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經(jīng)東陽門入城時，受到了洛陽士民的熱烈歡唿。


    有人是真心來的。


    有人是過來看熱鬧的。


    還有人是為了半個胡餅過來的。


    彼時正值正午，吃了三大碗飯、一大塊肉和一碗魚湯的天子喜笑顏開，頻頻揮手。


    但洛陽百姓的目光多落在天子身側(cè)的邵勳身上。


    無他，金甲太耀眼了，實(shí)在無法讓人不注意。


    天子身後還跟著一連串的車輛，驢車、牛車甚至羊車都有，是糜晃在富平津準(zhǔn)備的，給宗王、公卿、官員乘坐。


    這個時候，還有很多洛陽公卿的家眷出門迎接家人。


    有人看到自家主心骨迴來了，欣喜異常。


    有人則沒看到，痛哭流涕。


    這就是戰(zhàn)爭啊，不是每個人都有幸活下來的。


    司馬穎與豫章王同乘一車，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前者眼神躲躲閃閃，不敢直視洛陽百姓。


    後者高興地看著向他跑來的妻子。


    嗯？邵勳掃了一眼，原來認(rèn)識。


    衛(wèi)將軍梁芬家的小娘子，與庾文君一起出遊過，像個大姐姐一樣照顧她。


    光芒萬丈的他含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想到梁小娘子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認(rèn)識般，一溜煙地跑過去，追在豫章王的車駕旁。


    邵勳昂首挺胸，目視前方。隻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當(dāng)然，也不是沒有人在密切關(guān)注他。


    邵某人現(xiàn)在的名氣是真的不小。


    火並掉了上官巳，讓滿城公卿印象分+1（原來可能是負(fù)分……）。


    驅(qū)退張方，更是讓全城百姓感激萬分——張方一來，公卿不一定有事，百姓肯定遭殃。


    另外，戰(zhàn)爭甫一結(jié)束，他就帶著軍士、勸說百姓出城搶種麥子，並身體力行，帶頭耕地，讓諸多有識之士讚賞不已。


    這些名氣，隨著時間的沉澱，會慢慢顯現(xiàn)出效果的。


    車隊(duì)在宮城外停下。


    官員、公卿、宗王再拜天子，各自散去。


    臨時留守宮城的王國軍下軍將軍王秉早就等候多時，大禮參拜。


    “起來吧。”天子雙手虛扶，然後又對陳有根道：“快，直去華林園。”


    “諾。”陳有根應(yīng)下了。


    端門已經(jīng)大開，車駕過太極、昭陽二殿後，抵達(dá)了華林園。


    六百銀槍軍士卒進(jìn)了宮城，有條不紊地接替下軍遺留下來的防務(wù)。從今往後，他們將是宮城內(nèi)唯一的守備力量。


    天子一下車就直奔池塘，隨後便失望地頓住了。


    邵勳瞟了一眼，滿塘的枯枝敗葉，有甚可看的？


    他細(xì)細(xì)打量起了這座皇家園林的規(guī)製。


    還是武夫的視角，哪裏適合屯兵，哪裏適合交戰(zhàn)，仔仔細(xì)細(xì)琢磨了一番。


    天子已在侍者的圍護(hù)下，逛出去了好遠(yuǎn)。


    邵勳懶得跟上，待看到糜晃滿頭大汗地走過來時，連忙上前行禮。


    “都督可是送王夷甫迴去了？”邵勳笑問道。


    以前落魄的時候，王衍出現(xiàn)在我們的世界中了嗎？沒有。


    現(xiàn)在掌握兵權(quán)了，他湊上來了，嗬嗬，老糜還是看不穿啊，被王衍忽悠得不行。


    “還有司徒王戎，一起送迴去了。”糜晃略有些尷尬地說道。


    “都督急來此，有要事？”邵勳問道。


    “方才收到故人來信，講了一些東海之事。”糜晃說道：“裴盾、王導(dǎo)、劉洽、王承、戴淵等人，皆隨司空去了東海。”


    “司空在做什麼？”


    “大約在整頓軍務(wù)吧。”


    邵勳無語。


    東海王國軍的老底子早來洛陽了，那邊撐死了剩下幾百兵，有什麼可以整頓的？


    “劉洽奉司空之令，招募、整訓(xùn)新兵。”糜晃說道：“王承當(dāng)了東海太守，協(xié)助處理政務(wù)。”


    “太守？”


    “其實(shí)就是國相、內(nèi)史。”糜晃解釋道。


    東海國就一個郡，太守與國相、內(nèi)史並無區(qū)別——國相曾經(jīng)廢除過，但在實(shí)際中仍然存在著，比如陳敏就剛當(dāng)了廣陵相。


    “司空莫非想在徐州做些什麼？”邵勳問道。


    “小郎君果真聰慧。”糜晃大笑道：“司空或許想讓東平王（司馬楙）挪挪位置。”


    “此事大有可能啊。”邵勳說道。


    從情理上來說，別的州司馬越可以不要，但徐州一定很想拿在手中。


    司馬楙站隊(duì)失敗，便給了司馬越動手的理由。而以如今的形勢來看，司馬楙一定很驚慌，如果給他個別的去處，多半就從了，可兵不血刃拿下徐州。


    另者，司馬越應(yīng)該開始通盤謀劃天下諸州方伯的安排了吧？


    冀州這麼大塊肥肉，會給誰呢？


    算了，想那麼多作甚，反正不可能是自己。


    “還有一事。”糜晃說道：“我欲遣使至東海，迎司空迴洛，如何？”


