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澈委屈的嘟噥:“原來的不好,林言哥哥肯定不喜歡,我就給變沒了!”說完盯著雞舔了舔嘴唇,雙眼放光,“天下哪有比雞更美味的東西,咱們中午吃這個(gè)吧?”
尹舟被他氣得鼻子冒煙,林言狐疑的盯著手裏的雞,又看看鬧成一團(tuán)的尹舟和狐貍,終於明白發(fā)生了什麼事。
“好了好了,雞也挺好,咱們找家店燉了去。”林言把脫毛雞塞給狐貍,“那邊有羊雜和老豆腐,你們等著,我去買幾份,還真有點(diǎn)餓了。”
路邊攤擺著幾口大鍋,鍋蓋一掀騰騰冒熱氣,當(dāng)?shù)赜忻某允常盟芰贤胙b滿滿一大碗,方便遊人邊走邊解饞。林言點(diǎn)了四份,正等羊肉出鍋,天空忽然暗下來,人群一陣騷動,豆大的雨點(diǎn)劈裏啪啦往下打,遊人忙不迭四下奔逃,人在前麵跑,雨在後麵追,七月天如孩兒臉,說變就變,林言用袖子遮雨,再往迴趕時(shí)四人都已經(jīng)不見了。
青石磚路長著苔蘚,又濕又滑,人群往古城方向避雨,林言也跟著走,掏手機(jī)想打電話,卻發(fā)現(xiàn)根本沒信號。
遠(yuǎn)處的鍾聲在蒙蒙雨霧裏迴響,雨勢甚急,來勢洶洶,不一會全身都濕透了,衣裳濕淋淋的貼著,遊人如織,紛紛用麵具擋雨,隻留一雙眼睛從窟窿裏找路,街上各式各樣的鬼怪擦身而過,有虎頭,蛇妖,白臉娃娃,地仙,都穿著相似的直裾,匆匆亂走,竟誰也認(rèn)不出誰。
尹舟他們?nèi)チ四难Y?
昏暗的古城由遠(yuǎn)及近,林言穿過五道拱門的牌坊,踏入其中了,雨霧包圍之中,各戶窗紙亮起慘淡的黃光,像建在虛空之中的一座城池,幽幽歎一口氣。雷聲乍響,轟隆隆打在頭頂,林言忽然慌張起來,狐貍的法術(shù)遇雷則破,那與他失散的鬼現(xiàn)在在哪?
拐過一道彎,又一道彎,前麵忽然又是一道牌坊,踏過去沒走多遠(yuǎn),隻見街上人影漸稀,偶爾幾個(gè)女子與他逆向而行,像被纏了足,搖搖晃晃,款擺生姿,撐起一把油紙傘,麵具下是數(shù)百年前的臉,鬼臉。
無端起了一個(gè)念頭,這座城,是不是一座鬼城?
一盞盞紙燈籠無緣無故的亮起來,光線昏慘慘,小販匆忙收了攤,挑著擔(dān)子,見林言隻跌跌撞撞亂走,急忙招唿他:“哥兒莫要亂走,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
林言拉著他問:“有沒有看見四個(gè)人,噢不,三個(gè)人,其中有個(gè)七八歲的男孩,剛才忙著避雨走散了。”
“或者哪裏有遊客服務(wù)中心,能放廣播的?”
小販吃吃笑了:“‘人’?城中各家各戶,哪有一家是‘人’?客官說笑了。”
路邊兩位牽馬的商人邊走邊聊,一兩句刮進(jìn)林言耳朵裏:“今年也不知怎的,城裏整日敲敲打打,今日一大早闖進(jìn)來好些怪人,擾人清淨(jìng)。”
林言忽然怔在原地,他有陰陽眼,他能看見鬼!當(dāng)下凝神閉目,隻見眼前人影幢幢,皆呈青黑色,走動之時(shí),身後拖著長長的一道青煙。百年時(shí)光已逝,這座在原址上複原的古城竟從未死去,它在另一個(gè)空間,以另一種形式存活,永遠(yuǎn)活著,貨郎的叫賣聲,茶水鋪新來了客人,寂寂的一聲琵琶,小姐上了繡樓,把才子佳人的故事拋在後麵。
“我走錯(cuò)地方,誤來這裏,請問該怎麼才能出去?”
小販翻個(gè)白眼,挑著擔(dān)子走了,迎麵走來一位青髯道人,手持一柄半仙黃旗,仔細(xì)把林言打量一番,詫異道:“這位公子,不出七日你必有血光之災(zāi),速速迴鄉(xiāng),莫再前行。”
“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不是不報(bào),時(shí)候未到,客人快走吧,把前生的冤孽都拋到一邊,才是化解之道。”
林言推開他,絞了絞衣擺的水,匆忙找出去的路,神思恍惚之間隻聽清了一個(gè)前生,猛然迴過神,蕭鬱在哪?他們也曾這樣失散過,在杳然的光陰與生死之界,本以為再不相見,不想冥冥之中他竟找了來,一個(gè)人踏過寂寞的黃泉路……那一世的林言究竟有什麼好,值得他不離不棄?
誰說情愛不是前世的因果,一見鍾情也好,青梅竹馬也好,亦或者日久生情,茫茫人海,為什麼偏偏遇上那一個(gè),為什麼偏偏選了他?
