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氣氛使蘇秦極不自在。蘇秦想了下,猛然意識到自己穿戴不對。外麵寒冷,裘衣錦裳自是沒個說的。人都進屋了,他依然是這身穿戴,顯然不妥。還真別說,屋中暖和,剛進來時顯不出來,這陣子身上倒是熱乎起來,蘇秦感覺汗都出來了。
蘇秦尋到原因,起身進房,脫去身上裘衣,換了一套薄的穿上,又到鏡前看過,確信並無異樣,再度迴到廳中。
然而,諸位士子並未因他換過裝束而改變態度,依舊跟方才一樣,滿臉哀傷、目光詫異地盯住他看。
蘇秦怔了。顯然,士子們的態度與他的裝飾無關。
蘇秦略想片刻,決定以動製靜,遂正襟危坐,大聲叫道:“小二,來兩個菜,一葷一素。再來一壺熱酒,加上薑蔥!”
小二應聲“好咧”,轉身而去。不一會兒,小二端來兩盤菜,一壺熱酒,兩隻酒爵,擺在幾案上。蘇秦用酒洗過酒爵,提壺倒酒。
蘇秦做這一切時,動作非常緩慢,一舉手一投足,均顯出他所特有的定力。果然,沒過多久,一個三十來歲的士子踱過來,並膝坐在蘇秦對麵,衝小二叫道:“也來兩個小菜,一壺熱酒!”
蘇秦衝他一笑,將幾上另外一爵倒滿,抱拳道:“這位仁兄,若是看得起在下,與蘇秦同飲如何?”
那士子亦抱拳還禮:“恭敬不如從命。在下姓賈,名舍人,打衛國來的。請問蘇兄來自何地?”
蘇秦端起酒爵:“在下是周人,打洛陽來。賈兄,請!”
賈舍人端起酒爵,與蘇秦輕碰一下:“蘇兄,請!”
兩人同時仰脖,一飲而盡。
然而,周圍的氣氛沒有因此而稍有改變。坐在廳中的二十幾個士子仍像方才一樣,以哀傷而奇異的目光望著蘇秦,看得他心裏發毛。
蘇秦掃一眼眾士子,小聲問道:“請問賈兄,他們這是怎麼了?”
“唉,”賈舍人輕歎一聲,“蘇兄有所不知,這兒剛剛發生一件大事!”
“哦?”蘇秦驚道,“是何大事?”
“前日夜間,”賈舍人緩緩說道,“有位仁兄一時想不明白,尋無常去了,上吊走的,就吊在他住的那進院子裏,掛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上。昨兒大家為他送行,今兒都還沒有緩過神來呢。”
“哦,原來如此!”蘇秦長出一口氣,“敢問賈兄,那位仁兄所為何事?”
賈舍人苦笑一聲:“沒為什麼,一時想不開而已。”
蘇秦忽然意識到什麼,倒抽一口涼氣:“這麼說,在下住的那進院子……原是他的?”
“正是,”賈舍人點頭,“那位仁兄姓吳,名秦,來自宋國,住的就是蘇兄的院子。吳仁兄是去年冬日來的,住店那日,就跟今日一樣,也是個冷天,也是在黃昏,也是高車大馬,裘衣錦裳。據說吳兄自信胸中所學,將家中田產悉數變賣,一意赴秦,誌在必得。”頓有一時,輕歎一聲,“唉,一年過去了,吳仁兄一時想不開,拍拍屁股走了。看到蘇兄方才的樣子,簡直就跟吳兄初來那日一模一樣,大家因而呆了。”再次苦笑一聲,“蘇兄,世間總有許多巧合,是嗎?”
賈舍人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特別說予蘇秦聽的。蘇秦心頭一震,迅即鎮定下來,微微一笑,舉爵道:“賈兄,世間不僅有巧合,也還有奇跡呢!來,這一爵算是為那位一時想不開的仁兄餞行!”
賈舍人亦舉爵道:“蘇兄果是不同凡俗!好,為吳仁兄餞行!”
秦宮,禦書房中,樗裏疾急急走入,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惠文公伸手讓道:“愛卿免禮,看座!”
樗裏疾起身坐下,抬頭望著惠文公:“君上緊急召臣,有何吩咐?”
惠文公微微一笑:“士子街上可有傳聞?”
“微臣正欲稟報君上,”樗裏疾凝起眉頭,“前日子夜時分,有個從宋地來的士子上吊自殺了!”
“哦?”惠文公斂起笑容,神色黯然,“說說此事!”
“此人姓吳名秦,雖然滿腹經綸,但見解迂腐,不堪實用,是個典型的書蟲。莫說賈先生那裏,縱使初評,也未獲通過。”
“既是這樣,那就安排他做個文案。此人不能做大事,抄抄寫寫總該行吧,好歹讓他有口飯吃才是!”
“賈先生也是這麼說的。微臣安排他去學館抄書,誰知他僅去一日,再也不去了。後來聽說,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天生大才,不肯做這抄抄寫寫一類小事。”
“唉,”惠文公輕歎一聲,“讀書讀到這個地步,就是讀死了。後事辦沒?”
“微臣已使人出錢厚葬。至於此人拖欠客棧的店錢,也由官費支了。”
“如此甚好。秦地偏僻,士子肯來,即是有恩於秦,無論可用不可用,斷不可傷了他們的心誌。”
“君上寬仁之心,可感天地!”
“寡人今召你來,”惠文公言歸正傳,“是另有一事。今日晨起,寡人偶做一夢,夢到鴻鵠從東飛來。寡人請人解析,說有高士赴秦。真有高士赴秦,當是我大秦之幸。樗裏愛卿,此事甚是重大,寡人托予你了!”
“君上放心,微臣全力尋訪!”
出得“運來客棧”,賈舍人沿士子街走有一箭地,拐進一處高大而又典雅的客棧,跨進一進院子。
客廳中,竹遠席地而坐,雙目微閉。賈舍人走來,在對麵的席位上並膝坐下,緩緩說道:“啟稟師兄,新來的這個人,名喚蘇秦,似乎不俗。”
“哦,”竹遠眼皮未抬,“如何不俗?”
“身穩,氣穩,心穩。近他身邊,可覺出一股凜然正氣。”
竹遠凝思有頃,抬頭望向賈舍人:“既如此說,當是此人了。”
“不過——”賈舍人欲言又止。
“說吧!”
“此人高車大馬,裘衣錦裳,卻又讓人生疑。若是大賢,行為不該如此俗氣。”
竹遠眉頭微皺,閉目有頃,再次抬頭:“這樣吧,你可再去會他。此人若是俗氣,也就罷了。若是不俗,可為他擺設一壇,有無本事,壇上自見分曉。”有頃,長歎一聲,“唉,但願此人就是先生所說之人。若此,我們就可了卻一樁大事,迴山繼續修持了。”
賈舍人點頭。
與賈舍人告別之後,蘇秦與小二結過賬,迴到房中。許是太累了,蘇秦沒有洗漱,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
躺有一時,蘇秦輾轉反側,腦子裏一直想著賈舍人的話,根本無法入睡。折騰有頃,蘇秦幹脆起床,披上裘衣,走至客廳,在幾案前並膝坐下。坐有一時,蘇秦無意識地抬頭望向窗外,陡然打個寒戰。蘇秦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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