    鬼穀子連連搖頭：“難！難！難！”


    蘇秦問道：“請問先生，難於何處？”


    “難於你必須知道何時應(yīng)該張口，何時應(yīng)該閉口；你必須知道應(yīng)該張口時如何張口，應(yīng)該閉口時如何閉口。宮廷之上，一句話入心，大功唾手可成；一句話說錯，腦袋頃刻搬家。常言道，福從口入，禍從口出，講的就是這個理兒�！�


    蘇秦怔了下，接著問道：“這……捭闔之術(shù)可有訣竅？”


    “若要明白捭闔之術(shù)，先須明白捭闔之道。”


    “何為捭闔之道？”


    “捭闔之道，也即天、聖、人三道，就是宇宙萬物的陰陽變化之理。任何事物，都離不開捭闔，也都可以用捭闔之道進(jìn)行解析。陽為捭，陰為闔；白晝?yōu)檗悖�黑夜為闔；開始為捭，終結(jié)為闔；善為捭，惡為闔；春夏為捭，秋冬為闔；月圓為捭，月缺為闔；向上為捭，向下為闔；長生、富貴、榮耀、安樂、利益、希望為捭，死亡、貧窮、毀棄、痛苦、損失、失望為闔……”


    “先生，”玉蟬兒抬起頭來，望著鬼穀子若有所思，“可否這麼說，凡與生相關(guān)，均為捭，凡與死相關(guān)，均為闔？”


    鬼穀子微微點頭：“有這麼個意思，但捭闔之道遠(yuǎn)不止此，你們唯有慢慢體悟，方能明白其中妙理�！�


    張儀再問：“捭闔之道，具體到口舌之中，可有因循法則？”


    “當(dāng)然有，”鬼穀子徐徐言道，“捭闔之道，其因循可依陰陽變化法則。萬物或捭或闔，或捭中有闔，或闔中有捭。具體到口舌之學(xué)，其法則是，凡朝成功方向的謀劃，均叫捭，凡朝挫敗方向的謀劃，均叫闔�！�


    張儀恍然悟道：“先生之言，如開茅塞！”


    “習(xí)口舌之學(xué)，捭闔之道就如一扇大門，你們唯從此門進(jìn)入，方能領(lǐng)悟其中玄妙，方能掌握捭闔契機(jī)，方能做到何時張口，何時閉口，方能做到開口時如何開口，閉口時如何閉口。”


    蘇秦、張儀雙雙歎服：“弟子受教了！”


    自於猴望尖得傳捭闔大道之後，蘇秦、張儀再也不提下山之事，於穀中日夜感悟。每有所得，二人就在一起研討，精進(jìn)神速。數(shù)月之後，二人觀物察事一如玉蟬兒，學(xué)會了如何使用直覺。又過數(shù)月，他們竟也趕上童子，能以心眼觀物。


    流光如梭，轉(zhuǎn)眼又值深秋。朔風(fēng)吹來陣陣寒意，催紅漫山秋葉。秋葉一片片落下，鬼穀林中，部分樹木已近光禿。


    這日午後，玉蟬兒正在草堂中看書，一股冷風(fēng)唿嘯著吹開房門，襲入草堂。玉蟬兒陡然受涼，情不自禁地打個噴嚏，起身關(guān)住房門，拿木棍頂上，返迴洞中閨房，打開衣箱，取出一套秋衣加在身上。


    玉蟬兒複至草堂，正欲坐下，忽聽天上傳來大雁的“呱呱”叫聲。


    玉蟬兒猛然想起什麼，心兒就如被人揪住似的，隻幾步跨到門口，打開房門，衝到外麵的草坪上。


    玉蟬兒放眼望去，但見萬裏晴空點綴朵朵白雲(yún)，一行大雁正從頭頂掠過，排成人字隊形飛過鬼穀。姬雪的聲音亦隨著一聲聲的雁叫響在耳邊：“雨兒，燕地遙遠(yuǎn)，阿姐這一去，此生怕是再難迴來了。阿姐想念你時，就會把心裏的話兒說予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會把阿姐的話兒一絲不差，全捎予你。雨兒，秋天到來時，隻要你看到南飛的大雁，可要用心去聽……”


    玉蟬兒正在迴想，雁陣已是掠過頭頂，飛向南麵山頂。玉蟬兒緊追幾步，眼睜睜地看著雁陣沒入山後，那串“呱呱”的叫聲也漸響漸弱，再也聽不到了。


    山穀重歸靜寂。


    玉蟬兒的淚水攸然而出，正自傷懷，又有兩行雁陣由北飛來，呱呱叫著，掠過她的頭頂。玉蟬兒精神一振，兩眼直直地凝視它們，目送它們再次消失在南山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