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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女相合方為正道,何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蕭鬱斬釘截鐵。


    段澤急道:“你盡管去娶妻納妾,我不在乎,隻要分一點兒給我,我們可以不讓別人知道……”


    蕭鬱搖頭:“我在乎,若有一日蕭鬱覓得心愛之人,這一生一世都隻會屬意於她,從一而終,不離不棄,絕不可能做出捧戲子,上青樓,納妾或荒淫之事,澤兒,情愛二字,你不懂就不要亂說。”


    他硬下心腸,從架子上搬來一摞書,逐字逐句往外挑:“今天不讀《孟子》,隻溫習我劃的這些。”


    一卷卷書冊,白紙黑字,觸目驚心。


    “三姑六婆,實淫盜之媒;婢美妾嬌,非閨房之福,童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豔妝。”


    “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


    “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滅私欲則天理明矣。”


    一個壓抑的時代,情愛是罪惡,欲望更是罪惡,滿紙聖人之言,危言聳聽,人心被擠得隻剩下一個角落,蕭鬱冷心冷麵,將他置於最不堪的地方,選了一支筆遞給段澤:“澤兒,你說傾心蕭鬱,那我問你,你我初見時我說過什麼話?”


    段澤低了頭,囁嚅道:“讀書知理明誌,胸懷天下,這先是做人之本,人之於世先學做人再立業……澤兒都記得,未有一日敢忘。”


    “讀書卻不明理,糟蹋聖賢書。”蕭鬱道,“可還記得‘克己複禮’四個字怎麼寫?今天不做別的,把我勾的這些,還有《朱子家訓》抄一百遍,讀不懂,不準出門。”


    朝夕相處四年,一載成空,多邁了一步,竟怎麼都退不迴原點。


    就連從前那般一個撫琴,一個讀書,偶爾抬頭相視一笑,光陰靜好的平淡都不得了。


    68


    段澤開始在鋪子裏過夜,天一亮就乘著轎輦巡視生意,忙的連看戲都沒時間,不是不想家裏那個人,但比起想,更多是怕,怕他冰霜似的眉眼和每一句苛責的話。


    段家有綢緞莊,茶行,北地有鹽路高粱盤,南方有絲路和茶路,迎八方客做四海生意,每每淘到好貨,誰也不賣,拿絹子裹了托人送他,蕭鬱其實不稀罕,隨手便放在一邊,段澤偶爾迴家,見書房裏堆積的珍玩越來越多,每一樣都簇新,心裏紮了一根針,依然調整了表情笑臉相迎。


    相思之苦隻有自己知道。


    為了躲他,慢慢學會了跟店裏夥計一道,入夜後去秦樓楚館尋個小倌,刻意挑與他有一兩分相似的人,癡纏間念的盡是蕭鬱的名字。


    十八歲那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三月春光如錦,郊外的一道小溪流水淙淙,岸邊大片芳草,三年一度的鄉試臨近,士子們湊個雅趣兒,在橋邊的亭下擺出點心和好酒,一張長案鋪上好的宣紙,墨是徽墨,狼毫筆,曲水流觴,酒杯自上遊流下,漂到誰麵前,便作詩一首,要麼罰酒三杯。


    高會群賢,其人如玉,最顯眼的那個便是蕭鬱,白衣公子素衣翩躚,岸邊的楊枝也不如他挺拔,段澤穿了身銀灰繡淺桃的綢緞衣裳,彎著一雙眉眼,柔媚如狐,坐在草地上剝一捧鬆子,遠遠的看他和士子們玩樂,不知為何覺得驕傲異常,好像看著自家相公有出息,無限滿足。


    往水中看一眼,其實自己也是個清秀的少年郎,連踏春的小姐都向自己示好。


    絲竹管弦悠悠的響,蕭鬱寫了副好字,被旁邊一個細瘦的青年掛起來反複讚歎。


    段澤有點吃味,自己等了五年都碰不得的清俊人物,誰敢先他一步染指,連多說一句話也嫉妒,剝了滿捧的鬆子,放在一塊絹布帕子裏,鼓足勇氣走向他。


    “咦,這不是金主段家的少當家?”士子中有人認得他。


    那時段老已經過時,段澤獨掌家中大權,心思不在生意上,無甚功績,勉強過得去。


    “是我表弟。”蕭鬱笑笑,朝段澤一揮手,段澤欣喜的上前,為了顯示自己在他那兒的優先權,仔細將布包展開:“我剝了鬆子,嚐嚐看?”


