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王趕忙起鉤,果是一條幾斤重的草魚。那魚兒許是在水中掙紮久了,出水時未做劇烈反抗。在毗人的協助下,惠王沒費多少周折就將它拖上岸來,扔進水桶。
惠王樂不合口,對毗人道:“申兒有口福,來得正是時候。你將此魚送入膳房,午宴就吃它了!”
“陛下,”毗人湊前一步,小聲稟道,“跟殿下一道來的另有一人,是……三國特使蘇秦。”
“哦,”惠王似是一怔,有頃,抬頭問道,“關於合縱,朝臣可有議論?”
“迴稟陛下,”毗人稟道,“武安君避談,上卿、司徒等人初時反對,後又讚同。蘇秦此來,就是上卿引見的。”
惠王閉目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好吧,既然此人來了,就讓他也吃一口。”
“臣領旨!”毗人應過,提上水桶快步走去。
“惠愛卿,”惠王慢慢轉向惠施,“看來,魚是釣不成了。”
惠施微微一笑,一語雙關道:“陛下本為釣魚而來,魚已釣到,行將入鼎,陛下也該收鉤了。”
“哦?”惠王掃一眼惠施,順勢問道,“聽你話音,蘇秦此來,愛卿已有應對?”
“陛下,”惠施斂起笑容,抱拳奏道,“近日微臣一直在琢磨此事,思來想去,感覺蘇秦的合縱方略甚是可行,至少說,對我大魏有百益而無一害。”
“百益!”惠王驚道,“愛卿別是浮誇了吧?”
惠施微微一笑:“陛下,別的不說,單是與趙、韓睦鄰,就可省去多少麻煩。三晉邊界早已約定俗成,若再爭鬥,益處何在?”
惠王思忖有頃,抬頭說道:“三晉無爭自是好事,可……前時據龐愛卿奏報,衛室內爭,衛公子篡政,衛太子憲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無動於衷,於義不合。寡人若是助他,趙、韓必起聒噪,有悖縱親之約。”
“陛下,”惠施侃侃說道,“聖人謀事,謀大不謀小。衛國乃彈丸之地,且在眼皮底下,就如囊中之物,取之是陛下的,不取也是陛下的。陛下一道詔書,衛公立即自貶為侯,乖乖割地,列國亦無異議,皆因於此。眼下衛室內爭,陛下根本無須用兵,隻需再發一道詔書,安撫其主,全其宗祠,諒他不敢不聽!至於是太子主政還是公子主政,是其家事,陛下何必為之傷神?”
“嗯,”惠王連連點頭,“愛卿所言也是。衛國既為謀小,何為謀大?”
“微臣以為,”惠施對道,“陛下大敵,非趙非韓,非齊非楚,唯秦一國。秦已擁有河水、函穀之險,易守難攻,僅憑我一國之力,難以與之匹敵。陛下若入縱親,三晉合力,或可製秦,或可收複河西,複興文公盛世。”
惠王閉目有頃,抬頭說道:“愛卿所言,寡人不是沒有考慮過。然而,蘇秦的敵人似乎不單是秦國一國,還有齊國和楚國。寡人即使願意縱親,伐秦一事,恐也難謀。”
“陛下,”惠施緩緩說道,“今日晨起,微臣接到上卿快報,說是蘇秦已改初衷,謀求合縱六國,共製暴秦。眼下蘇秦既至,他的敵人究竟是誰,陛下不妨聽他說說。”
“哦?”惠王打個驚怔,思忖有頃,以手撐地,站起來,拍拍屁股,“既如此說,這就走吧。蘇子遠道而來,讓人家候得久了,似也不是待客之道。”
惠施嗬嗬一笑,緩緩站起。君臣一前一後,晃晃悠悠地走迴宮裏。
三日之後,惠王結束狩獵,從梁囿返迴大梁。讓所有大梁人感到震驚的是,三國特使蘇秦與魏王同輦而行,招搖過市,朝中眾臣盡皆迎至城外,與他初進大梁時僅有一個孤臣引路的待遇截然不同。
翌日晨起,魏宮大朝。朝堂上沒有任何懸念,惠王未加廷議,直接頒詔,晉封蘇秦為客卿,合縱特使,詔令公子卬為合縱副使,策動六國縱親;賜蘇秦客卿府一座,黃金百鎰,錦緞五十匹,臣仆三十名。眾臣未及迴過神來,惠王已宣布退朝,前後過程幹淨利索,不足半個時辰。
惠王先一步退朝,眾臣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向蘇秦祝賀。龐涓見狀,心裏五味翻騰,略怔一下,亦走過來,朝蘇秦微微拱手:“蘇特使,在下賀喜了!”
蘇秦還禮:“謝武安君鼎持!”
龐涓微微一笑,伸手在蘇秦肩頭重重一拍:“鼎持,鼎持,蘇兄之事,在下自要鼎持!”轉對公子卬,“副使大人,在下也賀喜您了!”
