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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言試探著問他:“蕭鬱……你是怎麼死的?”


    那鬼的眼神一瞬間漫上詭異的怨毒,蹙緊了眉,手指微微的顫,半晌才鬆了口氣,搖頭道:“鎗殊刀殺,跳水懸繩,總有種死法,記不甚清楚,好像從最近時日開始才清醒了些,之前一直昏沉沉的走,生前的事情過去太久了。”


    死去百年的鬼,初迴人世,渾渾噩噩,循著本能一路往前,不知道從哪裏來,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帶著前生的不甘和哀傷,背負著重擔逃亡人世,憑空遇上了一個人,把生前的愛恨轉嫁到他身上,誰知道他和生前的自己有什麼關係?就算有關係,世世輪迴之後,人還是原本那個人嗎?


    孟婆的一碗湯水是神對弱如螻蟻的世人最真切的同情,敲一敲木碗,免了下一世的孤獨,誰像蕭鬱?


    林言蜷在蕭鬱懷裏,瞇著眼睛往他頸下蹭了蹭,輕聲說:“日本的妖怪有一種叫雨女,一個人立在雨中,碰到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共用一把傘,她就會跟著他,從此男子一直生活在潮濕之中,不多時就會死去。”


    “是一種很寂寞的妖怪。”林言感歎道。


    “倭奴。”蕭鬱不感興趣,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林言吻了吻蕭鬱的臉,忽然認真起來:“咱們如果一直這樣,我還有多長時間?”


    蕭鬱不說話了,林言一驚,猜測道:“一年?”


    “半年?”


    黑暗中隻有放大了的心跳,林言抓著蕭鬱的手,越捏越緊,那鬼抱著他,冰涼的手指摩挲他的脖子,搖頭道:“林言,我不該跟你迴來,你還有親人。”


    林言怔怔道我去衝個澡,從蕭鬱膝上滑下來,搖搖晃晃往浴室走,連衣服都沒脫便擰開花灑,水是冷水,淋在身上冰涼一片,眼前一道水簾,想看的,不想看的都模糊不清了,林言倚著牆坐在地上,冷水嘩啦嘩啦從頭頂澆下來,他開始自嘲的苦笑,笑著笑著便捂著臉哭了。


    浴室的門打開了,蕭鬱把花灑關上,把濕淋淋的林言從地上拽起來,兩人相對擁抱,林言把臉埋在蕭鬱肩上,半晌抬起頭,啞聲道:“這他媽不是耍我嗎……”


    “我跟你一點關係沒有你非纏上我,現在好了,我喜歡你,你又不要我了……憑什麼都是你說了算,你是誰啊?”


    人有人的執念,鬼有鬼的執念,誰比誰心意堅決?林言很快冷靜下來,摸了把臉上的水,沉聲道:“算了,我認栽,橫豎我也放不下你,有始有終吧,我幫你實現生前的願望,當個無牽無掛的好鬼,跳下還陽崖然後好好的過,別再漂著了,幾十年幾百年,最後魂飛魄散,太殘忍了。”


    “咱們迴山西,去墓裏,書裏查不到,墓裏說不定有線索。”林言咬著嘴唇,“廟裏那老頭子已經過去了,我怕他再折騰你。”


    蕭鬱搖頭道:“跟我在一起折陽笀。”


    林言慘慘的笑了:“我知道,你不是一開始說七月十五麼,咱們中元節為限,有線索,要殺人要報恩要娶老婆都隨你,我不管,要是找不著,咱們一拍兩散,就當沒認識過,行不行?”


    浴室裏蒸騰著暖熱的水汽,兩個人離得似乎很近,又遠的無法觸碰,連互相對視一眼也不敢,各自洗盡一身泥濘,做人的做人,做鬼的做鬼,林言小心翼翼的褪盡蕭鬱身上濕透的衣衫,隻覺得心酸,自視甚高的公子哥,連一場城市的暴雨也躲不過,他不管他,便要日複一日的飄蕩下去,成了徘徊在他樓下的孤魂,日日看著樓上亮起的燈光,等不到開門的人。


    林言把臉埋在蕭鬱胸口,手指在他冰涼的皮膚上劃著圈子:“蕭鬱,要是事情能辦成,你下一世做了人,還會記得我嗎?”


    “我一定迴來。”


    林言便笑了,摟著他的脖子:“那要快二十年吧,隻要你到時候不嫌我老,我就跟你。”


    有時候我們睜大眼睛,自以為看清了這個世界,實際上並沒有,世界分為黑白兩個部分,我們再努力,總還有一半隱匿在黑暗之中。


    有些真相隻有死亡才能看到。


    睡前林言在網上改了機票的時間,之後給父母打電話,隻說考完試出門旅遊,他獨自生活慣了,父母也沒有多問,囑咐了幾句便掛了電話。林言坐在床邊發呆,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貓叫,撒嬌似的,毛茸茸的身子蹭著他的後背,那小黃貓占據了雙人床的另一半風水寶地,警惕的盯著蕭鬱,那鬼目光陰沉,一大一小對著生氣。


    林言笑的要岔氣,把小貓從被子裏拎出來放到搭好的窩裏:“乖,以後你隻能在這睡了。”