青苔讓人腳下打滑,晦暗的街景和慘淡雨霧仿佛浮在世界的另一端,成化二十三年,那年那時(shí)景致,追著他,提醒他遺忘在虛空的“前生”。
“林言!”忽的一聲唿喊,蕭鬱挑一盞燈籠,在古街不遠(yuǎn)處站著。
這畫麵無比熟悉,忽然迴憶起那天他離家出走,自己曾瘋了似的找他,在北四環(huán)一家古怪的電影院門口,那鬼也這般淒惶的立著,等著他。
林言忙不迭奔過去,驚魂未定:“這裏不對勁,我看到古時(shí)的人,他們跟我說話……”
蕭鬱拉著他往路邊走,沉聲道:“你走錯(cuò)了路,這座古城分人鬼兩界,大概是打雷把入口引了出來,跟我走。”
拐進(jìn)一家高敞的大院,進(jìn)門先是一道老舊的照壁,刻朱子家訓(xùn):
“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
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流連。
器具質(zhì)而潔,瓦缶勝金玉;
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
穿過滿庭荒草,八扇雕花門扇大開,一道屏風(fēng)黑底燙金字,一朵朵繁複的金牡丹像要撲到人臉上,兩人執(zhí)了手過中庭,四方院牆把院落圍的像一口井,抬頭便看見方方正正的一塊天,飄著細(xì)密的雨絲。再過閬苑,檀木椽子上畫滿壁畫,由於陽光日複一日的照射,已經(jīng)發(fā)了黃。
推開一扇對開的木門便至?xí)浚枪碓谇包I帶著,如入無人之境。
“當(dāng)心門檻。”蕭鬱托著他的手,腳下是一道榆木檻,近一尺高,被踢踩多次,殘缺不全。
“尹舟他們呢?”林言問。
“他們都在人界,隻有你不見了,先避一避雨,等天放晴了我?guī)愠鋈ァ!?br />
林言點(diǎn)點(diǎn)頭,選了靠牆一張黑漆交椅坐下,使勁擰衣角的水,抬頭往四下一打量,奇道:“怎麼進(jìn)了民宅,這一戶的鬼主人不在?”
“在。”蕭鬱說,見林言仍不明白,苦笑道:“不記得便罷了,別想。”
書房闊朗,進(jìn)門靠牆放兩把黑漆交椅,中間一張花梨方桌,擺著青瓷花瓶,正對大門的方向擺一張大案,文房四寶俱全,都許久未用,墨幹在硯臺裏。後麵一副紫檀木架,擺設(shè)玉雕和前朝古玩,再往後一排排都是書架,擺滿珍貴而煙黃的線裝書,最前排是《四書章句集注》、《楚辭集注》、《晦庵詞》,朱熹所作,存天理滅人欲,往後有《論語》,《詩經(jīng)》,《孟子》。
書房兩扇朱紅窗欞,被西曬的陽光照的褪色,因?yàn)橄掠辏杌璩脸粒”〉囊痪天光,一股朝生暮死的荒疏味道。
林言忽然覺得這房間眼熟,走過去一一查看,手指從瓷器表麵劃過去,鬥彩,青花,點(diǎn)墨,碧似雨過天青,粉如百蝶穿花。又至?xí)埽S手搬開幾冊,裏麵另有隔層,伸手進(jìn)去,掏出一卷《搜神記》,再往裏摸索,竟翻出一冊落滿灰塵的《牡丹亭》,三魂七魄忽然不完全,他驚慌的失聲叫道:“蕭鬱,我見過它!”
迴頭對上一雙灼灼的眼,書卷掉在地上,正翻到那一頁,柳夢梅在園中撿到杜麗娘的畫像,迷戀佳人,竟至於挖墳掘墓,杜麗娘從墓中起死迴生,有題記曰:“如杜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認(rèn)識你,在很久以前……”他斷斷續(xù)續(xù)的,抬手摟住蕭鬱的脖頸,凝視他的眼睛,喉中焦渴難耐,一線離魂幽幽附著在古早的書頁上,入了心肺,蕭鬱推開他,淡淡道:“你不認(rèn)識我,你是林言,我隻要你做這一世的林言。”
“我知道我是誰。”林言纏上他的身子,忽然唿吸急促,難以自控,幽幽吐出一句:“蕭郎……”
那鬼麵色大震,怔怔的任他的吻落在頸上,滑至胸口,四下空寂無人,隻有兩個(gè)古早的魂兒,穿著被電視劇改成四不像的明裝,攪作一團(tuán),一個(gè)滅絕人欲的年代,愛與恨都秘而不宣,化作藏在書架深處的一卷邪書,因?yàn)檠陲棧优蛎洠盅院鋈粓?bào)複般的把蕭鬱推在地上,跪坐在他腿間,擠碎骨頭似的狠狠擁抱。
認(rèn)識他之前,遇上的愛都平靜淡泊,隻想找個(gè)合適的人過完一生,看上他,生活一波三折,驚濤駭浪,一不留神滿盤皆殺。
誰說情愛與前生的夙孽無關(guān)?
有一分鍾的真心也好,為什麼偏偏他的眼睛看的總不是自己?莫名的恨意和嫉妒,恨到骨子裏,自己不好麼?他要愛便陪他歡愛,他要走便連一句挽留都說不出口,不遠(yuǎn)萬裏,替他尋前世的戀人,甚至連婚約都一並成全了,這鬼置他於何地,狠下心腸這樣對待自己?
“要我。”他憤憤的盯著蕭鬱,“你肯不肯?”
“我不能。”蕭鬱轉(zhuǎn)過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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