龐涓在“副使”二字上加重語氣,弦外有音。公子卬不讚同合縱,亦未料到父王會當廷任命他為合縱副使,讓他這個赫赫有名的安國君與兩個毛頭公子和一個無名大夫並駕齊驅,受製於一夜暴發的市井士子,麵子上本就過不去,此時又受龐涓一激,頓時臉色漲紅,狠狠剜蘇秦一眼,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大踏步走出朝堂。
蘇秦甚是尷尬,但迅速迴過神來,對諸臣揖禮一圈,真誠說道:“諸位大人,自春秋以降,天下失道,列國相伐,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在下謀求縱親,一在製秦,二在尋覓一條天下和解之道,以期早日結束戰亂,迴歸太平盛世。就在下而言,六國縱親隻是起步,天下縱親才是終極。”咳嗽一下,見眾臣皆在傾聽,緩緩又道,“諸位大人,在下以為,天下唯有縱親,唯有求同存異,克製私欲,才能結束征伐,迴歸太平。天下縱親,百姓安居樂業,既是蘇秦一人所願,也是諸位大人所願,更是天下人所願。今日陛下聖恩浩蕩,降旨縱親,實乃天下萬民之福。在下不才,特此懇請諸位共施援手,鼎持合縱,在下先自叩謝了!”
言訖,蘇秦再次拱手,鞠躬至膝。
眾人許是首次聽到蘇秦如此這般地表白心跡,闡明合縱大義,初時沒有反應過來,麵麵相覷,繼而深受觸動,紛紛拱手應道:“今有陛下詔命,又有蘇子勇為,我等一定竭盡全力,鼎持合縱!”
蘇秦在朝堂上大搶風頭,龐涓心裏自不是味,又見無人睬他,也如公子卬般從鼻子裏輕輕哼出一聲,扭身走出人群,步出殿外,大踏步跨下臺階,走出宮門,見車夫驅車過來,猛地躥身上去,一腳將車夫踢下,揚手一鞭,狂馳而去。
龐涓飛馳一陣,不知不覺中來到南街口,遠遠看到那座小廟。
龐涓心中一動,收住韁繩,在廟前停車,推開廟門,信步走進。
乞兒出去乞食了。廟中無人,唯有孫臏坐在草地上,兩眼微閉,懶洋洋地曬太陽。聽到有人進來,孫臏微微睜開眼睛,見是龐涓站在門口,立即嗬嗬地衝他傻笑。龐涓看有一時,一步步走近孫臏,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蹲下。
孫臏兩眼傻傻地望著他,有頃,似是發現什麼,手指龐涓,咯咯咯咯又是一陣傻笑。龐涓一怔,下意識地看看自己,見無異常,迴看孫臏,卻是仍舊傻笑不止。
龐涓陡然意識到孫臏是個瘋子,是在傻笑,頓時寬下心來,緩緩地籲出一口長氣。許是久未洗澡了,孫臏身上散發出刺鼻的氣味,龐涓下意識地捂下鼻子,但迅即放開了。
孫臏癡癡地盯著龐涓,傻笑著,好像他麵對的是一個怪物。
龐涓也在凝視孫臏,心裏說不出是何滋味。
二人互視一陣,孫臏似是身上癢了,做個鬼臉,將手伸進衣服,摳摸一陣,捉出一隻虱子。孫臏如獲至寶,將那虱子放在掌心,撥過來挑過去,反複查看,嗬嗬傻笑。
龐涓緊皺眉頭,正自厭惡,猛見孫臏陡然將虱子放進口中,如山中猴子一樣,上下牙齒不無誇張地咬嚼起來。咬嚼一陣,孫臏將之一口咽下,衝龐涓嗬嗬再次傻笑,像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龐涓百感交集,心裏一酸,撲通一聲跪下,淚水奪眶而出,顫聲叫道:“孫兄!”
孫臏似是沒有聽見,也似沒有看見,依舊衝他嗬嗬傻笑。
笑過一陣,孫臏再次將手伸入衣服,又摸出一隻虱子。這隻虱子更大,孫臏睜大眼睛盯住它,麵現驚喜之色。龐涓不忍再看下去,哽咽一陣,拿袖子抹去淚水,朝孫臏連拜三拜,低聲訴道:“孫兄,在下……對不住你!在下不想這樣,可……孫兄啊,在下不得不這樣!在下……實意為你救治,可……孫兄,在下……”哽咽一時,又拜三拜,“孫兄,去者不可追,若有來世,在下情願做牛做馬,加倍補償予你……”
龐涓自說自話,孫臏卻如沒有聽見,隻在那兒全神貫注地左右把玩虱子,好像虱子就是一切。看到孫臏的專注勁兒,龐涓長歎一聲,緩緩站起,朝孫臏深深一揖,轉身走向廟門。
看到廟門再度關上,孫臏這也扔掉虱子,流出淚水,喃喃泣道:“龐兄——”
龐涓縱馬奔馳一程,勒住馬頭,迴頭朝小廟方向又看一眼,麵色恢複如初,自語道:“孫兄,不是在下狠毒,而是情勢所迫。譬如今日吧,朝堂之上,蘇秦那廝獨占鼇頭,盡得風光,叫在下如何不氣悶?再說,在下早已允諾鼎持他,隻是未及引薦,他卻等不及了,自投朱威,自投殿下,自去梁囿覲見陛下,置在下於何地?”越說越氣,咬牙切齒,“合縱,合縱,合個鳥縱!”
第三章收買人心,惠文公智服張儀
蘇秦迴到館驛,意外發現門口候著一人,一身士子打扮。
蘇秦定睛一看,竟是秦使公孫衍,忙從車上跳下,抱拳揖道:“在下見過大良造!”
公孫衍拱手迴揖,嗬嗬笑道:“不速之客公孫衍見過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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