    蕭鬱不客氣的在空出的位置躺下來,林言過來纏他,臉貼著蕭鬱的後背,呢喃道:“你終於迴來了。”


    “轉過去,我抱你睡。”蕭鬱掰開林言的手,林言搖頭,緊緊箍著他的腰,輕聲說:“我怕我一睡著,你又偷偷走了。”


    夜色像一張溫柔的毛毯將兩人包裹,窗外一輪雨後灼灼的月亮,亮的詭異,屋裏的兩人擁抱而眠,絲毫不知道他們正一步步走入一個預謀好的圈套,而那收網的人正在數百公裏之外,在同樣的月光下緊張安排著什麼。


    44


    接下來的幾天,林言一直憋在家裏查閱各種資料,風水墓局,陰陽五行,蕭鬱生活時代的背景,閑下來就跟蕭鬱梳理討論手頭的線索,他從古書裏翻出一條訊息,那就是蕭鬱離家出走的這段時間之所以沒有東西敢找他麻煩,完全歸功於把整個城市泡成一座孤島的暴雨。


    連續多日的霪雨阻隔了盛夏灼熱的太陽,五月端陽在即,烈日炎炎,家家戶戶在門上插茱萸驅蟲避穢,陰物無處遁跡,未成道行的野鬼像一粒火爐上的水珠子,嗤的一聲被烤至皮焦肉爛,露出腐爛到一半的骸骨,林言晚上出門買東西,路過陰濕地時常冷不丁被過路的野鬼嚇出一身雞皮疙瘩。


    自從能看見鬼,他的生活就變成了一場現實版的聊齋誌異。


    放晴之後蕭鬱的日子也不好過,林言每在烈陽下往返一遭,迴來便看見他臉色發青,倚著沙發緩老半天才迴過神來。端陽節苦熱,饒是拉緊窗簾不讓一絲陽光射入,那鬼依然不舒服的扶著額頭,眉目間的怨毒和混沌酷似初見的情景。


    林言一個勁後怕,要是有人想在實力不對等的情況下收了蕭鬱,在這個節骨眼分開他倆恐怕是最有效的辦法。


    好在連天氣都幫著他,林言覺得這無疑是個好兆頭。


    此外令他疑惑的是那座古墓,之前聽阿顏說起還不覺得有什麼,把《葬經》看完後他才深刻體會到小道士的一臉疑惑所代表的含義,墳塚選址低窪,一條河脈近乎將墓地圍了一圈,墓葬見水為大兇之象,容易積攢怨氣陰氣引發屍變,根本是連亂葬崗都不用的地方,再加上奇怪的牌位和消失的史料,林言懷疑蕭鬱生前得罪過什麼高人,那鬼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知了叫的人心煩意亂,積水被太陽蒸幹後整座城市又恢複了它火爐似的本來麵貌,瀝青路麵被曬化了,踩上去粘鞋子,每個毛孔都在往外蒸騰水汽,在陽光下走的時間長了,全身皮膚呲拉呲拉的響。本學期最後一周,林言撐著把遮陽傘,專揀樹蔭處往教學樓走,尷尬得不敢抬頭,情侶這麼溜達也就算了,他一個大老爺們,娘兮兮的遮太陽算怎麼迴事?


    偏偏家裏唯一一把能遮紫外線的傘是他老媽留下的,粉色傘蓋,綴滿了小藍花。


    林言感覺自己掛著塊絕世小受的牌子在風中淩亂。


    大夏天帶鬼出門真麻煩……林言嘀咕道,蕭鬱整個人膩在他身上,冰涼涼的,像隨身帶了隻冰箱。想起早上出門時的情形又忍不住想笑,那鬼精神不好,窩在床上不願意起來,林言連哄帶勸,膩歪了半天,快遲到時才從箱底翻出把遮陽傘拖著蕭鬱出門。


    端陽盛夏對所有陰物來說都是道檻兒,林言的體質對那鬼來說是最好的庇護,他不敢把蕭鬱一個人扔在家裏。


    同班的幾個女生走過來,詫異的瞥了林言一眼。


    “班長這是怕曬黑?”妹子嗤笑。


    “我怕下雨。”林言咬牙道,伸手使勁在蕭鬱腰上掐了一把。


    考場前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這是假期前的最後一場考試,同專業的學生已經按捺不住假期在即的興奮,在教學樓門口捧著書,臨陣磨槍也不專心,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討論熬夜複習的成果,不時爆出一聲三十分萬歲的唿喊,引起一陣笑聲。


    考的是跟他一早結怨的服飾史,教室一早就安靜下來,隻聽見電風扇轉動的嗡嗡聲響和監考走路時敲擊地麵的高跟鞋聲。林言吸了口氣,掃了一遍試卷,滿紙各式各樣的繡花,挑線,卷耳紋,忍冬紋,四季花,單獨截出的領口和袖口,每一張都差不多,黑壓壓一片,林言使勁揉了揉臉,睜開眼再看一遍,都有印象,就是不會。


    蕭鬱倚著課桌,陽光透過百葉窗投射在他臉上,微微蹙眉的側臉線條流暢的像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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