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這段墓道的修葺精良程度來看,棺室應該不遠了。
果然甬道不長,沒多久就到了頭,盡頭處有一扇由木片拚成的老木門,已經腐朽不堪,用的是最簡單的木頭橫閂,往旁邊輕輕一抽,門便晃晃悠悠的打開一條縫隙,露出裏麵深不可測的黑暗。
蕭鬱和阿澈正等在門邊,林言走到門邊,看他一眼:“怎麼不進去?”
“讓你難受了?”
“沒,咱們都說明白了,我不要你了。”林言淡淡道,“公子還是別把自己太當迴事,事到如今,你就算想在這陪著那一棺材骨頭天荒地老也跟我沒關係。”
“好!笔掫d打量著眼前的墓門,“走吧。”
“等、等等!卑㈩伆寻鼜募缟闲断聛恚统鲆话鸦罘纸o大家,活符在鬼物眼裏相當於人的另一條命,攻擊時先對活符下手,給人留出逃命時間,又取了礞硝粉往每人身上吹了一層,準備好桃木樁,木劍羅盤銅錢香灰等準備驅鬼,點燃一隻蠟燭拿在手中,“走吧,有髒東西會先吹燈!
林言點點頭,深吸口氣,朝麵前那扇腐朽的木門伸出手。
自己的墳塚,熟悉的感覺讓人心驚肉跳。
門吱呀一聲開了。
久未流動的空氣彌漫嗆人腐味,帶著一絲死人的屍臭撲麵而來,熏的人直欲咳嗽,然而沒人敢發出聲音,生怕打擾了門後未知的詭異機關,黑暗永無止境,林言仔細聞了聞,這裏的腐味中混雜著木頭,絲織品,紙張的黴氣,是棺室的味道。
林言的心髒狂跳起來,一時間手竟抖得拿不住手電。
一行人先後踏進屋子,礦燈亮起來了,一盞接著一盞,光亮充滿這間被森嚴守衛著的棺室,停滯的時光,深藏的秘密,長眠的逝者……林言甚至不敢睜開眼睛,不住安慰自己,他要見的不過是一位走完人生的老人,安詳的棺槨中沉睡,迴憶往昔旖旎的時光,平安喜樂,無欲無求。
黑暗中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
“這……這是間書房吧?”尹舟訝異道,“這麼簡陋?”
林言舉起礦燈,小心翼翼朝周圍打量。
他曾千百次想象那個叫段澤的人的生平,巨富之家,妻妾賢德,子女孝順,有人化作厲鬼也要癡戀他一生一世,這樣完滿的人會安息在怎樣的地方,然而這裏不符合任何一個幻想,沒有棺床,沒有華貴的陪葬,沒有雕梁畫棟和錦繡綾羅,僅僅是一間簡陋的書房,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副書架,一張斷了弦的古琴。
房間正中放一口沒上漆的薄皮木棺材,早已經朽爛塌陷,牌位都掉在地上。
細看之下,每件東西竟都是舊的,家具掉了漆,桌上有蠟燭傾倒灼出的黑印,滿架古書腐朽不堪,煙黃的碎紙片散了一地,兩扇窗欞都隻是用木頭做成框架,中間是石壁和青磚,永遠不可能透進陽光。
林言把牌位撿起來,是段澤的後輩立的,黑底白字,簡單的一句話“先考晉陽縣段公澤之靈位,卒於嘉靖丙午年臘月二十九日!
“這是棺室?”尹舟舉著礦燈四處查看,“怎麼跟蕭鬱墓一點都不一樣,就這麼點兒破桌子爛椅子,陵寢地宮呢?瓷器呢?古畫呢?夜明珠和金元寶呢?”
尹舟撿起桌上的一支毛筆看了看,又往旁邊一扔:“還沾著墨,也不洗洗再送進來陪葬,筆都快使禿了,這破墓防個屁的盜。”
桌上一張雪浪宣紙,在歲月的浸淫下已經成了黧黑色,紙上書半闕詞,柳永的《望海潮》,“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詞沒寫完,停在菱歌泛夜的“夜”上,沒了下文。
清俊的一筆好字。
林言把毛筆放迴原位,靜靜的說:“這就是段澤不惜用一切代價守著的,最寶貴的東西,這間墓室記載的,是他和戀人的過去。”
尹舟還想發問,被林言攔住了,疲憊的指了指蕭鬱:“讓他安靜會吧!