    “此為正事，當(dāng)從速辦理。”邵勳迴道。


    糜晃滿意地笑了。


    他有點(diǎn)擔(dān)心邵勳大權(quán)在握，生出別的想法，這是非常危險的，也很短視。


    “還有一事。”糜晃拉住準(zhǔn)備離開的邵勳，道：“京中有些官員、公卿，托我邀請你參宴……”


    “為何不直接找我？”


    “你終日鑽在軍中，如何尋得你？”


    “宴無好宴，不去了。”


    “哎，別忙著拒絕啊，好事。你真不知你現(xiàn)在的名氣？王夷甫還請你赴宴呢。”


    邵勳嚇了一跳，加快腳步離開了。


    ******


    向天子辭行後，邵勳迴到了金墉城。


    裴妃走了，城內(nèi)空蕩蕩的，除了廢皇後羊獻(xiàn)容、廢太子司馬覃外，就隻剩庾亮一家了。


    沒什麼意思。


    和庾亮隨便聊了一會後，便迴了住處，研習(xí)經(jīng)史。


    庾亮迴到自家館舍時，看到父親站在院中，遂躬身行禮。


    庾琛嗯了一聲。


    妹妹庾文君、弟弟庾懌、庾冰、庾條亦上前見禮。


    庾亮靜靜地看著庾琛。


    父親是個相貌清臒的中年人，平時話不多，非常低調(diào)，但庾亮知道，父親隻是不喜應(yīng)酬罷了，胸中還是藏有錦繡的。


    “記得吾兒初見邵勳之時，並不以為意，後來頗為熱切，曲意結(jié)交，現(xiàn)在更是言聽計從，何故也？”庾琛凝視著兒子的眼睛，問道。


    庾亮不敢與父親對視，沉默片刻後，道：“初時囿於舊見，覺得此人不過是個赳赳武夫罷了，雖然談不上厭惡，但也不覺得親近。尤其是他奪了我家部曲，心中更是不喜。”


    “不僅僅是這些吧？”庾琛問道。


    庾亮知道瞞不過父親，深吸一口氣後，說道：“兒當(dāng)時確實(shí)想得很多。邵勳乃軍戶出身，縱然勇武，或有軍略，但出身決定了他前途有限。後來發(fā)現(xiàn)，他胸中有丘壑，料事多中，便真心信服，覺得他在這個亂世中，或能走得更遠(yuǎn)。隻是——怎麼也沒想到，他硬是借著大勢，一步步走到今天。”


    “此子確實(shí)是個異數(shù)。”庾琛歎了口氣，道：“但洛陽並非善地啊，他留在此處，前途難測。”


    “父親，如果東海王穩(wěn)定朝局，然後騰出手來，一一掃平各路諸侯，能做到嗎？”庾亮問道。


    “元規(guī)，過了年就十七歲了，別再那麼天真。”庾琛加重了語氣，說道：“伱捫心自問，可能嗎？”


    “那怎麼辦？”


    庾琛聞言卻沉默了。


    怎麼辦？他也不知道啊。


    他曾經(jīng)想過去江南吳地當(dāng)個太守，躲避北方戰(zhàn)亂，卻苦無門路，便把此事壓在了心底。


    迎天子迴洛陽的路上，糜晃暗中詢問，願不願意在河南或河北當(dāng)個郡守。


    他當(dāng)時沒有明確迴答，其實(shí)就是不太願意。


    現(xiàn)在想了一路，漸漸有決定了。


    怎麼說呢？洛陽太危險了，乃眾矢之的。諸王誰入主洛陽，最終都沒有好下場，仿佛是詛咒一般。


    如果能去外地當(dāng)太守，即便不是江南，多半也比留在洛陽更好。


    或許，該放棄不切實(shí)際的妄想了。


    司馬穎大敗，河北及部分河南郡縣肯定是要大大清洗一番的，屆時會空出來許多官位。


    刺史他是不敢想了，但撈個太守的可能性極大。


    可能是冀州某郡，也可能是司州某地，看情況了。


    “罷了，不說這個。”庾琛意興闌珊地歎了口氣，道：“你既與邵勳有舊，就好好維係這份關(guān)係。此人勇冠三軍，又出身東海，手握大軍，行事還有分寸，我看他還能往前走一走。”


    “父親說的是，兒知道怎麼做了。”庾亮誠懇地說道。


    弟弟妹妹們在一旁默默聽著。


    庾文君低頭眨巴著眼睛，聽得似懂非懂。不過，中心意思還是明白了，父親讓大兄曲意結(jié)交邵勳。


    他果然很厲害！


    聯(lián)想到在辟雍認(rèn)識的徐家阿姐、周家小妹，言談間都在說邵勳如何，她心中就有些不喜，好像自己的玩具被人盯上了一樣，心下更湧起了一股奇怪的攀比心理：我可是前年就認(rèn)識邵司馬了，去年三月春遊之時，還說過好一會話呢。


    大兄會怎麼結(jié)交他呢？會不會經(jīng)常把他帶家裏來？