    蕭鬱不答,先迴頭問大家吃不吃幹果,眾人開玩笑,說一直以為商人唯利是圖必定麵目可憎,沒想到也知道溫柔,穿成這樣,倒像個……


    “小兔爺。”有人不急不慢的說,“聽說花紅館的每月賺段家不少銀子,那當紅小倌和段家少爺關係可不是一般的好……”


    段澤壓著火,故意拈起一顆鬆仁兒送到蕭鬱嘴邊,親昵的往前湊了湊,段澤早不是當年十三歲頑童,十八歲錦繡般的年華,往蕭鬱身上一纏,無端的曖昧。蕭鬱猶為那句話愣神,下意識伸手去擋,誰料使大了勁,整包鬆子灑了一地,混在被春雨浸過的軟泥裏,像一塌糊塗的心事,分辯不出。


    “呀,這麼多得剝了一上午吧,對表哥的心意可是糟蹋了。”士子嬉笑道。


    蕭鬱抓住段澤的手腕:“我教你讀聖賢書,你隻學著去睡男人?”


    段澤無力的辯白:“我沒有耽誤家業,書我也看了……”


    “早知如此,當初說什麼也不該管你,由著你去算賬本當個勢利鬼,活該就是這命!”沒有來由的憤怒,怒的恨不得狠狠教訓他一頓,不想戳了段澤的痛處,錦衣少年漲紅了臉,甩開他的手:“我願意,捧戲子養小倌,我付得起銀子,你憑什麼管?”


    不歡而散。


    一連僵持了大半月,誰也不跟誰說話,花紅館的頭牌乘了轎子來找段澤,他正跟蕭鬱在書房溫書,端上一盞燕窩,聽見門外動靜,瞥一眼蕭鬱,見他沒表情,歎口氣跑了出去。


    又是一日,屋簷下築了新的燕子巢,一場細密的雨霧襲來,燕子斜飛,穿過寂寂的高牆飛至閬下,蕭鬱帶了小丫鬟來捉,兩個人笑語晏晏,段澤聽見聲音,遠遠的站著看,指甲把掌心掐出血,不敢上前一步。


    遠不得近不得,愛不得恨不得,操碎了一顆心。


    那一年蕭鬱中舉人解元,傳遍晉陽縣城,說媒的人一下子踏破門檻,東家孫小姐好女紅,西家白姐兒燒的一手好菜,南家李妹妹身段窈窕,北家王姑娘賢惠勤儉,媒婆在段家流水兒似的進出,蕭鬱推說蕭家無人,等明年會試結束做了官再談婚姻大事。


    當夜段澤把自己灌了個大醉酩酊,在臥房紫檀木架子床上翻來覆去,叫的都是蕭鬱的名字,小丫頭急的直哭,段澤把下人一個個趕出去,躺都躺不老實,從床上摔下來,臉枕著床沿,跪在地上唿唿大睡。


    朦朧中有人在摸自己的臉,那隻手涼而修長,段澤睜不開眼睛,隻覺得臉頰被摩挲的舒服,整個人軟綿綿的放棄抵抗,被人抱到床上,解了衣衫在胸口一趟趟的撫摸。


    “澤兒,蕭鬱對不住你,蕭家敗落,隻靠我一人,我不能害的蕭家一脈絕後,也不能讓蕭家為人笑柄,委屈你了。”


    白衣公子坐在床沿,背負著道德重擔和傳統桎梏,他也不好過,咬牙承擔著,隻把那一身錚錚傲骨留給段澤看,疲倦在深夜自己收拾。


    書架上滿屏滅絕人性的程朱理學,中間也藏了一卷《牡丹亭》,早年時溫和看著段澤,說讀書切不可讓別人的思想禁錮了自己,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段澤睜大眼睛問他什麼是情?蕭鬱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酒醉的段澤聽不見人聲,睡的口涎都往下淌,迷糊著還喚兩聲蕭郎,身邊的人哭笑不得,替他掖好被子,輕聲道:“蕭鬱口是心非,你盡管怪我,若有來世,我定把這一生欠你的盡數還你,澤兒是我最後的親人,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學生,也是我唯一的愛人……”


    蕭鬱靜悄悄的離開,段澤睡的很沉,床前一屏湖水色帳幔,掩蓋了背後的萬千溫柔。


    轉眼又第二年桃花開,段澤十九歲。


    蕭鬱以鄉試解元的身份被選中進京會試,段澤親手準備車馬轎輦,銀子帶了一盒又一盒,生怕他在路上受委屈,臨行前一遍遍囑咐,上京來迴半年,蕭郎要保重身體,莫忘了時時寄書信迴來。蕭鬱淡然以對,跨馬而去,白衣在風裏翩躚,馬蹄揚起一路煙塵。


    段澤在城外癡癡的看,一直站到天黑,舍不得離開。


    六年,蕭鬱第一次離家,這才知道想念的滋味,書房空了,家裏少了一個人,生意做不進去,書也不想讀,段澤坐在窗邊發呆,太陽升上來又落下去,偌大的老宅靜的像座墳墓,隻能數著手指熬日子,從書房門口到段家大門的青磚共一千九百四十塊,家中荷塘開了二百一十六朵白荷,昨天看見牆外升起二十一隻紙風箏,有蜈蚣,蜻蜓,蝴蝶,美人兒……


    連相熟的小倌都提不起自己的興趣,心裏念得盼的全是那眉目俊朗性子孤傲的白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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