那鬼提著一盞風燈,在這間古舊的陋室中緩緩穿行,修長的手指劃過椅背,桌沿,撫摸過桌上一隻幹裂的硯臺,輕聲道:“這些都是我用過的東西,字還沒來及寫完……”
閉目間,眼角滑過一滴清淚,眼神空落而悲哀。
這恐怖詭譎的鬼靈機關都在不遺餘力塵封一個逝去的夢,段澤和他的愛人在永恆的黑暗中一生相守,看著他握過的筆,他讀過的書,他休憩過的交椅和用沉水香熏過的衣,昏黃陽光下一個舊日影像,記載在這裏,再不肯讓人涉足和打擾,免我憂苦,歲月無驚。
“他一定很愛你。”林言說,“蕭公子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棺材連木槨都沒有,一層薄板撐不住力,在歲月的侵蝕下塌陷的不成樣子,林言撿開上層木片,露出一副枯骨,遲暮之年的骨架萎縮變形,看起來比他要矮小一些,低頭朝向頸窩,屍身年邁,牙齒脫落的隻剩幾顆,膝蓋有明顯的骨質增生,保持著弓身抱膝的形態,像嬰兒孕育於母體,在黑暗中緊緊抱著自己,一睡五百年。
棺內空空蕩蕩,屍身下墊著一層薄褥,穿一身縞素,膝蓋和胸膛間放了唯一一件陪葬,被衣著擋住,露出一角白璧,蕭鬱想取出來,手伸到半空,停住了。
“我來吧。”林言說,“總算知道自己死了什麼樣了,真是不好看。”
那是一支上好的羊脂玉簫,整塊玉料挖空製作,入土多年,浸了人的血,人的肉和骨,已經不似初成時的潤糯瑩白,表麵一層厚厚的包漿,生前被人日夜盤玩,也許是如同死亡一樣寂寞而漫長的夜,它的主人在黑暗中抱緊了他的名字,點一支蠟燭,燭淚斑斑駁駁,半生寂寞,一世相思。
“不知門口倆盜墓賊有沒有進過棺室,他們虧大了,裏麵除了這個沒一件東西值錢!绷盅园押嵔唤o蕭鬱,“段澤至情至性之人,連件壽衣都沒給自己置辦,玉簫,簫玉,他帶著你的名字下葬!
“他有情,你有意,不枉費這百年相思了!闭f著說著竟笑了,眼前一片模糊的水跡。
“咦,你們過來看,這邊還有一間墓室!卑㈩佂蝗唤械,推開一屏書架,露出後麵一道小門,林言擦了擦眼角,強打精神跟蕭鬱走過去看。隻見門內是一間更小些的石室,沒有任何家具陳設,空空蕩蕩的屋子中用石頭砌了一道一尺高的闊臺,上麵放置一口與蕭鬱墓中一模一樣的金絲楠木大棺。
“怎麼又有一口棺材?這口保存的這麼好,看起來也值錢,難道外麵躺的那個不是段澤?”尹舟詫異地走上前,見蕭鬱和林言兩人神情都不對,隻好搖了搖頭,招唿阿顏一起推棺蓋。
一陣沉重的摩擦聲,尹舟和阿顏的動作都停住了。
“林子你過來看,怎麼是口空棺?”尹舟提燈把棺材角角落落照了一遍,“全新的,裏麵什麼也沒有!
果然,這口價值白銀數萬輛,冒著重罪的危險打造的棺材,竟然從來沒被使用過,棺角還留著一丁點新木器的刨花。
“本來是留給你的?”林言看著蕭鬱。
蕭鬱搖了搖頭:“不知道!
尹舟看看林言,又看看蕭鬱,忍不住呸了一口,一把抓過阿顏:“咱們該幹什麼了,他倆我看是不用指望了,魂都不知道在哪飄著,瞎折騰!
阿顏這時才反應過來:“對,冥婚,時辰還不到,咱們先準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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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然溶洞本身存在縫隙,通風良好,阿顏掏出一把紅燭挨支點燃,很快書房的角角落落都跳躍起小朵燭光,若不是中間那口腐朽的棺材和暗沉沉的牌位,竟真的像誰家在辦喜事一樣,大家把礦燈熄滅,墓室僅憑燭光照明,昏暗而沉寂,連空氣都有朝生暮死的味道。
一對盤著龍鳳的大紅花燭被擺在銀燭托上,以書桌為香案,中間放供果和香爐,一邊擺牌位,另一邊的地上放了一隻蒲團,沒有雙親,沒有媒人,聘禮是紙紮的綾羅綢緞,紙馬香車,娶的是死人,還是個男人,連小道士都不知道怎麼準備,隻好按古禮買了鐲子耳墜戒指,林言出的錢,每樣都是最好的。
地上一隻火盆,一遝遝紙錢正劈劈啪啪的焚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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